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白桑之三(1 / 1)
那一天是冬至的前日。一个月前就开始下雪了,但这一天,却是雪后的晴天,天如水洗过一般蓝得清洌。
黍离这时才知道桓邑已经住到了紫家一个最偏僻的庭院。殷郢只是为他指了指路,就回去了,任他一个人过去。他带着早晨刚出炉的还温暖的点心,在无人打扫的小道上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个个脚印。
院中有很高的野草,并没有枯萎,而是被覆盖在积雪之下。小道尽头是桓邑所住的房子,不大,门窗都大开着,屋檐下面,还挂着夏天的风铃。
黍离走上台阶,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框。房间里很明亮,但是很冷,没有生火。屋角有大堆杂乱的书本。桓邑在里面的角落里,正在看书,被惊吓一般地抬起头来,继而露出欣喜的表情,书掉在地上也没有注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蹒跚到门口,向黍离伸出双臂。
黍离拥抱了他。
桓邑已经很瘦弱了,苍白得像是许久没有见到阳光,头发已经很长,还穿着夏天的衣服,身体冰凉得可怕。黍离几年前买给他的玄玉,被他挂在腰带上,和那块附离后来还给他的玉佩挂在一起。黍离已经与他同样高了。他的眼睛似乎总是没有焦点。
黍离放开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单薄的衣服外面。他像老人一样缓缓抬起手来拉住外套,而那宽大的外套,更显得他弱不禁风。
黍离问他,“你怎么还穿着夏天的衣服啊。”
他低着头,许久,才说,“夏天的时候,我觉得,外面有什么好关心的?没有人愿意见我,就是栖川、晴川他们,也忙得没有时间,何况是忙着上学的你……我只好不关心外面,谁知道日子一天天过去,竟然到冬天了。”
他又抬头看着黍离,笑了,说,“难怪总觉得身体很僵硬,好像老了,动不了了一样。”
黍离没有话回答他,只好把他推进房间,按他坐下来,说,“我去找人来生火,你等一下,一会儿就好。”
他跑出门外,在离那院落很远的地方才找到一个仆人,逼着他去找炭炉和御寒的衣物被褥,又拉着他跑回桓邑的那个院落。即使这样,还是过去了许久。但当他回去的时候,桓邑还是保持着同一个动作,呆呆地望着门口。
点上炭炉,屋子里面终于暖和一些了。
等那仆人走了,黍离才坐下来,拆开带来的点心。
黍离说,“他怎么这样对你。”
桓邑笑道,“他没有待我不好。是我先懒得理会送饭来的仆人,然后,他们也就懒得理会我了吧。跟他没有关系。我知道他不想见我。”
黍离叹了口气,道,“要不我去求他,让你去祭司会?只要能出去,无论做什么职位,总好过困在这里。”
桓邑连着说了几个不需要,又说,“我会安于做一个普通的祭司么?到那时受他打压,还不如在这里,至少可以自我觉得是自由的。这样无聊,无聊,无聊,然后一辈子就过去了,有什么不好的呢。”
他又笑着指指屋子的角落,说,“你看,我在这里读了那么多书,也算是有些收获啊。”
黍离语塞,从盘中夹起一块点心,放在桓邑盘中。
桓邑吃了一些,问黍离,“你在外面怎么样?外面好么?我从出生都没有长时间离开过紫家,还是像你这样比较幸运啊。”
黍离答道,“还好吧,自由一些,能学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能接触一些不同的人。”
“不同的人?”
桓邑笑道,“有女孩子么?”
黍离的脸又发烫了。他笑道,“你怎么问这个。”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有。如果真的是你喜欢的好女孩子,又对你有意思的话,可别为了皇族的女子辜负了人家。”
“开什么玩笑……八字还没一撇呢。”
两人相视笑了起来。
就这样谈笑,不知不觉到了中午,仆人送了午餐来,等他们吃完,又来收拾干净。然后又过了下午、晚上,黍离又留在那里过夜,到第二天,黍离又和桓邑一起,把被子拿到院落里晒,扫干净小径上的积雪,坐在温暖的台阶上沉默着看冬天的云。
到傍晚的时候,附离派人来叫黍离,说是要他参加晚上的冬至宴会。
黍离看着桓邑,眼里有询问的神情。桓邑却笑着说,“你快去吧,我现在这样子,没办法见人的啊。宴会结束,你也该回学院了。你忙,不能老陪着我啊。”
这时的他,看起来已经比前一天好多了,至少,有一点生气了。
“你快去吧。”
宴会,仅仅是许多有闲的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而已。
对黍离来说,有意义的仅仅是他在附离身边的时候交谈的几句话。
那个时候,附离端着酒杯庄重地站在他身边,一脸恰到好处的赞赏地欣赏一位皇族公主演奏的琵琶。黍离壮起胆子,对他说,“桓邑过得不太好……”
附离侧脸看了看他,脸上还挂着笑容,顺便对某个正看着他的皇族公子举了举杯,道,“大概是仆人们怠慢了吧,我太忙了,不能事事关心。”
黍离呷了一口自己杯里的果汁,道,“他现在对你没有一点威胁,紫家又不是养不起这一个人,你不会对他怎么样吧。”
“何必废那种事呢?我也不是那样的人。兄弟情面还是要顾的。”
黍离叹了口气。那皇族公主真的弹得不怎么样,竟然还有人非常庄重地喝彩。他又说,“要不然,你让他离开紫家,到祭司会去,也好过在这里虚度时光……”
附离的脸还是在笑着,语气却变得严厉起来:“开什么玩笑?黍离,你不要得寸进尺,我放你出去,是信任你,他到了祭司会,就完全会不受控制,神才知道他会干什么。如果他留在这里,早晚他会过不下去。你若是在外面胡来,我也会派人把你叫回来的。”
黍离先是一脸惊讶地看着他,然后才缓缓地说,“早晚他会过不下去?……原来你是这样打算的。兄弟情面?……”
他冷笑一声,把杯子放在附近的桌上,就转身离开了会场,连白氏族长宣布择期禅位还有白氏世子和紫江蓠宣布订婚都忽略了。
走出宴会大厅,喧嚣一下子就被抛在身后。每一年冬至,还有创世节、春分、夏至和秋分,四氏皇族都会轮流在某一皇族府邸的厅堂举办宴会,届时所有重要的皇族成员都要参加。一直到今年创世节的时候,紫桓邑都是必去参加这类宴会的,而他紫黍离,却是可有可无。如今,当黍离跟在附离身边出现在宴会的时候,除了四氏族长的皇族成员都会来跟他问声好,就连世子们也不例外。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
黍离对自己嘲讽地笑笑。今夜月光很好,雪地被照得十分干净,那是刚刚落下的雪,把白天众人的脚印都掩盖了。光秃的树枝间落下月光,显得别有一种苍凉的美感。家人大概都去某个地方庆祝了吧,紫家的亭台楼阁,本就缺少人气,这样一来,像是被遗弃一般,自然是更加清冷。
人在世上留下的痕迹,不也是落一阵雪,就被掩盖了么。
他向大门走去,打算回到神庙附近自己的住所去。想想时间还早,便打算去跟桓邑告个别,甚至到第二天再走也可以——只要不见到附离就行。这可是一年当中最长的黑夜啊。桓邑一个人,一定又冷又寂寞。谁会去陪他呢,各自都有庆祝冬至的活动啊。
黍离又走向那条小径。小径尽头是院墙,门半掩着。黍离推开门。寂静。完全没有外面的喧嚣。园中野草上的积雪很是平整。白天晾晒的被子已经收了回去。台阶上,房子的窗户还保持着白天黍离打开它们的样子。房间里有一点微弱的灯光。除了雪清洌的味道,空气当中似乎还有些别的味道。
黍离踏上台阶。桓邑面向门口,趴在桌上。旁边的蜡烛烧得只剩下一小截,火苗已经很微弱,就要熄灭了。地上有黑色的液体。初时黍离还以为是桓邑睡着,打翻了墨汁。当他换上新的蜡烛之后,才发现,那液体,是殷红的。
原来空气中的味道,是血腥味啊。
他过去捧起桓邑的头颈,让桓邑躺在自己怀里,看到那伤口在颈项上,很深,露出了某些白色的器官。锋利的匕首落在地上。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黍离用手指按着伤口,但血还是涌出来,把他本来干净的米色外衣染成了红色。桓邑的身体已经有些冷了。黍离的脑中一片混乱。治疗术也好,凝血术也好,他费了很大功夫才想起来,但桓邑的血液只是凝固了一点,就被新的涌出的血冲开,皮肤愈合的速度又慢得赶不上血涌出的速度。鲜血弄得两人身上到处都是。
这时桓邑竟醒了。他无力的手指拨开黍离的手。他已经被血液弄脏的脸很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的气管也许被割断了,他说起话来很费劲,声音发不出来,只是嘶嘶的。
他又说,“我很高兴……可是我这样活下去,自己都觉得很多余啊。”
他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黍离这才想起喊人。一直到嗓子嘶哑,一直到那血液流尽而不再流动,都没有人理会。仅仅是这一年春天,这个已经没有呼吸的人,还被这院落中的大多数人簇拥着。现在,他却只能孤独地在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候,死在最长、最黑暗的夜晚。
不管多长的夜,总会有天明。天亮了,就会没事的。
可他怎么就等不到天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