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 30 章(1 / 1)
林心拎着布包和早点回到家里,不料却被小凡堵在了门口。
“这是什么?”林凡骄横地责问,说着就要去抢夺布包。
林心早有防备,一个闪身,牢牢护住布包,警告道:“这是我的东西。”
林凡没有继续来抢,反而抱起手臂,鄙夷不屑地说:“谁稀罕你的定情信物!”
林心不想和她争吵而影响小晖的睡眠。她走进厨房,将早点放下。
“我在二楼窗口都看到了。”林凡站在厨房门口说。她讨厌厨房的油腻,绝不会踏进来半步。“过年时,他还过来掺和。好像巴不得已经做了林家的大姑爷。”
林心不愿意搭腔。她也无心无力来和小凡拌嘴。在这样一个悲凉的时刻,也许只有小凡这种人,才可以如此超然度外。
“你是不是要和他走?”林凡的语调猛然升高,并尖利起来,“你想一个人赶快逃命,却把我和妈妈扔给□□?好极了,你本来就比旁人会逃命。重庆时,整个院子都死光了,只有你一个人活着!”
林心没有反驳。以前,每当小凡提到这个话题,她都要极力辩白;她们姐妹甚至为此动手掐架;然而这一天,林心头脑空空,林凡的一切尖酸刻薄对于她都是蜻蜓点水。
察觉林心毫无反应,林凡误以为自己道出了实情;起先不过是故意找茬,此时已真正慌张起来。“你真的要和他走?”她竟然将脚跨进厨房,双手拖住林心,将姐姐拖出去,“你要一个人逃命?快说,说呀,你!”
林心一个用力推开了她,整理一下衣服。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林凡叫,“你想一个人跑路?把我们这些老老少少的包袱扔掉?和你那个小情人双宿双飞?你好狠的心。妈妈还病着,小晖还不到一岁。爸爸生死未卜,你走了。我们这个家四分五裂了!”
“我不会一个人走。”林心截断她的呼叫,压低声音说。
“你骗人。”林凡不信。
“我要是想走,刚才为何不和他一起走掉?”林心反问。
“因为你想回来收拾你的衣服。”林凡说。
林心嘲笑说:“他家里很有钱,还看不上我那几件破烂衣服。”
林凡语塞。
“吃早点吧。”林心说,“你今天起来地可真早。”
林凡撅撅嘴,道:“我一晚上没睡着。外面那些炮什么时候能停?”她愤愤地坐下,抱怨道,“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战争?从我出生到现在,这个国家就没消停一会儿。天天打啊打!”
“是啊!从你出生到现在,我们还不是天天吵?”林心讥讽。
林凡立刻反击:“那是因为你总是欺负我。”
林心不屑地怪笑。
林心一点胃口都没有,安排母亲和小晖吃了早饭,她就回到自己的卧室,颓废地坐在窗前。走?还是留?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客厅的电话响了。
“大小姐!”程妈呼喊,“您的电话。”
这个程妈越来越没规矩!林心不悦,竟然站在客厅里大呼小叫。然而现在的情势特别,虽然她还是佣人,却是林家不能缺少的帮手;这一阵子,许多人家的佣人都辞工,回乡下躲避战火了。
林心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拾起了话筒。
“林心!”苏珊的声音传来,只是她刻意哑着嗓子说话,“你快来教堂。我也要走了。我们是中午的飞机票。”
林心的心头一哆嗦,苏珊也要走?前天在一起说话时,她还很明确地说:要留下的。她一直很说:去过世界上很多城市,还是最喜欢上海。
林心骑上脚踏车,飞快赶往教堂;当然她还没忘记,先要在曲折的弄堂里来回转几个圈,将那个“尾巴”甩掉。
灿烂明媚的暮春阳光下,教堂的塔尖闪动着圣洁和平的光辉。
像往常那样,林心绕到教堂的后门,停下脚踏车。
这时就见一行人走出来。走在中间的是神父,两侧是苏珊的父母、苏珊和圣约翰大学的另外两位老师。他们有说有笑,一一和神父握手。
突然,一个黑影从另一条小径里窜出来,挡住了林心的视线;接着又有一个黑影擦着林心的肩头冲上前去。两个人同时举起了机关枪。
“砰!”“砰!”……一连串疯狂地扫射。
刺鼻的硫磺味飘散在空气中,充斥了所有的呼吸。锐利地尖叫声持续地响彻在蔚蓝的天空下。林心看到眼前的地面摇晃着、旋转着。她像是瘫了,双腿失去了支撑力,身体重重坐下。
像是过去了很久,林心才抬起头。她看到一滩滩血,流了满地,几乎布满她全部的视野。苏珊正跪在父母身边,大声地呼喊着:
“爸爸,妈妈!”无论她怎样的呼喊,她倒在血泊里的父母都没有回答。
从教堂里冲出几个人,有修女,也有信众。他们奔上前来抢救受伤的人们。
林心几乎是爬行着,来到苏珊身边,抱住哭泣的苏珊。苏珊倒进她的怀抱里,大声地嚎哭着。
“快!苏太太还有呼吸,马上送去医院!”艾米丽修女大喊,“苏珊,上帝保佑,你母亲还有希望。”
“妈妈!”苏珊哭喊着,扑到母亲身上。
“凯,照顾好苏珊!”艾米丽修女给林心一个鼓励的眼神。
林心用力点头。
医院,简直已经不能再称其为医院,而是一座伤兵营。走廊上、急诊室里、挂号处……,全部挤满了伤兵。哭喊声、叫骂声、吵闹声,等等,各种声音乱七八糟,不绝于耳。各类伤口,惨不忍睹,鲜血遍地。一股凝重的血腥味散布在空气中,像是进入了屠宰场。
苏太太已经被推进了急诊室。两颗子弹,一颗打中她的腹部,一颗打中她的肩部;可是她的生命力很顽强。
在来医院的途中,她有暂时的清醒,握着女儿的手,说:“珊珊,你要活着,你要坚强。一定要坚强。”
苏珊已泣不成声,几次昏厥。她浑身是血,都是她父母的鲜血。在那生死的千钧一发时刻,她的父母用身体紧紧护住了他们的女儿。
来到医院后,艾米丽修女去找医生安排手术;林心陪着苏珊坐在急诊室外面的长椅上,绝望而又满怀期望地等待着。
“心心!”苏珊紧紧靠着林心,无助地说,“我爸爸死了。他死了。”
林心抱紧她,安慰着:“你还有妈妈。”
“是那些狗特务杀死了我爸爸。”苏珊哭泣着说,“他们要挟我爸爸,逼他去台湾;可是他不肯。他们就杀死了他。”
林心的血液一下子冰凉透底。他们大开杀戒了!这些失败者,像疯狗一样,要拉着人们为他们陪葬。如果我们不走,他们也会杀死我全家!她颤抖地想。
这时艾米丽修女返回来,愤怒地叫道:“这还是医院吗?这里还有人道主义吗?中国人都疯了!”
“修女嬷嬷,怎么医生还不来动手术?”林心问。
艾米丽修女做个痛苦的手势,无奈地道:“所有的医生都在做手术,全都是伤兵!”
“我妈妈怎么办?”苏珊瞪大了眼珠,无助地问。突然她猛地跳起来,嘶哑地喊着,“医生,求你救救我妈妈。”
混乱的走廊上,没有一个人去理会她。所有在这里的人,都在生死线上挣扎。在这个时候,生命变得微不足道,如同蝼蚁。
“嬷嬷!”一个年轻的修女跑来,兴奋地喊道,“有一位医生恰好做完一个手术,他说会马上过来。”
艾米丽修女在胸前划个十字,对苏珊说:“上帝是仁慈的!你要坚信上帝的力量!”
苏珊跪倒在艾米丽修女脚下,去吻修女的手,哭泣着道:“上帝,您救救我妈妈吧!我愿意发下宏愿,一生不婚,做您的婢女。”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上帝都没有显灵,医生始终没来。艾米丽修女派遣那个修女去打听。很快,那修女返回,痛苦地道:“嬷嬷!忽然来了一个陆军中将,他的手下用枪,强迫医生先去抢救中将的父亲了。”
“不!”苏珊尖叫起来,“不!”她凄厉地叫声令林心战栗。
林心没有安抚她。苏珊需要发泄。
“我们也需要枪。”林心混乱地说,“谁给我一支枪?”
“凯!”艾米丽修女握住她的手臂,用力说,“放弃暴力的念头!上帝绝不会抛弃他的子民。”
林心笑起来,起先只是低声地笑,继而笑得声音越来越大。
苏珊抱住她,和她一起疯狂地大笑。她们已被这个世界抛弃!她们站在旧时代的薄冰上,亲眼看着冰层瓦解,看着脚下的世界颠覆。她们将与之一起灭亡。可是她们还未曾真正享受过青春的欢畅、尝过爱情的甜蜜。
林心陪着苏珊在医院等待了八个小时,都没有等到医生;而五个小时的时候,苏珊的母亲已经过世了。苏珊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她发疯地坚持:她一定要看到医生给母亲做手术。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妈妈死掉。”苏珊不断重复这段话,“只要做了手术,我妈妈就会有希望。我一定要等到医生。我不能让我妈妈死。我没办法看着我妈妈死。”她一遍遍地重复,无数次地幻想。
听着好朋友凄惨无助的哭声,林心也感到撕心裂肺地痛楚。尽管她没有亲眼看到父亲阵亡,但是她听到了从战场上死里逃生归来的老郑的讲述:父亲率领他几十万大军被包围在狭小的陈官庄上,天寒地冻,□□,孤立无援。父亲的生命一点点被消耗掉。那更是一种可怕的死法。
天黑了,外面又响起震耳欲聋的炮声,炮火更密集,更接近了市区。而在这里的人们,似乎已无法感知轰隆隆的炮声。他们都身心麻木。
林心和苏珊依然坐在那条长椅上。苏珊开始胡乱地喃喃自语。林心默默望着摇晃的吊灯,迷茫的昏黄灯光,映在墙壁上,变幻出许多奇怪的画面。
在这条走廊的另一端,还有一位老人和一个少年。他们倒像是闲庭散步。既没有激动地哭喊,也没有古怪的举止,仿佛这外面的炮声是新年的礼炮!
是啊!一个旧时代将要结束了,就像年关,旧的一年即将过去,新的一年将要来临,一个新的时代即将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