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第 71 章(1 / 1)
林心安顿母亲睡着后,又换上干净湿衣服;出来时,见立仁正在翻开她家的小书橱。
“都是你弟弟的书!”立仁颇失望地说。他还想趁机翻翻林心的东西。结果发现,这个女人将自己包装地滴水不漏。
林心淡笑,说:“我给你铺被褥。你躺下,休息一会儿。”边说边打开橱子,抱出两床厚被子,铺在榻榻米上,对立仁说:“都是我的被子,很干净。”
她跪在榻榻米上,四下按压被子,让它们平整。为了方便,她将旗袍换成了家居的褂子和裤子;结果她在榻榻米上爬来爬去整理被褥,不经意间,就露出了她的腰背部位。
突然立仁再次伸手去摸她。这一次她非常先知先觉地躲开了。
“你眼睛看哪儿呢?”林心脸色绯红,口气很不善,“再乱动,干脆你就躺在这硬邦邦地榻榻米上好了。”
立仁玩世不恭地笑笑,说:“我看我太太,天经地义。”进而他凑近她,低声亲昵地问,“不然,你让我看谁?”趁着说话功夫,他的眼珠子又向下瞟去。
没错!那是一道疤痕,而且不是一般的伤痕,像是受过某种特别的刑讯后残留的痕迹!他曾经见过那种伤痕,再熟悉也不过。
林心攥起拳头,“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又用力向下拉扯衣服,掩盖住它。
“你腰上受过伤?”立仁笑着试探她,同时双手想要去抱住她。
她毫不留情地推开他,脸上闪过一阵仓惶,但马上代之以撒娇的神情,道:“你好烦人!方才还说要做我父亲,现在又不老实。”
“谁说得?”立仁装起糊涂。
“小狗说得。”林心取笑他。
立仁哼唧两下。这个林心,越来越向立华看齐,视他的威严如草芥,竟敢随意”践踏”!看来他必得“整顿家风”。
“你还是先打个电话什么的,想办法联系阮副官。”林心快速说:“我去厨房,熬两碗姜汤来,预防感冒。”
未及立仁阻止,她已快步逃命似地跑出去。
环视这狭窄的空间,透过窗子,望向那移动在厨房窗上的身影,立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她在哪里受过刑?何人下手如此之重?太残暴了!忽然,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瞿霞的脸庞!
林心熬好姜汤,用暖壶盛好,拎回房间。
立仁已和衣而卧,闭着双眼,假寐。虽然身体很疲倦,但他的精神却十分亢奋。躺在林家,盖着林心的被褥,呼吸之间全都是她的味道,脑海中又回旋着她的事情,他哪里能有睡意?
林心进来,他随即坐起。
林心倒一碗姜汤端给他,说:“赶快趁热都喝了!”
立仁捧着碗,看看里面黑乎乎地汤汁,露出怀疑的表情。味道好呛鼻,能防病?他向来有些轻视这些民间偏方!
“请放心,里面没放氯化氢!”林心打趣。
立仁嬉笑道:“以后你可要小心了。万一哪天,我长睡不起,蒋总统就要问:是否是你这娇妻谋害亲夫!”
“我知道,您的安全就是我的安全。”林心却很认真地说,“我已经坐上了您的贼船!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祸福相依!”
立仁瞥她两眼,嘲讽说:“听你这口气,我们就像是国情局的特别行动小组!”
“某种层面和角度看,我们是这样的。”林心一本正经地说。
立仁嗤嗤笑起来。
“至少叶局座是这么希望和看待的。”林心又说。
立仁冷哼一声,道:“到底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林心没有再接话,转而去收拾立仁扔在一旁的脏衣服。接着又拉上电灯、
“你要干嘛?”立仁不悦。
林心一边点起油灯,一边解释说:“我们是三家分摊水电费。一家用多了,那两家都要跟着多出钱。我们都是小户人家,浪费不起。您又不是必须得用电灯,不如暂且凑合用这个。”
立仁环顾这影影绰绰、昏暗的房间,蓦然想起在故乡老宅子里的童年岁月。那时也是用油灯!
见立仁喝完姜汤,林心收走碗,再次扯起厚窗帘,说:“睡会儿吧!过会儿,阮副官就找来了。”说完,她又将油灯掐灭。
“你可真能省!”立仁嘲讽。
林心轻笑,说:“没办法。我要养两个家庭,不敢大手大脚!”
立仁叹口气,怜惜地说:“你真是受苦了!”
林心很平淡地说:“也没什么,习惯就好。”
立仁仰躺着,望着黑乎乎地天花板。帘子的另一侧,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你在做什么?”立仁好奇地问。
“我找小晖的枕头。”林心说,“我也想躺会儿。”
“这样啊!”立仁拉长了声调,“孤枕难眠啊!”
“你快睡吧!”林心毫不客气地截断他的“妄想”!
立仁佯装无奈地轻叹。
林心不再搭理他。
片刻之后,立仁轻咳两声,问:“你为什么加入国情局?”
林心不答。
“你睡着了?”立仁问。她要是真睡着,他才佩服呢!
“没有。”林心答,“你快睡!不要说话。”
“为了你母亲?”立仁再问。
林心还是不答。
“我知道她也被牵涉到中大的匪谍案中。”立仁又说。
这次林心有了反应,她猛然翻过身,面朝着立仁这边,惊讶地问:“您知道?”随即醒悟,说,“当然,您应该知道。”
“其实,当时我已经不再负责情报。”立仁叹息着说,“我早就厌烦了这一行。操心劳碌也就罢了,家人还不理解。所以抗战胜利后,虽然明知自己并不擅长行军打仗,我还是跟着杜聿明去了东北,就是想做点儿我父亲称之为‘光明正大’的事情,岂料却落了个更惨痛的结果!东北惨败,楚材自杀。从广阔的大陆来到这狭窄的海岛,我痛定思痛,希望自己能将尽余生微薄之力,建设这个荒芜之地。好歹也算是造福一方百姓。”
“所以最初您去了建设部,而非国防部?”林心问。
立仁点头,说:“这也是楚材的建议。他是最了解和理解我的人。”
“然而最终您还是接管了国情局!”林心不解。
立仁长叹两声,道:“一旦上了这情报的贼船,想下?没那么容易!我的确很想撇清那一切。但是之前我介入的太深了!两位陈先生,一死一去美,老中统群龙无首,顿时使得保密局一家坐大。毛人凤的野心也跟着膨胀起来。而那时,50年代初期,国军败退大陆后,校长已有意培养经国做接班人。而经国也开始培植自己的亲信势力。他想要彻底铲除从大陆带过来的保密局和党通局的派系斗争,想要将他们混合整编,变为完全听命于他的情报系统。可是单凭他一人之力,又不摸底细,恐难成功。故而他找到了我。我能怎么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身为人臣,也只能慷慨赴君难!就这样,我再次做起了老本行。第一件事,就是赵明德案。”叙述到此,他嘎然而止。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林心颇为理解,轻叹一声。
“你呢?”立仁逼问,“你怎么会进入国情局?你不要说你们林家的人都喜欢玩这种危险而刺激的特工游戏!”
林心再次躺下,缓缓地诉说起来:“初来台湾,我们举目无亲。我妈原本已有些产后忧郁症,又遭逢那样大的变迁,精神更加恍惚;小晖还在襁褓中。我一天到晚,手忙脚乱地照顾他。我才有多大?对育儿一窍不通,什么事都要从头学起;就算再小心,偶尔还会出错。有一次我转身去热牛奶的功夫,他从婴儿床上滚下来,当我抱起哇哇大哭的他,自己也忍不住放声大哭。真希望身边的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那时的我,哪里能够想到,这场噩梦远远没有结束,而且会越来越残酷。
遭逢国破家亡,小凡也乖巧了一段日子,甚至还会帮助我照料一下小晖。正当我暗自庆幸,妹妹总算懂事了。突然一天,她从外面回来,手里摇晃着报纸,厉声质问我父亲的事情。就这样,我的谎言被轻而易举地戳破了。我妈、小凡,终于知道:我父亲已经阵亡。这对于我妈是个晴天霹雳,她当时就昏厥过去。而小凡则咬牙切齿地痛恨我的隐瞒。她说:是我太自私,将她们一起带到这里;如果在大陆,还可以回老家。我无力推卸自己的责任,我只有承担。
林家虽然是富豪,但我父亲自从投奔黄埔、参加革命后,就再也不曾向家里拿过一分钱。别的将领,军衔越高,黄金越多,我父亲却越来越穷;我妈是个出身大家族的千金小姐,只会挥霍,却不知如何营生;因此,我们几乎是两手空空地来到这里。我们买不起房子,只有跟着许多军眷住到国府安排的乡下安置点居住。几十口人拥挤在一处,不要说基本生活,吃饭都困难,更不用说孩子的学校教育。小凡休学一年多,就跟着那些失去管束的孩子们,胡作非为。男孩子也就罢了,她一个女孩子,如此下去,怎么得了?我当时着急万分。
就在那时,我母亲的一个老朋友——芬尼阿姨,经过许多周折,竟然打听到我们的下落,找到了我们。她的到来,对于我,简直就是天降甘露!
从小,她就对我特别好;我每一个生日,她都会送我生日礼物。1943年冬天,我发低烧,断断续续,几乎持续了两个多月。那时的我,真想死掉!就在那年夏天里,大弟弟和最慈爱的老奶妈一起被炸死了。我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心里总想:是不是我死了,就可以去天上和大弟弟、奶妈重逢呢?这时,芬尼阿姨从昆明赶来重庆,得知了我的病情,特意去向盟军指挥部申领了两支盘尼西林,治好了我的病。所以,那时,我竟然希望自己是她的女儿。”她轻笑起来。
寂静的黑夜里,她的笑声十分突兀,甚而有些瘆人。
“这一次,她再一次扮演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的角色,将我从水深火热、孤立无援的艰难处境中,拯救出来。在她的帮助下,我们搬到台北,小凡回到学校,小晖也有了保姆;他乡遇旧友,我妈的情绪也好了很多。芬尼阿姨也安排我去上学,但是我急着挣钱养家,所以经她介绍,我就去了陆训部女子青年大队工作。这是下设在陆军部下的一个特别机关,主要处理搬迁过来的军人亲眷的安置和照料烈士孤儿。据说,它是由孙立人的直接建议而成立的。其实,那是一个军事化的机构。可是最初我并不知道。直到工作了一周后,突然要发军装,还说要军训,我才明白。不过当时的我,听说要参军,却十分兴奋而且激动。从小,我就对军队充满了好奇与向往。每次父亲回家,我都要穿上他的军装,在镜子前面转来转去。老奶妈常常开玩笑说:我本来应该是男孩子,是老天爷一时打盹,错让我投了一个女孩胎。”
这个说法让立仁暗暗发笑。
“想到自己可以继承父业,可以为国征战,我满腹热情、雀跃无比,甚至还幻想:能待从头,收拾旧河山,唱着凯歌祭拜中山陵。所以无论军训,还是工作,我都是特别拼命,竭尽所能,做到最好、最完美。我的努力,很快得到大家的肯定,得到上司的赞誉,而且我的上司也知道我的身份。所以1951年的元旦,我得到一项特别荣誉,作为女子青年大队的代表,作为三军的女军人代表,我得到了陆军总部的爱国奖章。”话说到这儿,一直没听到立仁的声音,林心不由得问,“你睡着了吗?”
“没有!“立仁拉长声调。
“也许你会觉得乏味!”林心说。
“怎么会?”立仁说,“你的一切,我都感兴趣。特别是在这漫漫长夜,黑灯瞎火,孤男寡女。”
林心当然能听出他的话外音,很气恼,翻过身去,闭紧了嘴巴。
等候一会儿,听不到她说话,立仁讨好地笑问:“怎么不说了?我还想听呢!”
林心不接话。
“生气了?”立仁靠近帘子,低声道,“别生气。你让我做柳下惠,我动动嘴皮子又何妨?你可不是使小性子的人,是不是?你大人有大量!”
林心偷笑,又接着说下去:
“我又被推选,参加了救国军,那是由经国先生亲自招募的一支青年军队,斗志昂扬,思想性和革命性都很强,因此军中的氛围积极而热情,与那些从大陆带过来的老军队完全不同。可以说,那一段时间,我的生活顺利极了。每天都热情高涨、都阳光明媚。而今想来,那段时光似乎是我人生中稀有的一段幸福时光;不,似乎它更应该像是在坟墓上跳舞;欢乐中已蕴藏着未来的悲哀。
这时有个人找到了我。他的出现,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叶综!”立仁说。
“就是他。”林心答,“他说,看到我在女子青年大队以及救国军里的成绩和表现,认为我是个人才。一个人才就应该为国奉献。当此国难,我们不该楚囚对泣,而要闻鸡起舞、去中流击水。国家和民族在召唤,历史也在呼唤,我们青年人要奔赴战场,做时代的豪杰。他真像一位画家和诗人,马上就把一个天真的小姑娘骗得晕头转向。我一腔热忱,感到全身充满力量,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激情澎湃,热血在沸腾,追念先贤,感到自己建功立业、拯救天下苍生的时刻已经来到。于是我加入了国情局。”
“也被淋了鸡血!”立仁讥讽地评论。
他想起了自己刺杀三省巡阅使时的心路历程。原来每一代青年人,当他们被历史的激情包围,当他们的热血被点燃,他们的天真和单纯都是相近的。
“是的。”林心说,“就是那种亢奋、激烈、浑身骚动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变得无所不能。”
“他还是很会挑人!”立仁叹息,“你很有做特工的天赋!”
林心一转念,脱口问:“你又为何信任他?”他可是出了名的生性多疑!
立仁自嘲地笑两声,说:“老鹰也有瞎眼的时候!叶综的堂哥,在抗战初期,跟着我在上海做地下工作,被日本人杀害了。临死前,将这个堂弟托孤给我。那时叶综已跟随杭州美术专科学校迁到重庆沙坪坝。”
“原来他是学美术的?”林心讶异。
立仁淡笑,问:“你不知道?”顿一下,又问,“你又是跟谁学的画画?不会是叶综吧?”
“最初是芬尼阿姨教我。就在重庆,我生病的那段时间。每当我在画画时,整个人可以完全沉浸在画中,忘记许多烦恼。所以以后我一直坚持画画。在我加入国情局后,叶综发现了我这个才能,也曾教过我一些中国画的传统技法,特别是传统山水画意境的表现力上。因为我之前一直学的是西洋画,讲究阴影、明暗对比,重视形似,而中国画则注重感觉、意境,重视神似。其实,我还一直奇怪,他怎会如此了解中国画!原来他是科班出身!”
“他也算是你的老师了!”立仁嘲弄地说。
林心却认真地答:“是啊!他不但教会我画画,还教会我杀人!”
提及这个话题,顿时给二人带来一股沉重的感觉。
片刻后,林心问:“他这个美术专科的学生,是如何加入中统的?因为你?”
“这是我一生最错误的决定之一。”立仁叹息,“我离开上海,从香港辗转返回重庆后,立即兑现承诺,去看望了他。虽然过去了几十年,我依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叶综时的情景。他才17岁,穿一身补着好多补丁的学生服,面黄肌瘦,可是两眼炯炯有神,精神饱满,抗日热情高涨。他还参加过战地医疗队,战斗到抗日的第一线。我看到这样的年轻人,心里很是安慰,中国有这样的年轻人,何愁打败小日本?
叶综得知他堂哥为国牺牲,当即表示他要继承堂哥的遗志,为国战斗!最初我并没有将他带入中统,只是介绍他去跟随美国顾问代表团做服务工作。但是他却因此报名参加了中情局的训练班。我知道了这件事后,不想让他跟着戴雨农,所以就带他入了中统。
因为他的堂哥,从私人感情上,我确实对他另眼相看,不过在工作中,我从未刻意想要培养他。一直到了1947年夏天,我发现了他的冷静、机智、沉着,远远在他堂哥之上,是个特工人才,我才开始想要栽培他。这么多年,他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一步步走来,如今可以号令群雄了。”
“这次金门的事情,他让你失望了!”林心说。曾经形同父子,而今成仇,岂不太可悲?
“我憎恶他的反叛,却又欣赏他的勇气!”立仁叹息。
“哪怕被他打败?”林心问。
立仁冷笑,道:“真正的男人,需要战斗!你是女人,不会理解!”
“像山里的猴群,雄性一旦长大,就必须参与决斗,失败者就要被驱逐,沦为丧家之猴。”林心嘲讽。
立仁轻笑,说:“根据达尔文的进化论,人类本来就与猴子有血亲关系。说不定这人类的社会也是由猴群的习性发展变化而来。”
林心笑起来。
一阵轻松的说笑之后,立仁叹息:“原来是你主动加入国情局。”
“是啊!”林心答,“一年后,我就特别庆幸那个当初的决定。如果不是我加入国情局,我们这个家肯定就完蛋了,说不定小晖也只能在孤儿院里长大。”
立仁不语。他当然马上了解她这句话的历史背景。
“1954春天,爆发了中央大学□□间谍案。我从来没有想到□□案竟会与我家有任何联系,我更加没有想到那件事竟然还会牵扯到我妈。”
你想不到的事情还有更多!立仁暗想。
“然而这个世界就是这般令人费解。一天,突然国情局的两个科长来找我谈话。他们对我说:我母亲因涉及中大案,也被调查。就这样,我被关了禁闭。我妈有□□嫌疑?这简直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大的笑话和最恶毒的污蔑!”
立仁扯扯嘴角。黑暗中,又隔着一面厚帘子,林心当然看不到立仁的表情,否则她一定会追问。
“你相信我妈妈是□□吗?她这样一个女人,好漂亮,喜欢时髦,热衷打麻将、社交、跳舞!好逸恶劳,迷恋享受!她能是□□吗?她疯了吗?”林心义愤填膺地说。“我知道有人一直不喜欢我父亲。他这个人有些锋芒毕露,因此得罪的人很多。但他已然被……”一时情急,她差点儿说出“被俘”,幸亏她醒悟及时,连忙改成,“他已被杀,为国捐躯,怎可如此落井下石?”平复一下激动地情绪,她继续缓缓地说下去,“很快,我又得知:原来芬尼阿姨也被牵涉进去。她的一个表妹就是中大案里最主要的□□。某个□□投诚,供出了芬尼阿姨的表妹。那个表妹还是美国弗吉尼亚大学的高材生,曾做过孙立人的秘书。一旦坐实了□□身份,遭到酷刑后,又被枪决。芬尼阿姨和我妈都是受到她的牵累,才入了大狱。本着宁可错杀三千,不可使一人漏网的原则,小凡和小晖竟然也被看管了。
小凡也就罢了,小晖才5岁!我满腹委屈,无处诉说!
不久,我被允许单独去见我我妈。她头发蓬乱,目光呆滞,形容枯槁。那一面实在太震撼我。我根本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竟然是我妈,那个仪态万方、美丽妖娆的林夫人!”
立仁的脑海则立即浮现方才在雨中所见!可怜朱门绣户女啊!
“我明白,我妈绝不可以继续留在那里,否则她会死掉!她太脆弱了,怎么能经受那种折磨和屈辱?
就在我全家如坠深渊时,叶综救了我们。我妈、小凡和小晖重获自由!我因此对他感激不尽。”
立仁用力冷笑两声,问:“你知道你的芬尼阿姨最后怎么了?”
“她去了美国!”林心回答。
“难道你没想过:她怎可能逃脱干系?她又如何能逃脱干系?”立仁问,“你明白:十年前的岛内,是怎样的血雨腥风!可谓是人人自危!不仅仅是你要受调查,连我也要被监视。战战兢兢!费明去美国留学,还是我亲自去向总统讨要的手令。”
林心语塞。当时她一味埋怨芬尼阿姨带来的灾祸,竟没有去仔细想过这些显而易见的问题。
“你觉得,凭着叶综,一个小小的国情局处长,能从一个□□大案里挖出个人来?不要忘记,中大的案子,最终是由经国操作!”立仁缓缓地质问。
林心一下子坐起,愕然问道:“你是说叶综欺骗了我?根本不是他救了我全家,而是芬尼阿姨?可是芬尼阿姨又去找了谁?”停一下,她用力摇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你?”
立仁摇头,笑道:“你呀,还是天真!很可爱。”
“你回答我!”林心急切地说,几乎用命令的口气。
“中大案时,我还在澎湖。是蒋夫人保了你的芬尼阿姨。她自由后,找到陈诚做担保,释放了你母亲。”立仁回答,“你若是不信,改天回山上,我让你看在你母亲卷宗里,陈诚的签字!”
林心目瞪口呆。叶综竟然蒙骗了她十年。他到底还有多少事情蒙骗她呢?她真的好天真!
发觉林心沉默下去,立仁安慰道:“人年轻时,总要遭一些欺骗。比如我,还不是曾被周世农欺骗和利用?”
“可我却被他骗了十年!”林心狠狠地道,“无怪乎,民耕说,他就是一条毒蛇,只会害人,不会救人。”
民耕?立仁心里猛地一跳!那时的他,扮演了什么角色呢?也许他应该抽个时间去会会那位何公子!
“中大案后,你又做什么了?”立仁引导着问。距离他们订婚还有两年,那么那时他们应该在恋爱?
“在叶综的安排下,我们去了高雄。”林心说。
觉出立仁还要再追问,林心快速又说:“我们不要再谈过去了。那些事,让我头疼!”
立仁突然醒悟,再说下去,就是她不堪回首的岁月了。
“好啊,我们说说未来!”立仁笑说,同时翻一个身,让自己伸一个舒坦的懒腰。虽然林心为他垫了两层被褥,他仍旧感到太硬;一个姿势躺久了,骨节都感到痛楚。
不料,立仁这一伸腿脚,竟然伸出帘外,踢倒了林心的脚。
林心立即缩回脚。
“怎么不说了?”立仁催问。
林心沉吟一番,缓缓地问:“立仁,你以后想一直住在台北吗?留在台湾?”
立仁愣一下,问:“你想去哪里?”
林心轻叹一声,回答:“我想远离这里的一切,远离人群,远离这个喧嚣的世界,去一个安静的、甚至是没有人烟的小岛。四周都是茫茫的大海,海风吹拂,海浪汹涌。天空蔚蓝,白云飘荡。细腻而柔软的金色沙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每天,我坐在海滩上,将双脚埋进沙子里,听着浪花声声,看着海浪潮起潮落,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头脑空空,不需要思考任何问题,只是单纯的享受这静谧的时光。就这样,从清晨到黄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梦幻般地描述着。
“好啊!”立仁简短而不能再短地评论。她这未来的计划设想里,似乎仅仅只有她一个人。
“你呢?”林心问。
“我要养一条猎狗,牵着它,闲溜达。”立仁玩笑着说,语气里带着一点儿自我调侃!既然无人陪伴,那我就养动物来作伴。
“我可不喜欢狗啊猫啊的!”林心脱口说。
立仁正要针锋相对地说:我喜欢,但转念忽而领悟到:她这句话的另外深意就是,在她未来的人生设想中,其实是要和他一起生活的。
这个认知,顿时令他心花怒放,差一点儿就要掀开这碍事的帘子,上去抱住她。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林心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忙闭紧了嘴巴。
立仁伸伸腿脚,再次踢倒了她。这一次就是故意得啦!
“你又要干嘛?”林心低声责怪。
“翻个身!”立仁笑嘻嘻地说,“你这儿太狭窄了。”
“小晖和你身高差不多,他在家也没踢倒过我。”林心生气地说。
立仁笑,说:“他能和我一样吗?”
林心无奈,知道和他再说下去,纯粹就是“打情骂俏”,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她还是沉默为上。
立仁心情舒畅,身体却逐渐感觉到了疲惫。岁月不饶人啊!想要不服老,但身体却不答应。
过了好一会儿,寂静的房间里隐约传来鼾声。
“你睡了?”林心低声问。
立仁没有回应。
又等了一会儿,林心确认立仁已经睡着了。她却了无睡意。
外面,大雨已停,秋风依然劲冷,黑漆漆的夜色里,传来一阵秋虫的哀鸣。
在这凄冷的漫漫秋夜里,因为身边有一个他,使她突然不再感到孤单,而他断续的鼾声,似乎能够带来一股温热,让她觉得残酷的生活里可以有个人来依靠。
不知为何,心底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幸福的感觉。走了好远的路,翻过好多山头,仿佛真的已经可以望到鲜花盛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