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 52 章(1 / 1)
一束明亮的灯光穿越厚重的窗帘,映入车厢内。司机放缓车速,徐徐前行,最后停下。
一人来为楚云行打开车门,做个手势。云行领会,先下了车,随即关上车门。两分钟后,他又打开车门,让林心下来。
走出车子,一时无法适应迎面的强烈光束,林心举起手臂,遮在额头处,眯起眼睛,悄悄环望。
这是森林里的一块开阔处,四周高树林立。几束车灯照亮深沉的黑夜。在她对面,并排停放两辆车。一辆车,车窗遮挡严实,另一辆车旁,站着两人,看身形,一个人像是杨立仁的副官——阮成。
他为何来?难道不是叶综要放我?而是杨立仁迫使叶综放我?林心疑惑起来。
这时,林心猛然注意到,原来她这一边,也还有一辆车在旁。从那车上下来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军用通话器。
他向着楚云行做个手势。
“林心!”楚云行对她说,“你先去见杨长官!”
她没有动弹。楚云行推她一把。于是她缓缓前行。当她走到中间时,又发现在双方的车上都装载有无线电天线。
她故意走得缓慢,察看着双方的形势。
“林老师!”阮成喊。她走得太慢,阮成焦躁。
蓦然,对面的树林里,摇摆的灌木丛中,在明亮而刺眼的车灯照耀下,忽然闪过几个亮晶晶的东西。那是机枪!
当林心终于迈过中间的分割线,阮成已等不及,冲上前,抓过她的手臂,低声道:“快走!”说着,将她拉走,推入车里,厉声道:“开车!”
车子并未熄火,这时司机一个急转弯,快速转入一条小径,疾驰而去。
虽然换了一辆车,但情形却和刚才没有太多差别:车厢昏暗,十分安静;林心依然沉默,一旁的阮成有些局促不安。
开出一段路程后,阮成的表情明显舒缓了。他悄悄长出一口气。
“您怎么样?”阮成关心地问。
林心没有回答。
“长官非常地担心您。……”阮成急于想要替立仁表达一下,然而却找不出多少合适的词语。其实他自己并无多少和女性接触的经验,特别是林心这一类女子。“山上,已经为您安排好了接风宴,我们……”
“请直接送我回家。”林心果断地说。
阮成愣住,慢吞吞地道:“可是长官的命令,是让我将您带上山。”
“我要回家。”林心快速说,“我只想回家。我很担心我母亲。”
“夫人她非常好。”阮成道,“您完全可以放心。”
“请让我回家。”林心看向阮成,双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感情,那是凄楚地恳求,“我想回家。请你帮助我。”
阮成无法拒绝她,于是他下令司机转向台北。
像平时一样,林心悄悄推开家门,关门,脱下鞋子,踏上榻榻米,穿过这个外间,拉开里间的门。
母亲正沉沉睡着,微微发出鼾声。空气里,散发着一股幽香。原来在小窗台上,不知是谁,用空酒瓶插上一枝桂花。时近中秋,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
清雅的月光穿入窗扉,洒在母亲身上。林心蹑手蹑脚,依靠着母亲,躺下来。
似乎感受到女儿,母亲翻一个身,口中咕噜了几个模糊的字眼,又伸出手,轻轻拍林心的肩头,像是妈妈安抚婴儿那样。
林心也像个孩子似地钻入母亲怀里,寻找着安慰,寻求着力量。世上的孩子,不都是扑进妈妈的怀中寻找避风的港湾吗?
“妈妈!”她轻声叫着。她真幸福,即使走了那些艰难的路,她依然还有妈妈的抚摸,有妈妈的相伴。
林夫人紧紧闭着眼睛,像是在睡梦中,一只手不停地拍打着女儿!仿佛是想要将自己所剩无几的一点点力量传给她的女儿。
林心就在母亲轻柔的拍打中,沉入梦乡。
立仁坐立不安,不时来到窗边向外看。
山路上依然黑暗沉寂,一弯下弦月挂在天边,洒下淡淡的清辉,映照连绵的青山。
尽管方才阮成已传回安全的消息,然而他的迟迟未归,仍旧令立仁担忧。转回房内,他情不自禁,又打开书橱,取出红酒。
喝了两口,才记起医生的建议;摇摇头,他自嘲地笑两下。他要是真死于疾病,岂非令他的那些对头难过?
浑浑沉沉,似睡非睡之时,忽然走廊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唤醒了他将要沉睡的神经。
“长官!”阮成疾步进入,行一个军礼。
立仁不理会他,看向他身后,却见老谭跟进来。
“人呢?”立仁问,心里一沉,双手一下子攥紧了。
阮成垂下头。
“她回家去了!”老谭回答,脸色很不悦。
“回家?”立仁大感意外,“我不是命令你,立即将她带来这里?!”立仁对阮成吼叫。如果叶综再派人守在她家门外呢?
“林老师自己要求回家去。”阮成很无奈地说。
立仁呆了一下,感到满腹的热情忽然遭到了一阵猛烈的冰雹。
“属下也劝了!”阮成又解释说,“但林老师很坚决。属下想,她遭到惊吓,想要回家,也是常理。”亮一下嗓子,他又提高声音说,“请长官放心,属下已安排人在院子四周保护。”
立仁哼一声。总算他还没糊涂。
阮成离开后,老谭却还在踟蹰。
“你有事?”立仁问,示意他过来端一杯红酒。
老谭恭敬地接过酒杯,站到一边。
“怎么,美国那边有问题?”立仁摇晃着酒杯,闲散地问。
老谭摇头,说:“老板,据属下对叶综的了解,他绝无可能就这样放了人!他一定还留着后手。”瞥一眼立仁,他毅然道,“老板,属下以为,叶综的这个后手,很有可能就是林心。”
“郭太昊如何切断了叶综女儿的手指?”立仁却立刻转向另一个话题。
老谭很失望,但很好地克制下情绪,答:“是唐人街一个小子干的。切去了小手指。那女孩遭了不少的罪。叶综见了,一定心疼死。”
立仁摆手,说:“这个老郭,以后用他,留点儿神。”
老谭点头,还想再说话,立仁已挥手示意他退下。老谭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离去。
环视着空荡荡的房间,立仁顿觉万分孤独和失落。
饭厅里那桌丰盛的晚餐,不但寂寞,而且有些好笑。她脱离险境,第一个想要奔去的,不是他的身边,而是她那个糊里糊涂的母亲!
这一段时间,他一直都在放任自己的情感!他太轻视她在叶综眼里的价值。他也对自己太自信。事实上,他又有什么优势去得到一个年轻女人的芳心!在他年轻时,他无法做到;何况而今已垂垂老矣,又疾病缠身!
如果不是爱情,那么她为何要舍命来救我?立仁苦苦地思索。难道说是出于杨林两家的旧情谊?!立仁无法参透林心的玄机。
混乱的车站里,人头攒头,人声鼎沸。南来北往的人们,莫名其妙地拥挤着,推搡着。一列红色的火车喷着白色的烟雾,“嗡嗡”的汽笛声,声声催促着离别。
就在这焦躁中,忽然一个军人从层层白雾中逐渐走来。
“耀川!”妈妈大声呼叫,手里挥动着她那条从巴黎带回来的白色蕾丝花边的手绢。
“爸爸!”小凡蹦跳起来。她好夸张,故意将马尾绑过头顶,人一跳跃,马尾就夸张地晃动。但更夸张的是,她已经飞跑出去,一个跳跃,跳入了爸爸的怀抱。
爸爸伸出双臂,抱紧小凡,用力在她脸颊亲了一下,接着又抱她转了一个大圈,逗弄地小凡哈哈大笑。
妈妈也依偎进爸爸的怀抱里。爸爸也重重亲了妈妈一下,然后喊道:“心心呢!我的心心宝贝儿呢?”
她张口想要喊,想要扑进爸爸的怀抱,想要大笑,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她仿佛被关进一个玻璃瓶子里。她可以清楚地望到外面全家的团聚,而她的爸爸却无法看到他的女儿!
爸爸一手揽着妈妈,一手拉着小凡,向着远方走去。
她奋力地捶打玻璃,却将她的双手弄得鲜血淋漓。
一双手臂从后面抱住她,安抚着失去理智、狂乱的她。
“别哭了,小姑娘!”
她转身,看见杨立仁。他好像还很年轻,灿烂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绿色的军服闪耀出动人的光彩,帽徽分外明亮。
她扑进他的怀抱里,哭喊着:“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他温暖的臂膀,像是父亲的臂膀,他宽阔的胸膛像是父亲的胸膛。她放声地呼喊着。
“爸爸!爸爸!”林心呓语着,翻滚着,从痛苦里睁开了眼睛。
没有车站,没有列车,没有父亲,没有杨立仁,只有沉睡的母亲。一道晨光洒入,照着母亲的白发在晨风里轻颤。
林心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找出一张纸,给母亲写下简短的留言。然后抓起书包,悄悄走出家门。
院子里,小渝正在用力搓衣服。在她的脚边,一大盆的脏衣服几乎遮住了坐在小凳上的她。
“小渝!”林心惊呼,“你大清早不去睡觉,还来洗衣服?”
忽然见到林心,小渝顿时眉开眼笑,兴奋地站起来。听到林心的责备,她忙说:“我没弄出水声。我先搓,待会儿大家都起来了,我再冲洗!”
“为什么是你洗衣服?”林心责问,“这些分明是你妈妈去富人家收来的!她自己想要挣这份工钱,让她自己洗!”她简直怒不可扼。这个郑嫂越来越不像话!
小渝忙拉住林心的手,说:“不怪我妈,是我自己想要替她分担。前阵子,我爸爸腿伤了,没能赚钱;现在他的腿好了,可是修三轮车,花掉许多钱;昨天还被一个老板骂他偷懒。其实是他腿还没全好,蹬车子久了,全身跟着痛。他回家来,心里好难过。说是,当初为何不干脆死在淮河里。为什么过海峡,到这边,受这份罪!我妈也哭。她说真不想再洗衣服了。她的手天天泡在肥皂水里,手指都不听使唤,立秋后,晚上天凉,她的手指都针扎似地痛。我妈说,当初真不该跟着过来;如今大哥哥、大姐姐也不知是死是活!当初,就该抱在一块儿,由着□□杀了,也可以埋在一处。”
林心上去抱紧小渝,说:“小渝,好孩子,不要再偷听这些可怕的事。那是大人们的罪孽,和你无关。”
“姐姐!”小渝将头靠在林心肩头,轻声说,“我们回家吧!回我们湖南老家。爸爸说,老家可好了,山好,水好,人也好!饭菜也特别香。”
“有一天,姐姐一定带小渝回家。”林心抚摸着小渝的头发。
“真的吗?”小渝问,“太好了!”
林心无法面对这孩子天真而执着的眼睛。她肯定无法带她回家了!她今生再也无法踏上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