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第 74 章(1 / 1)
和曼莎分开后,林心又去了百货公司。原本打算给小晖买一件秋季的衬衣,谁知那个与她年纪相仿、面相温和的女售货员却强力向她推荐起领带来。平常,林心是万难被说动的,但这天,她竟然心软,一口气买下两条领带。当她走出百货公司,站在秋日的暖阳下,再次取出两条领带来欣赏,她才突然想到:她已在不知不觉中,给立仁也买了一条!
或许是这个暖和的秋日,或许是这温柔的秋风,她的心情出奇地好,一路轻快地回到了家。
才踏入院子,她家里就传来急促的电话铃声。
一定是立仁!林心想。他几乎天天来“查勤”,像是在山上百无聊赖,拿着打电话来消磨时光。
“喂!“林心拾起电话,一本正经地问,“请问找谁?”
“你去哪里了?”立仁很不客气地责问。
“请问您找谁?”林心决定捉弄他一番,刻意变粗了嗓音。
那端立仁微愣。他一边倒酒,一边随意地拨号。难道是一个不小心拨错了?
“你找谁?”她拿出泼辣的气势,粗声粗气地叫道,“夭寿啊!大白天,乱打电话!”接着她又学着本地人的强调,骂骂咧咧一番。
立仁将话筒离开耳边,瞅一眼话筒,心想:这恶婆娘!哪个男人娶了她,也真他妈的可怜!
听立仁没反应,林心窃喜。
立仁挂断电话,再次认真地拨下林家的电话号码。
这次林心准时接起,恢复正常声音,说:“这是林家,请问找谁!”
“找你!”立仁没好气。
林心强忍住笑意,认真地问:“有事吗?”
“你他妈的为什么一定要问这句废话!”立仁火大。
“怎么了?”林心做出很委屈的语气。
感觉出她声音里的委屈,立仁立即用力压住自己的情绪,极力温和地解释:“方才打错了电话!我不是想要骂你。”
听他这样低声下气,林心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转移话题,温柔地问:“收到我的信了吗?”
“收到了!”立仁的心情转好,笑道,“我托人从香港给你买了件礼物。中秋节给你带回去。”
林心并不在乎他的礼物,问:“你身体怎么样了?”
“你能不能问点新内容!”立仁又不悦。每天打电话,林心的问题总是千篇一律。
“想必现在正喝酒吧!”林心讥讽。
立仁转动酒杯的手,一下子就停了。
“就算我是老话,你也从来不听。”林心说。
立仁笑,说:“你要是不放心,亲自来监督啊!”
“我还要工作……”
“停下!”立仁摆手,“你想做妇女先锋,我不拦你。我看你和立华一个德性!今天我才理解老董!”
林心轻笑。
“今天做什么了?”立仁问。
他也是老问题!林心暗叹,但是她明白她不能抱怨回去,否则他一定会叫嚣起来。
“我去和曼莎聊了会儿,又去了百货公司。”林心很温顺地答,忍不住补了一句,“给你买了条领带!”
立仁内心惊喜,语气却很平淡,说:“是嘛!”,接着又带点儿指责地说,“难得你还想着我!”
“你知道曼莎说什么了吗?”林心轻松地说。
立仁扯嘴,问:“说什么?”他鄙视那些家庭妇女。她们能有什么见解?皆都是头发长见识短的俗女人罢了。
“她说:你们兄弟娶我们姐妹!”林心说。
立仁先也愣住,继而明白,大笑起来。
这时阮成敲门而入,行一个军礼,道:“长官,……”
立仁瞪他一眼,做个噤声的手势。阮成急忙闭紧了嘴巴。
那端的林心却清楚地听到了阮成的声音,忙说:“你忙吧!我也该做晚饭了!”
静候立仁挂断电话,阮成才又说:“长官,祝参谋已经到了。”
立仁的目光倏然聚集,心思遽然变深沉。祝勇上山了,那一定是调查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阮成离去。
立仁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文件袋。将袋子稍一倾斜,缓缓地,一个明晃晃的小物件从袋子里滚落出来。立仁伸手接住了它。
这是一枚子弹。
立仁攥紧了它。三天来,他已反复、仔细观察过无数次,仍旧还是想要再去确定一次。打开台灯,凑近灯光,子弹一侧的那组英文字母,赫然鲜明。不会错的,这颗子弹就是从那100支特殊的枪里发射出来的!
尊敬的林夫人、了不起的侯小姐,你为何要杀人呢?立仁暗想。
这时门外传来祝勇的声音:“长官!”
立仁将子弹放入文件袋,重新安放进保险柜,才命令道:“进来!”
晚饭后,林心收拾屋子。打开衣橱,将新买的衬衣和领带放下。不期然,一件将军的军服映入眼帘,领口的将星闪烁着迷人的光彩。
很久之前,在上海,家中的衣橱里总是挂满了父亲的军服。耀眼而明亮的将星总能激起林心心中的自傲与骄傲。她的父亲,她心中的偶像!恍惚之间,她的眼前浮现出身穿中将军服的父亲,那样英姿飒爽、那般风流倜傥!
这不是父亲的军服!也许,今生再也无法看到身穿军服的父亲!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而今万户团圆夜,一家分散几处!思及此,她不禁悲从中来,将头深深埋入军服中。
渐渐地,父亲的身影远去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却越来越清晰;不知不觉中,一股沉重地、浓烈、醇厚的男人的气息将她紧紧包围,使她心摇神荡、情思缱绻!
“砰砰!”门外急促的敲门声,将她从迷梦中唤醒。她一下子跳开,一侧的镜子里映出她绯红的脸庞、闪闪发光的眼睛,像是一个沉沦爱恋的小姑娘!
“小姐!”门外传来郑叔急切而慌张地呼叫。
林心用力甩头,抛掉一切纷扰思绪,整顿精神,快速开门。
门一开,郑叔急躁地冲进来,迅即转身关闭房门。
林心惊异,忙问:“怎么了?”
郑叔大汗淋漓,神色慌张,手上还带着拉三轮车的手套。他冲到窗前,向外张望一番,又不放心地关严实窗子。
“到底怎么了?”林心不安起来。
郑叔用力擦一把汗,拽着林心,坐到里间,压低声音道:“小姐,大事不好了!他们找来了!”
“他们?”林心不解。
郑叔用力点头,说:“这两天,我就觉着不对劲,眼皮子老跳。昨天,和几个拉车的伙计闲聊,他们说这两天,有人在打听这附近的一个乞丐。我当时就觉得不安。果不其然,今儿下午,他们找到了我,问我五天前,下雨那晚,有没有在大稻埕附近遇到一个乞丐!我能感觉出来:他们一定是嗅到了什么,才会调查。否则,谁会在乎一个乞丐的生死?”
林心大惑不解,问:“一个乞丐?这和你有何关系?”
郑叔万分惊讶,冲口问:“夫人没和您说?”
“我妈?”林心惊骇,“你知道她又犯病了!”
郑叔的脸色一阵苍白,嘴巴嗫嚅了半天,良久才缓缓地道:“她竟然没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林心问。
郑叔沉默。
“郑叔!”林心的声音威严起来,“请你告诉我!我妈糊涂,难道你也跟着糊涂?就算我在你面前是小辈,但没有我,你们能解决问题吗?”
郑叔无奈地叹息两声,说:“小姐,是我无能,保护不了夫人!”
“请你把一切原委都告诉我!”林心恳求。
“大约是两个多星期前,这附近来了一个乞丐。最初我也没多心,甚而有一次还给了他几毛钱。可是大上个周末,我忽然发现他在纠缠夫人。我冲过去,想要教训他。但是夫人制止了我。”
林心皱眉。这可不是母亲的性格。她从来都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女人!
“我能感觉得出,夫人认得他。”郑叔继续讲述,“因为连着又有两次,被我撞见他骚扰夫人。我又担心又愤怒,就对夫人说:要找几个拉车的朋友,狠狠教训这乞丐一顿。谁知夫人一听,立刻和我急。在我几番追问下,夫人才说:那个所谓的乞丐,其实是一个老军统特务。从前在大陆时,曾负责监视林长官。他自称现在生计穷困,请求夫人接济他。我一听,这不就是勒索吗?”
“军统特务来勒索我妈?!”林心惊骇。
这很怪异?勒索钱财不应该去找大富之家吗?林家已沦落至此,能有什么油水?何至于一个军统特务如此费心费力?他的背后肯定有猫腻!
郑叔叹息道:“起初我也纳闷啊!这好说歹说也有20多年了!他为什么还会找来?我们又没有钱。再者,他又凭什么勒索?就算20年前,长官有个什么嫌疑,这人,人都没了,还能怎么样?”
“我妈给他钱了吗?”林心问。
郑叔摇头,答道:“没有。起初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咱们今日不必往昔。惹出事来,我们这些老人倒也罢了,几个年轻的孩子就要受牵连!所以我劝夫人塞给他一些钱,打发他了事。可是夫人不肯。她说:小姐您赚钱不容易,在外面不知受人家多少白眼。您辛辛苦苦赚的钱,怎么能轻易给了那些混蛋!我看夫人坚决,又想,那些军统特务,十个倒有九个是雁过拔毛。这次满足了他,以后还会来要;说不定就是一个永远填不饱的无底洞。以我们的财力,实在不堪承受。然而,不满足他,又来骚扰。正在我苦思解决的好办法时,事情却突然发生了。
就在下大雨那晚上,大约7点多,天已经全黑了。我下工回来,迎头碰到夫人急匆匆地往外跑。我拦住她,结果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支枪。我忙追问出了什么事。夫人也不答。我看她神色仓惶、两眼恍惚,像是要犯病。我和她说话,她也不理会。我很担忧,就跟上她的脚步。走了一会儿,到了市郊,就在大稻埕附近。我看到了那个乞丐,他站在电线杆子下面,似乎在等待什么人。我忽然领悟到夫人拿枪意欲何为。当时已经下起了雨,路上没有行人。我想要阻止夫人,但夫人却推开了我。
在我们推拉之际,那个乞丐望到了我们。他走上前,提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正要说话,夫人已举起了枪。
那乞丐完全没想到夫人会带着枪。他吓了一跳,但继而却又威胁说:即便夫人杀死了他,也拿不到照片。夫人的精神已接近失控,她叫嚷起来,说如果不给她照片,她就开枪。那人却不相信夫人会开枪。我看夫人的精神已处于崩溃的边缘,随时都有开枪的可能。我很担心一旦开枪,后果将难以收拾。
于是我强行夺过了夫人的枪。那乞丐却趁机逃跑了。夫人命令我说:一定要抓住那个人,他手里握有一些至关重要的照片。于是我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最后,我一枪击毙了他。
我想,此人身份特殊。若是被人认出来,定要生事。所以,我就将他藏到大安公园的隐蔽处,心想,经过这一夜大雨的冲刷,尸体腐烂,面目全非,任凭谁也辨认不出来,就万无一失了!
谁想,到底还是出了纰漏!看来他有同党。他一直未回,他的同党开始寻找他。是我大意了。真不该杀了他。”郑叔沉重叹息。
“照片呢?”林心问。是什么样的照片令母亲要拔枪呢?林心苦思,转而又释然:母亲向来冲动,未必真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当晚,我从那人身上搜出来后,立即交给了夫人。”郑叔回答。
“我妈,她怎么又会一个人在外面?”林心再问。
“我想,大约是夫人不放心,又跑去确认。”郑叔答,又懊恼地道,“是我无用。见人死了,心里很乱,回家就多喝了几杯,一下子睡着了,竟然没注意到夫人出去。都是我不好。哎!我真是没用。”
林心劝解郑叔道:“你不必自责。那晚,如果没有你,也许我妈真是要遭到危险。”顿一下又说,“你也知道她常常糊涂,偷偷出去的事儿也常有。”
“夫人在医院还好吗?”郑叔关心地问,“中秋节能回家吗?”
“我明天去医院,问一下医生。”林心答。
“我倒是什么都不怕。反正也活够了!我就是不想连累孩子们。”郑叔痛苦地说,“她们都还小,万一,这……”
“郑叔!”林心忙安抚他,“别急。我看这事情并不麻烦。如果他们有证据指向你,又何须去询问你?直接抓人就是!之前他们不是还询问过其他车夫吗?想必是觉得夜里车夫可能路过,故而去询问,不会是专门针对你。”
听林心这样一分析,郑叔顿时松一口气,道:“这战场上,枪对枪的,无所谓。可这样面对面开枪,我还是头一回。”
可怜这个老实人!林心暗想。
郑叔走后,按捺不住好奇心,林心开始翻箱倒柜,搜索一切母亲可能藏匿东西的地方,寻找那“惹祸的照片”。终于她在母亲棉衣的夹层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她快速抽出来,竟然是一个信封。手持它,不知为何,林心突然感到呼吸紧致、脉搏紊乱。借着微弱的灯光,她先做一个深呼吸,才缓缓从中抽出一张照片来。
是一张十分老旧的照片,已经泛出黄色,里面的男女却并不在乎岁月的流逝,依然如此的明艳照人。男子身穿西装,一副志得意满地表情;女子穿华丽的洋装,烫一个时髦的卷发,明眸皓齿。在照片的右下角,写着一组数字:46、7、8。
林心如灵魂出窍一般,眼睛一动也不动,死死地盯视着这张照片。
这就是恶魔复生!突然间,过去像是一个八爪鱼,伸出了它邪恶的爪子,穿过重重的岁月,来到现在,将她捆绑住。
她无法呼吸了!眼前一阵阵黑,一些零散的片段突然复活,在她脑海里蹦跳,在她眼前摇晃。
“想跑?没那么容易!小美人,你是跑不掉的。”那笑声回旋在耳边,钻入她全身,使她每一个细胞都战栗、惊恐、哀嚎!
他挥舞着鞭子,每一下甩动,都在空中划出一个可怕的弧线,并带来凌厉的声响!
“放我走!求求你。”她哀求着。
但是她的哀求却带给他更大的快感,使他更加有力地挥舞手中的皮鞭。他像一只发狂的野兽,扑向弱小的她。
就在他的笑声中,连续几鞭子狠狠地抽打在她娇弱的背上,一阵烧灼的剧痛立刻从背部传遍四肢百骸,使她的牙齿都在哆嗦。
殷红的血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和旧的血污交汇,红白相间,触目惊心!她的鲜血洒满整间屋子,溅上洁白的墙壁。
“放心,我绝不会毁了你的脸。”他说。
可是她却宁愿他毁掉的是她的脸。即便有再美的容颜,她的肉体和灵魂已千疮百孔。他让她失去了对生活的渴望,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那些从前,曾经以为被彻底遗忘的,此时却死而复活了!它们像是电影的一幕幕,如此清晰地展现在眼前,让她的灵活再次饱受折磨。
他的笑声绵延不绝,仿佛已穿透岁月的尘埃,盘旋在她上空。
她用双手抱紧头颅,想要抵挡那笑声的渗入!
十年了,她被埋进那深渊里,已经十年!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欢笑,失去了爱情!
终于她攥起了拳头。既然十年前,我都可以战胜他,十年后,我一样可以打败他!林心,你不是懦夫!
遽然间,她鼓舞起强大的力量!猛地一跃而起,冲到外间,找来了火盆,点起了火张照片被扔进火里。凶猛的火苗一下子吞噬了所有的“罪证”。汹汹的火光照亮了黑漆漆的房间,仿佛也照明了愁云惨淡的内心!
林心坐在火盆前,默默凝视着跃动的火光。跳跃的火光映照在白色的墙壁上,变幻出千奇百怪的形状。
恶魔死了!过去全部结束了。她可以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