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 31 章(1 / 1)
在艾米丽修女的劝说下,苏珊勉强同意离开医院。
“去我家吧。”林心说。
苏珊摇头,说:“我还是去教堂。我不敢一个人回家;可是我也不想让你也被特务盯上。”她露出一个笑脸,“你是嫡系!和我们不同。”
林心自嘲地一笑,说:“越是嫡系,他们越看得紧。”
苏珊愣住。
“明天早上,我去教堂看你。”林心承诺。
两个好友紧紧拥抱。
离开医院,林心没有直接回家。她转而往外滩而去。她心里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今夜是她在大上海的最后一夜了。她将要和这座城市永别。
为了全家人的安全,为了不重蹈苏珊一家的悲剧,她必须带着母亲、妹妹和弟弟去台湾。民耕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况民耕也会去台湾!她并不是一个人。
外滩上布满了军事工事,守军们却出奇地安静。点滴马灯的光照着一幢幢见证上海华丽岁月的建筑,黑夜里,在这个即将倾塌的城市里,它们像是一个个怪物。
漆黑的夜色里,中央银行门前竟然灯火通明。
他们正忙着搬运黄金。他们真的已彻底沦落成贼寇!
炮声再次响起,顿时间,天摇地动。猛烈的炮火映红了夜空!林心没有逃避。她默默仰望着那一个个汹汹的火球:火药,中国人本来用它制作烟花来庆祝欢快的节日;但它最后却成为一种杀人的工具。
林心失魂落魄地行走在黑夜的上海,耳边全都是炮声。不时还有逃命的人跑过去,不时还会有冷枪。
在她经过一个小巷子时,毫无防备,突然从黑暗里钻出来一个人,上去将她按压在墙壁上,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唇,另一只手用力扯下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
“拿钱来,把你的钱都给我。”这个人慌里慌张地喊。
她闻到这人身上泛着一股臭水沟的恶臭味。她奋力挣扎,那人就用了更大的蛮力,同时又去摸索她的书包。
猛然林心记起:因为担忧会被小凡抢走,她就将民耕的礼物放进了书包带了出去。她赶紧去抓紧书包。
那人很大的蛮力,一下子拽断了布书包的带子,书包里的东西掉落一地。民耕的布包也掉出来,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滚在一边。
“金条!”那人惊呼。
林心也有片刻的愣神。民耕的礼物是金条?但在金条的旁边还有一样东西。借着炮火的闪耀,林心看到那是一本《唐诗三百首》。
那人松开了林心,冲上去,踩着书,拾起金条,使劲用牙咬几下,得意地狂笑几下:“哈哈,我发了,是真的金子!”
林心的眼睛用力瞪着那被踩在脚下的书,垂头,就见脚边还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她弯腰拾了起来。
一个巨大的炮火升上天空,正好照亮这条黑暗的巷子,照在了林心手里的这把□□上。
哪里来的?林心自问,却没有一点儿印象。但她,像是熟惯使用它了的,双手平举,像她父亲教她的那样,瞄准这个强盗。
“砰!砰!”两声枪响,那人应声而倒。
林心因为这陌生的后坐力,一下子倒退两步,双手却是依然紧紧握着枪把。一股硫磺味飘过来,但奇怪的是,这一次她感受到的是温暖。她的确需要武器。
像是被抽去了灵魂,林心木然地拾起书本、书包和金条,跨过那具尸体,慢走两步,然后才飞快地奔跑起来。
她不知自己跑向那里,只是不停地跑啊跑,跑地双腿几乎断掉,却不敢停下。最后她跑到一个巨大的花园洋房前,推开雕花的铁门,穿越草坪,闯入客厅里。
“民耕!”她大声呼喊。
周遭寂静,黑暗无光,犹如坟墓。
走了!民耕已经走了!这是一座空房子。曾经的欢歌笑语,曾经的鸟语花香,曾经的少男少女,都化作了烟尘,都被吞没了!
她瘫坐于地,抱头痛哭!
她哭地肝肠寸断,几乎将一生全部的眼泪都一次性地哭出来。
林心走回家里时,她发现在巷口的拐角仍旧有几双偷窥的眼睛。
精疲力竭,林心直接回到卧室。小凡竟已坐在她的卧室里等候。她拉开灯,小凡立即跳起,嚷叫道:“你一整天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家里乱死了。我都快要疯掉!这是船票。最后一班船!”说着将一张船票塞进她手里。
林心皱眉,问:“这是哪里来的?”她听说,如今想要买到船票,除了美元,就只有黄金能够购买,甚至黄金也无济于事。
“是那个什么局座给的。”小凡心无城府地说。
“他们今天又来过?”林心大惊。
“是啊!”小凡完全不知事情的严重性,反而傲慢地说,“他们说明早上就会派宪兵来保护我们上船。”
林心的心头咯噔一下:看来他们软地不行要来硬的了。
“妈妈呢?”林心问,“小晖睡了吗?程妈有没有留下凉开水?待会儿还要给小晖喂热奶呢!”
“你还问那个老不死的?”小凡骂起来,“她一定是出城投□□了!”
“程妈走了?”林心着急。单靠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能够照顾一个不到一岁的婴儿?“你是不是又嫌弃她洗不干净你的衣服?你是不是又骂她了?”林心忍不住责备小凡,“我说过,没有她,我们没办法照顾小晖。养小孩子是很麻烦的,我们两个什么都不懂;妈妈又不管。”她几乎想要将小凡赶走换回程妈。
小凡很委屈地叫:“从上回被你扇一个耳光,我已经好久没骂她了。她都快要成了小姐,我成了下人。”说完,她又用力做出嫌恶的样子,说,“今天我还洗了尿布!哎呀,脏死了。我以后绝不生孩子。”
“反正我们明天也要走了。”林心无奈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走就走了呗!”等到了台湾,她们再雇保姆。
小凡却不甘心,骂道:“忘恩负义的老东西。当初她老家发水,逃难到了上海。要不是妈妈心软,雇佣她,她早就饿死街头了;而今我们需要她,她却拍拍屁股,跑了!”
林心叹气。罕见的,林凡也跟着叹气了。
静默的深夜里,姐妹俩以少有的和平方式并排而坐。窗外,炮火连天,映红了夜空!
良久,林心先说:“收拾一下东西吧。反正也睡不着了。”
“你想要走?”小凡问。
林心看她一眼,说:“你不是一直嚷叫想着想要走吗?”
“那我们为什么不去美国?”小凡呛声,“为什么要去那个破台湾?我听老师说,那里是蛮荒之地。”
“我们先去台湾再去美国。”林心随口说。
小凡皱眉,狐疑地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招?既然迟早要去美国,为什么不直接去?我同学就有去的。他们早就走了。”
“你到底想不想走?”林心的头一阵一阵地疼痛。
“说实在的,我们为什么要去异国他乡?”小凡又抛出了一个念头,“妈妈说,如果我们走了,爸爸回来,找不到我们,该怎么办?”
林心痴痴地发笑。爸爸?除非梦里,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抛下了妻儿,一个人为国尽忠去了。
“你笑什么?”小凡发怒,“妈妈说得有错吗?现在外面乱的很,一旦我们离开,爸爸去那里和我们联系?没有爸爸,我们在外面怎么办?”
“所以你和妈妈想要留下?”林心问。
小凡不答。
“你不知道吗?我们的爸爸号称:剿共勇士。他杀了多少□□!他们不是天天宣传:血债要用血来还吗?解放军进城,能饶了你这刽子手的女儿?”林心冷冷地说。
小凡瞪大了眼珠,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听懂姐姐的话,接着就叫嚣:“你胡说八道。爸爸绝不会杀人。他是抗日的大英雄!你要是再敢污蔑爸爸,我就和你没完。”
林心笑。她这可怜的妹妹!她还在这里编织童话故事呢!
可能因为姐妹俩的大声,吵醒了小晖,他哭起来。林心忙去哄他。
母亲也跟着醒来,喃喃地说:“你们一定要吵吗?还嫌外面的炮声不够响?我看,最好来两发炮弹,把咱们一家人炸死。一了百了。”
“妈,林心说要去台湾。”小凡进来说。自从大弟弟死后,小凡再也不喊“姐姐”!
“她想去就去。”母亲颓废地说,“大厦将倾,各奔前程。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们要一起走。”林心果断地说。
“我哪里也不想去。”母亲平静地说,“等到我身体好了,我要回我自己娘家去。”
“妈,您知道爸爸的工作,不是吗?”林心的头更痛了。母亲的性格看似温顺,但是有时也会钻牛角尖。
“张治中一家都可以平安,我们怎么就不可以?”母亲反诘林心,“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你们这三个没用的小孩子。要杀要刮,全凭良心了。”
“因为他投降了。”林心的怒火被点燃了,“他卖主求荣。妈妈,你是不是也希望爸爸赶快投降!以便让您继续过这种富裕的生活。你将爸爸置于何地?”
母亲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了精神,缓缓地道:“为了一个名声,你甚至都希望你爸爸干脆死在战场上?你还是不是他的女儿?”
“人固有一死,但身为战士,不可以屈辱地死去。”林心叫,“苟且活着,那才是爸爸的耻辱!”
“我只希望我的丈夫活着。”母亲用力说,“希望我孩子们的爸爸活着。我才不在乎别的。”
“看吧!”小凡得意起来,“妈妈不走。你一个人走吧,去找你的小情郎。”
林心浑身哆嗦。无论如何,她必须带全家走。她不能让苏珊的悲剧在自己家上演。万般无奈之下,林心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实话说吧,今天我到何家送行。何伯父说:爸爸奉校长密令,早已去台湾经营;只是为了保密,才没有对我们家属透露行踪,也不许他和我们联系。”
母亲和小凡震惊了。
“真的?”母亲不相信地问。
“妈妈,这关系到爸爸的生死,我可能撒谎吗?”林心严肃地说。
“谁知道你这话真假!”小凡说。
“爸爸已在台湾买了房子,就等着我们过去;其实这船票,也是他通过毛局长给我们送来的。”
母亲和小凡都激动起来。小凡扑进母亲的怀抱,欢呼道:“太好了,妈妈,我们找到爸爸了。”
“我们去找你爸爸。”母亲说,“他在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望着她们相拥一处的母女,林心的心头在滴血。
听到父亲的消息,母亲重新焕发了生机。她马上下床,开始整理衣物。小凡也不再吵闹,嘴里哼着小调,手忙脚乱地收拾她的东西。
林心却四肢酸软,坐在沙发里,头脑昏沉。
小凡忽然又冲过来,尖叫道:“不好了!我的糖罐子不见了。一定是那个老东西偷走了。”
自从政府金圆券贬值,物价飞涨,上海的许多市民纷纷从银行里取出钱,购买实物;母亲也将存款全部取出,经过同学朋友的介绍,在黑市上换成了美元。然而令林心气恼的是,母亲将全部美元、贵重首饰和黄金,都存放在一个漂亮而结实的铁皮糖果罐子里,交给了小凡保存。林心实在想不透,母亲为何不亲自保存,而将全部身家交给一个不满14岁的、笨蛋女儿保管。当然最可气的是:小凡全然不知这个糖果罐子对她全家意味着什么,常常洋洋得意地抱出来,当着程妈的面,向林心炫耀;林心也曾多次提醒过她,她都说这是林心太过嫉妒!
这下好了!罐子不见了!让那对母女抱头嚎哭去吧!有一霎那间,林心竟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报复感!
“妈!”小凡又一阵旋风似地跑出去,呼喊着,“妈!罐子不见了,钱都丢了。”
林心想要阻止,已经太晚。林心几乎晕倒。她为什么一定要将这可怕的消息告诉母亲?她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外间一阵唏哩哗啦地搜寻,一段短暂的沉寂,继而就是小凡的哭声:“都没了!真的没了。怎么办啊!妈!妈!”
她大约想要和小晖一样再要奶吃,可惜她的妈妈根本没有一滴奶水!林心冷酷地想。
母亲来到卧室门口,不悦地说:“你不和我们一起找吗?”
“钱是你们母女存放的。”林心说。
“你这是埋怨我吗?”母亲颤声问。“我要是把钱给了你,你会把钱攥在你的手心里,直到它们烂了。”
林心极力压住火气,站起来说:“我去找程妈,或许还能亡羊补牢。”
“你知道她在哪里?”母亲惊异。
林心看着她的母亲,回答说:“是的。”她们一家人绝不能双手空空地踏上这趟未知的旅途。
林心拿起书包,禁不住从中取出那支□□,轻轻地抚摸它。
多么奇怪,这小的一个玩意儿,却让孤独无助而绝望的人,变得十分强大和有力!
她小心地将□□别到腰带里,外面披上一件长袖的衬衣,然后就义无反顾地冲进黑夜中。
虽然她的脚踏车落在教堂外,但是她却意外在大马路上捡到一个完好的脚踏车;也许她的脚踏车也被旁人如此捡去了。
程妈的一个儿子住在闸北的棚户区。从那里已经可以望到解放军的工事。两军虽已对垒,但这一夜似乎还算相安无事。
凭借着记忆,林心快速寻找着程妈儿子的住处。去年程妈在家养病,林心曾遵照父亲的嘱咐,带着东西来看望她。
这时就见一群宪兵押解着一群人,来到河边的一块空地处;正在林心诧异时,宪兵齐举枪,一阵“砰砰”猛烈枪响,十几个人应声倒地。他们临死还高呼着:“□□万岁!新中国万岁!”
这呼喊声回荡在沉沉的夜色里,久久不绝。
似乎已是见怪不怪,看多了血腥,林心竟然很平静。多少年来,这个可怕政府杀的人还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