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白桑之四(1 / 1)
天亮了。
紫附离跟在仆人身后,来到桓邑的院落中。他还没有开口,坐在里面的黍离已经放下桓邑,站了起来。黍离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绕过向着门口的桌案,走下台阶。
黍离站在附离面前。黍离脸上还有血迹,那身雅致的礼服已经脏了,大概没有办法再穿。他的头发粘了一些血液,有的变成了一绺一绺的,湖蓝色的眼睛里,就像他刚刚来到紫家的时候,透明而没有温度。附离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只是站着等待。
他又能干什么呢。
黍离低着头,径自绕过附离,快步离开,消失在附离的视野里。
洗了澡,身上清爽多了。通宵未眠,竟然也没有睡意。这时想起回紫家去的事情,才想起自己忘记去探望清明。
看不看又有什么区别呢?他那样的人,就算再过一千年,可能还是那个样子吧。相信他也不会怪黍离的。
清明什么都知道,但也什么都无能为力。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他这永生的人,是无法干涉的呢。
黍离把弄脏的礼服泡在盆里,加了皂角粉,殷红色飘起一些,但大多还在衣服上。他坐在台阶上呆呆地看着外面。院门开着,街上没有人。这是冬至第二天的清晨,几乎所有人还都沉浸在睡梦中。学院的假期还有五天才会结束。
黍离心不在焉地揉了揉衣服。
“黍离?”
是沃若的声音。黍离一抬头,看到穿着校服、围着围巾,还抱着一大叠书的沃若正站在他的院门口。
因为刚洗过澡,他有些衣冠不整,但他止住了狂奔回去换衣服的冲动。
他挤出个笑容,说,“早啊,今天要去学院训练么?”
沃若也笑道,“不是啊,只是长官要求我们在学院学习、待命。”
黍离道,“你要没什么事的话,和我一起到班上去吧。”
说完这话他后悔了。孤男寡女的,人家女孩子不知会怎么想自己。
不料沃若极为干脆地回答,“好啊,你去换衣服,我在这里等你。……用不用我帮你洗衣服?你们男生还是不擅长做家务的。”
“不用了!”
黍离急忙答道。他不希望沃若看到那些东西。他又说,“衣服太脏了,泡一泡会好一些。你到屋里来坐吧,我很快就好。”
不过,如果沃若真的是桑的话,大概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即使黍离完全没有感到读心术的气息。
片刻之后,两人一同走在往学校去的道路上。沃若怀里的书,到了黍离手里。路上偶尔会有几个人,沃若几乎都认识,看来是心宿的人。
当路上再次没有人的时候,沃若转头看着黍离,笑道,“你刚刚看到我时怎么笑得那么难看啊,那么不愿意见我啊?”
“……不是啦。”
黍离挠了挠头,也不知怎么解释。好在沃若也没有再问。
说着,就到了教室门口。在地上觅食的麻雀腾地飞起。
沃若拉开教室的门,自己走了进去。
黍离往旁边关着的教室看看。那间教室平常是空置的,今天却有人声。应该是他们‘格物致知’的活动吧,皇尉、杭韶他们对这个很有兴趣,应该参加了。
这个,在另一个世界,是被叫做‘物理、化学、生物’兴趣小组的。有一次去看莫先生,莫先生听说了他们的活动,哈哈大笑,说格物致知在他们那里就是硬要从毫不相关的自然物品中领悟出人生的道理,而那些‘兴趣小组’,实际上是和升学息息相关的做题活动,绝不会引导人发现什么真理的。
真是不可理喻的怪异世界。
那次去看莫先生,还问了他那把剑的事情。确实,当黍离第一次把剑带给他时,他便认出来了,因为子衿公子在最初秘密筹备时是佩戴过那把剑的,最终却把剑留在了紫家。他还说,最初不告诉黍离,是怕他受影响,还是希望他能够自己选择。但若那时清明再不告诉他,暗中催促他做决定,他的下场恐怕就只有在紫家郁郁而终了。
另外,清明用的空白胶片,是他用紫家创立时的记忆与莫先生交换的。莫先生笑着说,“我觉得还是我比他赚得多一些。”
他走进教室去,沃若正拄着苕帚,把畚箕里的废纸倒进桶里去。教室已经很干净了。大概,因为没关窗户,最初地上是一片狼藉吧。
沃若刚把畚箕和苕帚放下,黍离就拎起桶,向外面走去。
等他回来的时候,沃若已经坐在林葳荣的位置上,面前放着摊开的算学书本。
她对黍离笑道,“我过来还不就是问这些问题嘛。你可别嫌我烦。”
她总是看起来很高兴。
冬天是一片寂静。天有点阴,没有风,耳畔只剩下笔划过纸张的声音。沃若的问题果然很多。有些基本的技巧,她完全都不会,讲过之后就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还能举一反三。
也许,会做题的人也比较会勾心斗角吧。
黍离无奈地想。不知何时,笔又放在嘴里了。
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双手就已经不是干净的了,为什么还会相信他。那个时候桓邑满眼都写的是轻生,为什么自己还会放心地去参加没有一点意义的宴会。需要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出现,清晨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来等着收尸。自以为有能力左右一些事情,最后依然只是无能为力。……
如果自己没有跟从附离,事情会不是这样吗?
显然还是这个样子。附离可以找到别人帮他。总会有人。但这不是推脱的理由。赎罪?怎么赎,谁又会接受……
已经被咬出牙印的笔被人拽了出来。他很不好意思地转头,沃若正看着他,一脸担心,额上的胎记都红了。一对上他的目光,她的眼神又游离开,望向窗口。外面是枯干的树枝,偶尔会承受不住积雪,折断掉下来。
她说,“当年,我爸爸听从妈妈,带着出生不久的我,到刚刚建立的新城去,想要寻找机会。他们用还算丰厚的家产作本钱,承建了新城的许多建设工程,赚到钱后,改行做照明的生意,攒下一笔家业。正在蒸蒸日上的时候,妈妈执意离开,他们就把产业套现,暗中回到天枢,不久,新城就沦陷了。妈妈说,新城虽好,但还没有到它的时代。从此以后,他们的目标,首先是我嫁个好人家,其次,就只是赚钱了。”
……
“但是我们这一代人是不一样的。到我们长大的时候,就会有许许多多的工厂、企业、商人,他们迫切地需要自由的发展空间,到那个时候,就是重建新城的时候。皇族的守旧势力会变得单薄,更多的新城将会屹立,每个人,无论皇族、平民,他们自由生活的权利才能被保障。也许这样的世界会少些浪漫,但这样的世界却是属于所有人的,而不只是仅仅属于皇族的。”
……
“到那时,因为皇族而失去自由,甚至因皇族而死的人,才会得到解脱吧。我相信,我们在有生之年,是看得到这些的。我们甚至会为此有所奋斗。到那时,你忧愁的事情,就会烟消云散了吧。”
“……你,是桑?……”
沃若低下头,没有说话,笔在草稿纸上留下几个字,‘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她划掉了,又写,‘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
这时,门忽然被拉开来。皇尉走进来,一脸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到座位上拿了本书,又出去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啊,这个,你说加一减一再配方,我怎么配不出来啊?”
“我做给你看,你等一下要自己再做一遍啊,要不你还是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