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 11 章(1 / 1)
“长官打死了一条蛇!没有事。你们都回去。”
阮成的声音传来,解除了突如其来的魔法。立仁一下子推开了林心,全身打一个哆嗦,像是那条毒蛇已爬上他的身体。
林心瞪大了眼珠,迎向立仁的目光,彷佛还沉浸在幻梦中
立仁转身,大踏步向前走。走出十几步远,遽然转身,眼神凌厉,紧盯着还站在原地的林心,喝问:“你叫什么?”
“林心!”林心干脆利落地回答。她已恢复了原状。
“你真的是林心?或者,你是真的林心?”立仁逼问,神情已变成那个曾经的中统老板。
林心定睛回答:“我真的是林心。”
“刚才怎么回事?”立仁毫不避讳地问,摇一下头,再问,“不觉得有趣吗?十年前,你也对我投怀送抱!”他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我认为:你很熟悉我,我却不熟悉你。”
林心的心在打颤,脉搏快速跃动,但她竭力遏制住了所有的思绪,生硬地回答:“我害怕枪声。这是很久以前落下的病根。十年前,您应该还记得,大马路上,突然响起了枪声,学生和老师倒在血泊里,我吓坏了。今天也是,枪声响地太突然,我被吓蒙了。”
“就算是吓坏了,然而你还是很勇敢地救下你的同学。”立仁缓慢地说,“你很勇敢,一般女人绝对做不到。”
“狗急了还会跳墙,何况人?”林心自嘲。
立仁哈哈一笑,状似已释怀。
当他们回到别墅时,意外地发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小广场上。
“早上,您走没多久,杨部长突然到了。属下要去立即请回将军,但杨部长说:她不着急。所以属下就不曾立即通知长官。”老谭回报。
“立华?”立仁皱紧了眉头。她突然来做什么?
“立仁!”依在敞开的落地窗前,杨立华一手持烟,一手挥手向立仁致意。
这天她穿了一身暗红色洋装,描了浓眉,涂了鲜艳的口红,十指蔻丹份外晃眼。她这般浓丽夸张地打扮,将林心镇住,立仁也咧开了嘴。
是不是女人都立华这副德性?庸脂俗粉!
立华毫不在乎立仁鄙夷的神色。从她未婚先孕后,立仁就从未真正看得起过她。他到死都是一个假道学!
“你的日子,过得不错。”立华讥讽,“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她走出落地窗,将要继续狠狠挖苦她的哥哥时,猛然瞅见了立仁身后的林心,立华的神情立即变了。
杨立华上下打量着林心: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几缕鬓发露出发髻,绯红的脸颊上还渗出汗水,一身裤装,显得她干练、麻利。
“林老师,你们一起回来了!”立华笑着喊。
立华的语气和眼神,使立仁紧皱眉。有一个了解你的人很好,可以随时和你谈心;同时这个了解你的人,也很讨厌,因为她总是自以为是的琢磨你的心理。这天,杨立仁既欢迎妹妹的到访,又厌烦妹妹将要来多管闲事。
林心也察觉到费老太太的别样神情,但是她决定忽略不计。林心以一个晚辈的姿态,深深鞠躬,问候:“老太太,几日不见,身体可好?”
立华笑吟吟地回说:“还不错。林老师还习惯这儿吗?”
“这里很好。”林心恭敬地回答。
“我这个哥哥没有为难你?”立华边说边沿着草坪边缘的小径,走到小广场上。不等林心回答,她又说,“外人不了解,其实我这个哥哥,他的心底是又软又温柔,浪漫地很。”
对于立华如此明目张胆地讥讽,立仁绝不甘愿“被动挨打”。他攻击道:“看看你,成何体统?妖精似的!还以为自己是二十岁小姑娘!不伦不类。”
“最近就流行这种化妆!”立华得意地说,“飞虎队陈纳德将军的遗孀,陈香梅女士,化这种状,去联合国参加会议。你这个山里土人,哪里知外面的风云变幻?”
立仁冷笑两声,嘲笑道:“怎么你也想做陈香梅?可惜,当初要是嫁了老董,□□说不定会请你这个遗孀去纽约做说客。而今,你算什么?情人?曾经的情人?什么都不是!这就和那个晴雯一样:枉担了虚名。”
“杨立仁!”立华怒喝,汹涌的泪水忽然沁满眼眶,豆大的泪珠滚落;她飞速用手背去擦拭泪水,却染花了浓妆,使她更加狼狈不堪。
一见她哭,立仁马上慌张起来,忙上前,握住她的双臂,歉疚地劝慰:“立华,哥哥说错了!咱别哭,好不好?瞧瞧,快成小花猫了。”
立华甩拳头砸在立仁肩头,抽泣着说:“杨立仁,你不得好死。你就比我好?你的林娥,不但被游街,还坐牢!”
立仁掘掘嘴,顺着立华的话意,说:“对,我不比你好。你还有儿子,我一无所有。”
他这话让立华暂时停住了哭泣,她抬起泪眼,看着立仁。
立仁别过头,拒绝让妹妹的伤感影响他。他这一生,总是高昂着头,义无反顾的前行;他不喜欢回头看,不愿意因往事而让自己成为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是为历史而前行,就算因此而伤及情感,却绝非个人错误。
书房里,立华又点燃了一支香烟。
当初在广州,因为好奇和时髦,她偷偷抽了一支香烟;后来到了上海,最爱的男人死了,她抽了几天几夜的烟;以后,她就无法离开香烟。她喜欢这种被包围在白雾中的感觉:它们包围着她,使她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可以拒绝去看周围发生的一切;可以忽略正在发生的事情;她只需沉浸在烟雾里,忘记自己。
立仁用力挥开飘散到他身边的烟雾,呷了一口红酒。
他们真是嫡亲的兄妹:一个喜欢酒,一个喜欢烟。
红色液体晃荡在透明的玻璃瓶里,泛出清冷的幽光;稍将高脚杯倾斜,红酒抹上杯壁,像是一抹鲜血。
“老董死了。你早知道。”立华波澜不惊地陈述。方才她已释放了太多情绪,现在像是疲惫不堪,不得不偃旗息鼓。
“原谅我。”立仁诚恳地说。他曾设想要一直隐瞒,毕竟两岸音信不通,要封锁一个消息还是能够做到的。“你怎么会知道?”
立华瞥了一眼立仁,冷嘲道:“你还想要把那个告密者抓起来?”
立仁苦笑。
“香港的报纸都登了。少玢去美国看儿子,一个香港人用一份旧报纸包衣服,被她看到那则讣闻,她就给我打了电话。”立华毫不隐瞒地说。
“方少玢?”立仁问,“她儿子去了美国!”
立华从鼻息里哼了一声,冷声道:“不去美国,难道要去坐你们的政治监牢?”
立仁不悦,指责道:“立华,你到现在还是站不稳立场!那些学生,难道仅仅想要在课堂上讲自由?或者就是办一份所谓的自由报纸?他们要求建党的目的就是要推翻党国!□□给他们树立了最好的榜样。”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立华反驳,“立仁,你们丢了大陆,你们到死也不明白你们败在哪里。”
“不要说你们,你也是我们中的一个。”立仁冷笑。
立华哑口无言,兄妹一阵沉默。
“据我们的消息,老董,他最后的生活还很不错。”立仁再开口,将话题回到董建昌身上。
立华望向窗外,正是一片繁花似锦,花红柳绿,可是她的心里却怎的就像是在寒冷的深冬里?感受不到一丝暖热。
尽管到了最后,她还是决定抛弃这个陪伴她二十年、和她一起凭吊她柏拉图的恋人、无条件的呵护她的男人,可是在她的心底,却总是留着一处地方:那是和留给瞿恩的地方完全不同的所在。瞿恩是个幻影,老董却是一个实体!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因得到费明,而缓解了对瞿恩的思念;但是对老董的思念却越来越强烈。她从未对老董说过“爱”!那个字对她很特别,她只留给瞿恩;可是,那个了不起的、伟大的爱,却给她的心灵和生命留下深深的伤痕;不但撕裂了她,也撕裂了她的家庭;而给那些伤痕一丝安慰的竟是不说爱的情感。它到底是怎样的情感?
“□□对他照顾有加;他也没有被那些运动冲击。他留在了北京,一个人生活。周公曾给他介绍过夫人,被他拒绝了。”立仁简要地介绍老董暮年的生活,“他每年都给我们的父亲扫墓,算是仁至义尽。”
立华摇摇头。老董做得越好,她的心里越难过。她明白:她最后的离去,深深地伤害了老董;可是他以德报怨。他已向她证明:他绝非仅仅是一个卖花布的。
立仁笑一下,像是想要缓和一下哀伤的气氛,说:“而今他可真的要到天上去卖花布了。不知耶稣,或是马克思,他到底卖给哪边?”
立华瞅了一眼立仁。立仁仍旧对老董的“变节”耿耿于怀。就算老董不“变节”,来到台湾,还不是和白崇禧一样的下场?
“你早知道老董的消息,却不说,是不是害怕我会因老董而问及立青和林娥?”立华突然发问。
立仁错愕一下,含糊地说:“你不是已经知道他们的情况了吗?”
立华沉重叹息两声,说:“那还是三年前的事,也不知现在如何?”她求救似的看向立仁,“立仁,你说,为什么会这样?老董没事,立青和林娥反倒有事?咱们立青,要是有一丁点儿动摇,我们不早就把他拉回来了吗?”
立仁缄默。虽然经历了多少风雨,立华还是不理解政治的本质!
立华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又说:“还有立秋!我都没法面对梅姨的眼睛。立仁,你一定有咱们那个侄子和侄女的消息,是不是?你不会告诉我。你不愿意看我难过。”
立仁攥一下拳头,慢慢走到立华身后,按住她的肩头,无声地安慰她。
立华抓住立仁的手,凄凉地道:“我真想咱们的弟弟啊!”
立仁在手颤抖了几下,不想表现出脆弱,他淡淡地说:“我早就说过,他们建立新政权,也会有监狱。他不相信我。”
立华发出几声怪异的冷笑,说:“立仁,你是不是觉得:立青有这个下场,是他的报应?”
立仁半阴不阳地笑两下。他应该感到畅快,但是却无法真正感受那份快乐。他的弟弟、他今生的敌人、他的情敌的身陷囹圄,只带给他沉重的悲痛。他也想念弟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