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四章(1 / 1)
也许是跟仁王雅治走了太远的路程,汹涌的疲惫在夜幕降临的时分卷席而来。夏熏躺在床上,脑海里不停交织着各种景象,终于昏昏入睡。
像电影中的长镜头一样,那座波特莱尔口中“热闹非凡,充满梦想”的巴黎城再一次出现在梦境,并随着镜头的逼近逐渐清晰。
夏熏踏入位于十八区的典型法国式城堡,轻声漫步在狭长的玄关,橘黄色灯光打在身上,温馨的气息好像能够洗净所有负面情绪,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她停下脚步。
——这个心中所认同的、真正的家。
客厅里传来了谈话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犹豫了一下,她从隐蔽的玄关处走出来,一眼便望到了站在客厅中央的年轻父亲。那时的柳生英树有着英俊而表情丰富的脸庞,眉目之间是无法藏匿的意气风发。
即使清楚这份亲切只出现在梦中,也蓦然有股想要流泪的冲动。
“阿熏,这下怎么办?”父亲佯装苦恼的问道,趁着女儿没有防备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他的面前,五岁左右的女孩撇了撇嘴,湛蓝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委屈的水雾,“我是要帮你啦,”女孩振振有词地争辩道,“把电话线拔掉,就可以不用那么忙了。”
虽然错过了许多重要的电话,但是柳生英树没有一点责怪女儿的意思,反而肯定而用力的点头赞同:“恩,有道理。”
“喂,阿熏。”过了半响,低头研究电话单子的父亲脸上出现了一抹郁闷的神色,“……你是不是把外祖父的电话也挂掉了?”
“啊?”女孩大惊小怪的从沙发上跳下来,跟爸爸的脑袋凑在一起看着列表,叫了起来:“糟了!这下怎么办?”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啊。
年轻的爸爸不无惆怅的捏着下巴,很有担当的说,“算了,我去跟他道歉。”
“我来吧……”女孩小心翼翼的提议。
柳生英树看着女儿想要逞强的胆怯模样,忍俊不禁,“这种不讨好的事情怎么敢劳驾你。而且……嘛,阿熏做什么都是对的。”
微风拂过后花园,淡淡的花香飘入室内,给陈列的古董添了一丝生机。夏熏目不转睛的望着眼前的一幕,眼眶湿润,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禁锢着她的声音。
无法挣脱的桎梏、深厚的怀念还有与现实的巨大反差,组成了锋利尖削的刀刃,一寸寸送入心脏,连呼吸都与痛楚相伴。
“爸……”好像历尽重重磨难,终于发出了虚弱的声音。
柳生英树和女儿的笑闹定格了下来,温馨的气氛被瞬间抽光,空气中流淌着尴尬的沉默。男人缓慢的转过头,瞳孔里凝聚着冷冷的暗光,嘴角像一条平直的线段,疏离而不可捉摸。
梦境戛然而止。
夏熏睁开眼睛,路灯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万籁俱静的深夜,漆黑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我还没有学会如何道歉。”
“阿熏做什么都是对的。”
遥远的天际没有星光,像万劫不复的深渊,用黑暗的力量吞没了一切。还记得波光粼粼的塞纳河河面,梦境中父亲久违的温柔,无力感和虚幻的错觉……许多东西在脑海里相交相错,如同巨网一样笼罩着深切的哀伤。
一个人能够给造成你多深的伤害,取决于你曾心安理得的接受过多少他给你的爱。
夏熏伸手抚上眼角,指尖传来干涩的触感。
原来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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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波浪形的走廊边沿走入室内,繁多的花草隔开座椅,精心点缀了一座田园风格的咖啡店,给人置身于遥远宁静的印第安纳州的闲适悠然之感,不由自主地放慢步伐。
绕过不规则摆放的白色木制桌椅,坐在窗前的驼色身影出现在视线内,夏熏停顿了一下,径直朝那道身影走去。
“Hi,”座位上的女人抬起靓丽姣好的脸蛋,声音跟电话里一样甜美慵懒,“久仰了,戸岛夏熏。”
“我却是第一次知道你。”夏熏落座,朝侍者说,“一份提拉米苏,摩卡。”
“不要紧,”米泽雅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有很多时间来了解我。”
这间位于幽静地段的咖啡店来客很少,窗外的景色也无趣的很,夏熏只注视了一会就转过头,心不在焉的说,“是吗?”
似乎是见她兴致不高,米泽雅主动挑起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求见你吗?”
“请讲。”夏熏的态度冷静而礼貌。
“你跟你父亲很像,在待人这方面。”米泽雅耸肩,打趣道,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跟你现在差不了几岁。那时他……刚刚从法国回来,整个人就像陷入冰窖一样不近人情。”
“……啊,不过这些都过去了。”米泽雅抿了一口饮料,走出恍惚的自顾自话,“但我知道有一点从未改变:你对他的影响很大。”
侍者端上了摩卡,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的碰触着杯沿,炙热的温度仿佛要穿过玻璃,从指间蔓延到左心房,夏熏有些愣神。
“他一直随身带着你的照片。”米泽雅双手交握放在桌上,这个动作在夏熏看来非常熟悉——柳生英树也常常这样做,并且他会倾斜上身,给谈话的人造成无形的压迫。
“恐怕你还没有发觉,这么多年以来,你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他如今的妻儿都不能比肩的。”
她的声音传到夏熏耳朵里时变得模糊起来。
指尖终于承受不了热度,从冒着热气的杯沿撤离。大约是因为双休日没有幸村精市的监督,虚弱空荡的胃又开始抽搐,夏熏不动声色地端起摩卡,轻轻的啜了一口。
大抵全天下的女人都有一个共性:不愿在别人面前拿情敌与自己比较。
尤其是在明知比不上的情况下。
所以由始至终,米泽雅都刻意地,小心翼翼地避开提及戸岛美织的可能性。在夏熏看来,这是一种谈不上可悲却令人同情的欲盖弥彰。
“值得吗?”她打断米泽雅的笃定,轻声问。——对面的女人有着显而易见的良好修养,富裕的出身和不凡的实力,最重要的是,比起柳生末芽,未满三十岁的她还拥有美好的青春年华。
值得吗?
这个问题,年幼的夏熏曾惴惴不安为母亲的思索很久,但她从没有问出口。或许是隐约的直觉告诉她,答案太沉重了,无论是她还是母亲都承受不起。
米泽雅明显的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夏熏会突然发问,犹豫了一会儿,她无所谓笑了笑,“如果到了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地步,一定是很绝望的时刻吧——要么是付出了太多,要么是收不到回报。”
胃部蔓延的痛楚好像顺着血管流变周身。
“之所以不去思考,是因为……”夏熏在米泽雅明亮的眼眸注视着自己的倒影,冷静的分析道,“你觉得他喜欢你?”
米泽雅开始正视眼前敏锐而聪慧的少女——她比想象中棘手太多,但如果能够得到她的支持,一切计划都会进行地更加顺利。
“至少他也不爱柳生末芽,所以喜不喜欢我又有什么关系?”米泽雅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而且换一个角度来看,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侍者端上了甜品,交糅奶酪浆和饼干精致的分层,稠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夏熏若有所悟的再次望向窗外,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的停在了门口,柳生英树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之内,他往店里面粗略地扫视了一圈,锁定了夏熏所在的位置之后,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这么多年来,柳生夫人的位置也该换个正确的人了。”对面的米泽雅轻声的说。
银质的勺子挖起一块奶油,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放大到了极致,而后泛起一丝不着边际的苦涩。
空荡的胃受到了突然的刺激,仿佛紧紧的缩在了一起,痉挛的痛模糊了意识,喘息之间,夏熏看到柳生英树挺拔的身影朝这边靠近,嘴角极快地出现一抹淡笑。
意识抽离的一瞬间,夏熏突然联想到幼时不解的迷惑:
在付出太多与得不到回报之间——戸岛美织属于前者还是后者?
还是,两者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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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郊区的私家医院,迎来了一位长期的住客和一位气焰熏天的探访者。
戸岛夏熏睁开眼睛时,又一次看到迹部景吾那张即使在面无表情的时候,也令人觉得不可一世的侧脸轮廓。
少年从来不收敛的嚣张,只有在指尖掠过书脊时悄悄沉寂。
余光扫到病床上的女生睁开眼眸,迹部景吾无动于衷的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好像在用这种方式抒发自己的不满。
“迹部……”话音才刚刚出口,就收获到大少爷异常冷峻的眼神攻击,夏熏轻叹,“你不用每天都来陪我。”
“哼。”迹部景吾头也不抬,匀速阅读完一页内容后,在翻书的间隙抽空回答,“本大爷在等着第一个帮你收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少年养成了极端自大自信的性格,即使是别扭的关怀也被他陈述出狂妄且威势逼人的意味。
大概是因为从小就互相熟知秉性,夏熏从不计较他待人无一例外的嚣张跋扈,迹部也从不深究夏熏‘漠然虚谈,何足介怀’的处世态度。
“我没有那么虚弱。”夏熏解释道。
不提还好,一提及这个话题迹部景吾的脸瞬间黑了一半,显然是想到了她又罔顾自己难得好心的劝告,一意孤行地利用病情。
“我看你在医院住的挺好,”迹部景吾危险地眯起眼睛,“准时吃饭服药,说不定能治愈你的厌食症。”
夏熏一点都不怀疑迹部景吾有将这句话付诸实践的能力,嘴角泛起一丝淡笑,女生歪头观望窗外的斜阳:“……天快黑了。”
“转移话题的手段太低劣了。”迹部景吾挑剔的点评,又翻了一页手中的书籍。
夏熏所在的楼层,电梯门应声而启,幸村精市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长廊尽头。寂静明亮的走廊内充斥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少年施然而行,像漫步在原野一般自在。
“讲个故事吧,迹部。”女生出神地望着黑暗将至的天空,轻声请求。
迹部景吾望了一眼手中的《就业、利息与货币通论》,微不可查地抽搐嘴角,“你是认真的吗?”
“你以前讲过的。”
迹部景吾思索了片刻,嘴硬道,“几年前的事情……早就忘记了。”
虚掩的门透出一道缝隙,幸村精市驻足在原地,室内融洽的气场强度无形间排斥着任何有企图的闯入者。
那是属于他们的往事。
半响,迹部景吾性感低沉的声线在耳畔出现,由起初的不情不愿变得平静,好像随着故事一起回到宁静的过去。
“太阳从地平线上消失后,世界笼罩在黑暗之中。
“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坐在门槛上等候父亲的小男孩。
“每天,父亲在太阳在山这一边升起的那一刻,离开家,为生计而劳碌,直到太阳落到山的那一边很久后才回家。
“小男孩常感到很害怕,源于对于黑暗,天生的恐惧。当山林里传来古怪的声音时,小男孩会毛骨耸然,全身颤抖,令他更害怕是他的是他的父亲会消失在黑暗中,永远都不再回来。
“小男孩总是一边等候,一边落泪。”
幸村精市倚着墙壁,静静地听迹部景吾复述着这个故事,表情因为逆光而模糊不清。
“在焦急地等候与像往常一样回来的惊喜中,小男孩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可是不幸还是发生了。”迹部景吾停顿了一会,看到夏熏脸色如常后才接着道,“那天夜里,似乎比往常更黑,还刮着阴冷的寒风。父亲很久没有回来,小男孩等了很久很久,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了起来。
“泪顺着他的脸,落到地上又溅开。地上积起了那一潭及四周飞溅出去的小泪珠都闪动着光辉,飞向夜空。夜一下子变得明朗了。
“积在地上的那一潭变成了月亮,而飞溅在四周的泪珠就成了星星。黑夜中出现了大地的轮廓,大山的模样,还有那高大的树木及弯曲回家的小路。
“在森林里迷路的父亲借着光亮,顺着小路回到了家里。”
迹部景吾停了下来,看到戸岛夏熏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还有一句没有说完吧。” 女生侧着脸,注视着暗沉的天空,“从此,璀璨的星空让所有在黑暗的人能够找到回家的路。”
“迹部,”女生扯开说不清意味的笑容,声音轻柔,“那个时候,我是真的相信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等待的爸爸一直没有回来,眼泪也没有变成明亮的星星。
她不是童话里那个幸运的小男孩。
她的父亲也许曾经迷路过。
但是后来他找到了另一条路,通往另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