76 第 76 章(1 / 1)
中秋节的上午,国防部召开特别的中秋酒会,邀请众将领参加。
原本立仁已退休,无须再参与这类国防部的聚会;但这年,国防部特别邀请了许多老将光临,立仁也在册。
对于这类形式大于内容的乏味聚会,立仁意兴阑珊。然而,正当他百无聊赖地和昔日的同僚们打着官腔时,突然一个名字钻入耳中:“何民耕”,这立刻引来他极大的兴趣。
“杨长官!”薛德良向立仁敬礼。金门的事件中,他遭到训斥,因祸得福,从离岛调回本岛,不但远离战事前沿,而且还和家人长期团聚。故而他笑逐颜开。
立仁轻蔑地打量一眼薛德良,暗骂一声:草包。继而他的目光又扫过薛德良身旁的人。
这是一个瘦高个,穿一身熨烫地过于笔挺的军装,器宇轩昂。从他的军容到军姿,从他的手套到他的皮鞋,都无懈可击。这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即使最微小的细节,他也不肯马虎。
薛德良马上注意到立仁对身旁人的注目,忙笑着介绍道:“杨长官,我来介绍,这位何民耕少将!我们何老长官的公子。国军最年轻的将军,党国的栋梁之才。”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立仁暗叹。我正想要会会这位何公子,可巧今天就撞上了。
“民耕老弟,这位就是我们的党国元老,杨立仁长官。”薛德良对何民耕说。
民耕立即恭敬地向立仁行一个十分标准的军礼,朗声道:“长官好!”
立仁摆手,说:“不是在军中,用不着那么规矩。”他哈哈笑着,显得过于平易近人。
“是!”何民耕却依旧十分军人的回答。
这是一个职业军人!立仁暗想,从他的外表到骨头,都渗透着军人的气味。
“杨长官!”薛德良热忱地说,“我们何少将,这七年来,一直驻守离岛。此次回台北,乃是七年来的第一次。”
“了不得!”立仁称赞,“我军楷模啊!”
“将士为国效命,乃是本职。”何民耕毫不犹豫地回答。
多年的海风吹、太阳晒,已使他脸膛微黑,眼角也多出了皱纹,使他本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衰老。但他浑身有一股凌厉的军人气势存在,又让他充满青春的朝气与蓬勃。
这时远处有人招呼薛德良,他如释重负,立刻前去应付,留下何民耕独自面对杨立仁。
“你父亲还好吗?”立仁闲话起家常。
何民耕认真地答道:“还好,就是血压高。我身为儿子,却不能每日守护在旁,深感惭愧!”
立仁道:“自古忠孝难两全。你父亲,有你那些姨娘伺候,比起你这不苟言笑的儿子,强百倍。”
何民耕露出尴尬的神色。
还是一个老古板?立仁暗想。他父亲是有名的好色之徒,从大陆到台湾,收集了多少美女,怎会养出这么一个一本正经的儿子?
“古人说:红巾翠袖,搵英雄泪。”立仁笑说,“大丈夫年轻时,纵横疆场;老了,莺莺燕燕,也是一番情趣。你身为人子,应当体谅老父。这也是一种孝道嘛!”
何民耕紧绷脸色,似乎分外讨厌这个话题;然而他的涵养很好,所以他不会顶撞比他军衔高的长官。
“杨长官!您可能不知道,我和您的外甥是中学同学。”何民耕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立仁故作吃惊,叫道:“是嘛?”
何民耕一笑,又说:“其实,属下和您的渊源,还应追溯到更远之前。”
立仁再次做出惊讶的表情,心里却想:老子和你实在大有缘分啊!
“重庆时,您在防空司令部。属下有幸曾去参观过。”何民耕说,“故而曾在那里,与长官有过一面之缘。”
“一个人?”立仁笑问。
“和属下的一个朋友。”何民耕答。
“青梅竹马?”立仁故意打趣。
何民耕愣住,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但迅即抹去,从容答道:“是一个年长属下的朋友。他当时在西南联大就读英文系,后来曾在东北军调期间做翻译。”
他言辞铿锵有力,态度端正。这使立仁忽生惭愧。看来,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何民耕是一个有作为、有气节的年轻将领。林心并没有看错人。
他知道林心的遭遇吗?立仁暗猜度。他一直未婚,会是因为林心的那些事情吗?
“有空,去我那里坐坐。”立仁热情地邀请。
“是!”何民耕仍按军人的规矩应答。
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上前,一把抓住立仁的手臂,叫道:“杨立仁!好久不见。”
立仁转头一看,笑了:“我倒是谁,原来是世农老哥。”他夸张地上下打量周世农,调侃道,“瞧瞧,几天不见,更发福了。”说完,还亲昵地拍打两下周世农的肚子。
周世农哈哈大笑,说:“老咯,看看,头发都白了。”
“两位长官慢聊,属下告退。”何民耕非常得体地说,并向二人行军礼。
立仁点点头。
周世农端详着何民耕的背影,叹道:“哎!老何命好啊!有这样一个儿子!”
“你怎么来了?”立仁傲慢地问。
周世农反问:“我怎么就不能来?”
“你不是跑去美国了吗?”立仁嘲讽,“怎么,美国人不好做,还是做中国人好?”
“立仁!”周世农指着立仁,摇头,“你呀!还是从前那副德性!”
“没办法!”立仁傲然回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周世农轻笑。笑罢,他十分认真地问:“你还是一个人过?”
立仁扯一下嘴角,嘲弄道:“你又该行做保媒拉线?”
“我是希望你不要老了,半夜没个给你拉拉被角的。”周世农关心地说,“人老了,身边没个嘘寒问暖的,可不行。”
立仁暗暗瞅他两眼,心想,这老东西果然是个不倒翁。从广州到上海,从重庆再到南京,从大陆到台湾,他可就没吃过亏!而今从美国跑回台湾,还能混进国防部的酒会?恐怕是给他在空军的女婿钻营来了。
“你呀,不要太挑。”周世农又说,“这灯一灭,什么国色天香、才女、高中生、大学生,都他妈一个样。”
立仁不屑地冷哼。
立仁的态度使周世农很恼火。这老混蛋,摆什么谱?活该,无儿无女,孤家寡人一个!
中秋节的下午,林心去了菜市场。虽说今年的中秋,家里只有两个人,但既然是节日,也不能马虎,总要做几样菜、有鱼有肉才好。
这十年,她已经学会让自己在节日里麻木,漠视缠绕在自己身边的分离与不幸,而让自己投入到热烈的节日欢快中。毕竟,还有小晖。他总是要过节的!他没必要跟着家人感受悲伤!
当林心返家时,小晖已经在家里。
“衣柜里的,那是姐夫的军服!?”林晖坐在书桌前,一边翻书一边问。
林心错愕一下,明白他说的“姐夫”,其实是“阮成”!
一直以来,林心都有一种十分不详的预感:一旦小晖知道她将要嫁给一个年过六旬的男人,一定会极力反对这个婚约。
不想在节日里和弟弟起任何矛盾,因此林心笑一下,没有反驳,更没有纠正弟弟的误解。
“妈说他当兵。既然当兵,为什么开始要说办补习班?”林晖从书本里抬起头,非常严肃地看着姐姐。
林心平静地解释道:“妈妈不是不喜欢军人嘛!”
林晖接受了姐姐的这个解释,但马上又问:“他到底在哪支部队?陆军,还是空军?还是海军?”
“做什么?”林心打趣,“你要调查他?”
“当然!”林晖叫,“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我对于姐姐的婚姻,负有巨大的责任!”
林心愣住。
“圣人不是说过吗?女子,在家从父,父死,从兄弟。咱家,父亲不在,我是你的兄弟。你的婚姻,我当然负责。”
小晖的这个论调,让林心忍俊不禁。
但林晖却非常认真,板正面孔,严肃地说:“这是你的终身大事,绝对不能马虎!”
看着才长出胡子没几天的弟弟,想到记忆里穿着开裆裤的弟弟,林心实在无法将他想象成一个“家长”!
“姐!”林晖着急起来。
他迫切想要长大,然而他的姐姐却一直把他当做孩子!
“姐,你知道吗?欧阳说,他的一个邻居家的女儿就被一个男人给骗了。办了喜宴,入了洞房,回过门,才知道那男人竟然在乡下有个老婆!”林晖急切地讲述“案例”。
“他没有老婆!”林心带着戏语安抚小晖,“你放心。”
“他为什么至今未婚?”林晖追问。
“他比较挑剔。“林心回答。
林晖点头。这样说,他的自尊心还能接受。转而他又强调说:“反正不是老头子就好!”
林心不语。
小晖起身去倒水,林心才发现在书桌与墙的夹角处,放着一个牛皮纸包,很像那种洋货店里用来放东西的包装。
“这是什么?”林心上去,拿过来翻看。竟然是一件小孩子的洋装。粉色的,点缀着蕾丝花边,非常漂亮。
小晖显得有些紧张,迅速答:“我买的。”
“你买?”林心不信,又问,“给小渝的?你哪来的钱?我看这件衣服很值钱!”
小晖先嗫嚅,又不耐烦地道:“你就当做我买的好了!”
林心盯住他,冷声问道:“说实话,到底是谁买的?”
小晖无奈,只好实话实说:“是二姐!”
“小凡!”林心的声音拔高了,语气里一下子带出了火气,厉声道,“她在哪里?让她来见我!”
“昨天她去找我,把这个东西放下,人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我还问过,她也不会告诉我。她说:告诉了我,我一定会出卖她。”小晖很委屈地回答。这两个姐姐的“战争”,为何要让他做“夹心饼干”?
“那她为什么要来?”林心按压住怒气,用力甩动几下孩子的衣服,嘲弄道,“谁稀罕这个?不穿洋装,我们一样好好地活着。”
“姐!”小晖安慰林心,“二姐也是好意啊!”
“好意?”林心冷笑,“她要真是存好心,就放弃她那套见鬼的理论,回到家里,好好地和我们一起过日子。”
小晖摇头。大姐向来冷静,但只要一涉及二姐,她就会失去理性。
“你没有给她钱?”林心问。
小晖却反问说:“我为什么要给她钱?”
林心更火大,斥责道:“她手头能有几个钱?一下子花了这么多,买这无用的东西。回去,她怎么过日子?喝西北风啊!你这个弟弟,怎么就不能给她钱?”
小晖却振振有词地说:“我把钱给了她。我花什么?她有能耐,自己赚!况且她又骄傲,就算我给她,她也不会要。她是宁愿饿死,也不会用你的钱。”
林心又气恼,又无奈。作为发泄,林心狠狠地将洋装扔到门口,骂道,“到死都是一副阔小姐德性!大手大脚花钱。这种衣服,小渝怎么穿?”
小晖不接话,起身就出去了。不多会儿,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他和魏斌结伴打篮球的声音。
听着弟弟欢快的笑声,林心不由得叹息:她的心境,谁人能理解?也许小晖这样没心没肺才是最好,否则难道要让他跟随着姐姐们一起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