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第 51 章(1 / 1)
林心的意识一直处于虚脱的漂浮中。她的头脑已经无法判断:她眼中所见是否是幻觉,她耳中所听,是不是心里臆想,她对自己的四肢已经失去了感知力。对于她,似乎唯一能动弹的,就是她那残余的一点儿思维,她知道她应该还活着。
渐渐的,冰冷的躯体感受到了热力,知觉、触觉、嗅觉慢慢地有了回应。一股暖热的气流钻入她僵硬的四肢;淡淡的玫瑰花的幽香飘来,令她仿佛置身于玫瑰花海中;一阵潺潺的水声,像是山野的自由歌声,轻轻进入她的耳膜。
有人来喂她喝粥,有人细心地为她梳理头发。她像一个人偶,完全被动地任由她们操纵和管理着她。
似乎过去了很久,过了几生几世,林心终于可以坐起来。
她身穿一件日式睡袍,而且是非常传统的那种花色,身处在一个完全日式的房间内,一个非常宽阔的房间,十分整洁,不染尘滓。一张条案上,摆放一个花瓶,里面插满盛开的红玫瑰。
轻轻推开拉门,院子竟然是一口温泉。温热的泉水喷涌,散发出暖热的气流。泉水里还飘荡着玫瑰花瓣。
“您起来了!”一个女人从走廊的那个推拉门进来。她穿着清秀淡雅的旗袍,容貌秀美,却如没有感情的瓷娃娃一般,双目清冷。
她将一套崭新的衣服放下,说:“明天,您可以穿这件。这是老板亲自挑选的。”
林心点一下头。那女人就退出去了。
又过去一段时间,周遭静寂,仿佛在这个时空里,只有林心一人,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感受到自己的脉搏跳动。她是真的还活着!
终于走廊上出现一丝响动,接着那扇门再次被推开。
叶综走进房间。他也穿一件传统的日式睡袍,似乎是刻意为之。他没有惊动林心,而是轻移脚步上前,和她并排坐到门前,面向温泉。
林心闪身,缓缓站起,给他行礼,却双腿支撑不稳,栽倒下去。
叶综用双手有力地扶住她。
她再次坐下,不发一语。
“不是我想要这么做,是你这次疑点太多!”叶综先开口了,声音沉重。
林心不语。
“从陶迁的死,李振的信,到段文津醒来那晚,你竟然也在医院。”叶综继续说,“整个事件中,只有你南北来去。你太深入此事了。”
“所以您就拿我开刀?”林心淡淡地问。
叶综摇头,说:“但凡能保住你,我当然舍不得你。”他用一种刻意为之的诚恳语气说,“林心,你知道,你是我精心挑选的爱将。当年,在所有救国军的女兵里,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睛:明亮、坚韧、充满力量。我就知道你一定是这行的好手。我救下你,亲自培训你,让你接受中情局的特训,帮你照顾你家人,使你弟弟可以像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读书;我甚至放你妹妹一条生路。”
“承蒙错爱!”林心却极冷淡。
感到热情被拒,叶综苦笑一下,说:“这也是你最大的优点:没有心,冰冷地像是千年的冰川。”
林心不语。
叶综又轻笑两下,犹豫地问道:“你不会认为那一切是杨立仁在幕后帮助你吧?”
林心摇头。
“他只知道你是名将林耀川之女,哪里了解你这个国情局少校的一切呢?”叶综叹息说,“他当你是这清纯娇嫩的玫瑰花,没有遭过风吹雨打,没有经历暴雨倾盆!”
林心沉默。
“你只是他年老的幻觉!”叶综评论,“他依据自己的想象,将你完美化;有朝一日,突然发现你的真面目,你在他眼里也就一钱不值了。”
林心看一眼叶综,面色平淡。
她的平静让他心安。如果林心真的对杨立仁动情,那就更麻烦了。
长叹两声,叶综又说:“我们都了解杨立仁:自命不凡、一派清高!当年在大陆,整个党国,无人不贪,恨不能将民众的骨血都吸出来;但是他,分文不取;运输几船的黄金来台,黄澄澄的金子耀地人眼痛,他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是真不贪财。所以那些当年在大陆搞情报的老板们,入台后,几乎都被铲除,院长却独留用了他。”调整一下姿态,他接着说,“可是他这个人,有个最大的毛病,不知道收手,不明白什么是见好就收!
五年前,他有病,总统示意他退休;这也是体会和关爱他这个党国元老之意;奈何他却退而不休,非要插手国事!总统能谅解他是一心为国,其他人呢?蒋院长也不想撕破脸皮,毕竟和他妹妹有同学之谊;但那几个皇子皇孙呢?他们都不是什么省油灯!也不会在乎那些旧情。”
林心依然缄默。
“你应该知道一点,我是杨立仁亲手提携的;他是我敬仰的前辈,我绝不希望他落个悲惨的下场!他和白崇禧不一样。他是黄埔嫡系,是总统心腹!历史上,宋□□不想和他的八拜之交们刀兵相见,来了一个杯酒释兵权。杨立仁为什么不能学学石守信?弄一座豪宅,娶一个娇妻,喝两口小酒,做个快乐的富家翁,大家都乐得自在!”
“如果这样,他就不是杨立仁。”林心缓缓地说,“有些人,活着就是要做事;不让他做事,就是让他去死。”
“就是这一点,才要命!”叶综忽然激动起来,“你知道最近某人如何去对院长说话吗?一个人贪一点儿,是人之常理,此人可以用;但一个人要是一点儿不贪,这人出乎常理,就很危险。”他用力遏制自己的声调升高,“你可能不了解,林心,杨立仁身为党国元勋,并无多少身家,山上的别墅、车,都是总统府的安排。他年逾六旬,孤家寡人一个,又无余财。你同情他、敬佩他,我完全可以理解。”
“我更同情我自己。”林心自嘲地说。
叶综注意着林心的神色,平静无波,似是一湖清水。要么这女人真的毫无隐瞒,要么就是修为太高!
“我实话对你说,如果杨立仁继续这样下去,他绝无善终。”叶综公然道,“甚而还会牵连他的妹妹和他那□□生的外甥。”
林心静静地看向叶综。还是要大开杀戒?
“我从不想赶尽杀绝。”叶综摆手,“我也是一个有感情的人!我希望他能善始善终!”
“有些人注定是撞上南墙,到死都不回头的。”林心清冷地说。
“今日下午,院长将我叫去。”叶综说。
他突然改变话题,使林心心中警铃大作。
“这几天,关于杨立仁的事,府院党,传得沸沸扬扬,不但令院长不快,也传入总统耳中。”叶综说,打量一眼林心,再说,“总统建议:你就嫁给杨立仁吧!”
林心大惊:这是什么尾声?
“好好看住他。”叶综再说,“让他沉醉美人乡。一来保全他自己,二来也保全我等这些晚辈的忠心;三来也安上面的心。三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继续监视他?”林心冷酷地问。
叶综刻意地笑几声,说:“何必用这种词语?是陪伴!古人不是有红颜悲白发吗?他是一代风云人物,你是名门闺秀;你们英雄美人,天造地设一双,正可成就一段千古佳话。”
“如果我不愿意呢!”林心沉声问。
叶综盯着林心,沉默一刻,将目光投向温泉,缓慢而沉重地说:“林心!我劝你,不要再奢望何民耕长官。他是太阳,你是月亮;他是春光明媚;你是秋风苦雨。他的前途似锦,你别无前路。”
林心脸色如岩石,没有任何反应。
“我理解你!”叶综苦笑一下,起身,走到温泉边,伸手撩起一把水,然后默默看着水从他手掌心里全部流掉,“人心不是死水深潭,怎可能没有波澜?”他收回目光,望着林心,“然而情似流水,凭着你的手掌心又岂能掌握?”他用双手再次捧起一把水,小心地移动来去,最终水还是从手指缝里流走了,他无奈地笑起来,对林心说,“想要地越多,然而事与愿违,则失去的更多。”他面向林心,恢复冷峻的面孔,说,“我也曾挣扎过。可是到了最后,她却死了。我对她的爱,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向她的心脏;而最为可悲的是,她很高兴这个结局,没有怨恨,没有诅咒,没有后悔!”
“这与杨立仁有关吗?”林心问。
叶综摇头,说:“我们怀疑她是一个□□,打入我方,入台潜伏。然而即使她死了,我们也没有找到可靠的证据证明她确实是□□。”
林心不能不惊讶。这应该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五十年代初,台湾的白色恐怖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几乎不需要什么证据,只要怀疑就可以将人密捕杀害!
叶综快速整理一下自己泄露的情感,转而又说:“我相信,你早已做出了选择,所以这么多年,你坚决地没有去打搅何长官的生活。”
林心垂首,默然无语。
“你是绝对不会害他的!”叶综断然。
他了解她,真的已经到了渗入骨髓的地步。蓦然间,林心感到一股恐怖的冷气爬上头顶,就像是一条毒蛇正缓缓地缠绕住她。
“做杨立仁的夫人,你光彩照人!穿上华丽而时髦的衣裳,风风光光地和他一起去官邸参加晚宴,到剧场看戏,不需要费脑筋,更不必再参与这些打打杀杀。”叶综又道,“不要觉得委屈!杨立仁绝非滥情之人,又不像白崇禧、杨森之类,妻妾成群。他是真正喜欢你。这十分难得。你放眼看看,从上流社会到市井人家,有多少夫妻是貌合神离,有多少是勉强凑合?更有多少夫妻是互相猜忌?愿费十亿钱,得一有情郎!”
“您这是将我当做礼物送给了他。“林心冷漠地说。
“不要太刻薄!”叶综笑说,“我这是玉成好事!况且,连总统和夫人闻知,都甚感欣慰。总统说:杨立仁跟我干革命,总不能老而无妻,那我岂不是不讲义气?耀川的女儿,知书识礼,才貌兼备,嫁给立仁,都是黄埔出身,肥水没有流了外人田,是天作之合!”
林心没有任何表态。他倒讲起了义气?我父亲为你出生入死,我沦落到这般田地,你的义气又在哪里?
见林心仍旧无所动,叶综不免着急,提高了声音,道:“难不成你真要去嫁那个庸俗商人?那岂不是明珠暗投?你父亲也会被天下人嘲笑!”
“也总好过一边做人妻子,一边去做监视!“林心嘲讽。
“林心!“叶综沉下脸,斥责道,“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这般好言相劝,是因你聪明,不许提醒;但是你一意孤行,可也别怪我不客气。“
林心沉默。要发狠了?
“你也别忘了,当初是你主动提出要去杨立仁别墅的!”叶综厉声道,“是你自动跳进这汪浑水!自己造孽自己收拾,怨不得旁人!”
“我只说去工作两个月。”林心淡定地道。
“你不要装糊涂。”叶综说,突然他眉头一紧,紧紧盯着林心的眼睛,问,“你实话实说,是不是你和杨立仁以前,我是指在大陆,有什么联系?”
林心讥笑:“这难道还是什么秘密吗?”
“我不是说林娥!”叶综敏锐地道,“我是指你和杨立仁!”
林心再度露出讽刺的表情,道:“您可真敢想,在大陆?一个十来岁未成年的小女孩,能和他一个功成名就的四十来岁的中将有何联系?难道说是他真的变态?还是我真的发疯?您也别忘了,我父亲素不和他往来!”
叶综还是狐疑,但是他明白:他是不可能从林心这里诈出任何实情来。三天前的刑讯已经充分证明:这个女人软硬不吃!她还真不愧姓林!
叶综故意放松下表情,轻快地道:“没有,最好!我这全是为你着想。”
林心淡淡一笑。
“我可以给你考虑的时间。”叶综放缓了语气,像是一个邻家大哥,“你确实应该仔细考虑。婚姻大事,绝非儿戏。何况你还有母亲、弟妹!你是长女,当然要顾家!一旦你弟弟参军,你又要兼做长子!负担太重了。”
弟弟参军?林心大骇,不禁问道:“您分明承诺过:我弟弟可以免去兵役,可以去留学。”
“我也说过:还要看你对我的承诺!”叶综回答。
林心轻笑。这是一种看清本质后的嘲讽之笑。
叶综也笑。这是想要掩盖真相的虚伪笑容。
“多谢您对我的教诲!”林心平静无波地说,“让我受教一生。”
“你也给我上了一课!”叶综淡然地说。
“是什么?”林心故作开玩笑地问。
这时,两人似乎都暂时卸下沉重的铠甲,很随意地闲聊。
“女人的无情和多情!”叶综也戏说。
“如此说来,我是否也应该说:男人的无情和多情?”林心从容道。
叶综骤然愣住。不知是这温泉的热雾,还是这飘荡的花香,抑或是这恍如另外一个世界的静谧空间,他竟然对她说了舒雅的事!他失误了!
坐在起居室的钢琴前,不由自主地,立仁弹奏起《命运交响曲》。他还记得她晶莹的泪水。
三天了,林心依然生死难料!
那天他们达成换人协议之后,因互不信任,最终确定杨立仁的手下要将温蒂带回台湾;他们在台湾同时放人。
“长官!”阮成进来,“叶局长方面来电,称今晚,可以按照您的指示,同时放人!”
立仁划一长串音符,停下手,冷笑道:“看来他急着想要见女儿,等不到明天了!”
“长官!”阮成已按捺不住!
立仁却稳如泰山了。越到最后关键时刻,他绝对不能慌神、不能太急于求成。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马守谅呢?”立仁问。
“他在屏东,已经锁定了石建江的位置。”阮成回答。
“让他吓一吓那位石处长。”立仁说,“暂且留他一条命。我们也不必做得太绝!”
“是!”阮成应答。
“至于叶综!”立仁冷笑道,“难为他这个父亲了!我们可以今晚换人。”想一下,他又叮嘱道,“接人的队伍,怎么样?能确保每一个都可靠吗?”
“可以!”阮成回答,“按照您的命令,为确保此次任务万无一失,将他们分成小组,各组各负其职责,却互相不通气,直接听您调遣,他们也一律不知今晚任务的主题。”
“再去确认一下!”立仁仍旧不太放心。他了解叶综:绝不肯轻易认输的。这也是他的性格特点之一。他们都不会甘心就这样被对方要挟住,一定会有后续的动作!
车子疾驰,车厢里,光线昏暗,悄无声息。车窗帘拉下,阻绝了外面的景色。林心坐在后座上,如一尊雕像般沉默。楚云行坐在她旁边,几番欲言又止。
终于,他从身旁的公文包里取出林心的书包,交还给林心。
“这是你的东西。”楚云行说。
林心缓缓抬起手,接过去,没有再多看一眼。
“你检查一下。”楚云行说,“东西都在。他们不敢乱动手脚。”
林心没动。身尚且不能自保,何况一个书包?
“对了!”云行马上补充说,“还有一样东西。”边说着,他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来,“是这枚戒指!”
他刻意地转动这枚翡翠戒指,它的幽光似乎可以穿透黑暗,在昏沉的光线里,熠熠生辉。
昨日他去整理林心案件的卷宗时,三处的一个人偷偷将这个戒指给了他。
“行刑时,她也一直戴着;昨日下女给她洗澡,看见手指骨节都要烂掉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摘下来。”
而他不记得她有这样一件首饰。
林心仍旧视若无物一般,抬手接过,看也不看,塞进书包里。
“以前不记得你戴过戒指!”云行闲聊着说,“你也不太喜欢首饰。”笑一下,再说,“你一向都是这样素颜清纯。”
林心继续沉默。她好像视觉和听觉都麻木了,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
“你还好吗?”他很不安地问。
林心不答话。
楚云行懊悔地说:“早知道三处去抓的是你,我早让二处先动手,也可免了你受那些苦!都是我一时大意,让姓石的钻了空子。”
“石处长也是公事公办。”林心终于说话了,平铺直叙的语调,不带任何情绪的表达。
“你何必替他说话。”楚云行愤然道,“他不但和我作对,还想找局座的麻烦!他一心想要踩着我们往上爬。我听说最近他一直在和某个皇孙走动。”
林心不接话。我们都是如来佛掌心的孙猴子,自诩聪明,有通天的本领,最后还是翻不过如来佛掌,反被压倒在五行山下!
“这一次,幸亏有局座英明裁决!”楚云行又说,“他深知你的忠心,力排众议,放了你。否则,后果难以设想。”
“这个恩德,我会铭记。”林心回答。
楚云行放心地点下头,说:“你能这样想,最好。”停一下,他又说,“局座还是最信任你。他派遣我去协助石建江,其目的也是为了从旁保护你。”
林心淡然。要杀要刮,单凭叶综的一个念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