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白桑之五(1 / 1)
四氏历一八三一年的冬天对于暗之方很是寒冷,冻死了无数的牲畜,破坏了难以统计的过冬作物。到了一八三二年春天,融雪造成的凌汛以及积雪本身带来的洪水,更是毁坏了大部分的春季作物。暗之方的农业本就不很繁荣,如此以来更是雪上加霜,产生了大规模的饥荒。依照林阳战争期间与光之方签订的条约,暗之方向光之方提出了援助的请求。
一八三一年的光之方却拥有一个丰年。粮食不仅吃也吃不完,各地的仓库也装得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盛大的宴会一个接一个,只是为了庆祝丰收。军队的军饷也史无前例地非常丰富,连马都吃得膘肥体壮。面对暗之方的请求,族长们和祭司会却婉言拒绝,说,虽然我们丰收了,但我们这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啊,你看,平时人民能吃七成饱,现在也只能吃八成而已。
这相当于一个人手里拿着肉,面对一头饿狼,还作势要把肉藏起来。
更何况两个年轻气盛的新任族长,早就不想承认这一纸条约,再加上粮草丰沛,更是底气十足,自以为可以打破紫万舞创造的对暗之方战争最好纪录。在接到暗之方措辞严厉的回信之后,他们发出了一封充满了幸灾乐祸的语气的再次拒绝信,几乎就差对暗之方说,来啊,开战吧,我们才不怕你们。
紫附离似乎是被丰收冲昏了头脑,忘记了他去年说的“戒骄自强”之类的话。年长的蓝氏和赤氏族长对此也不置可否,他们也不愿意拿粮食去接济暗之方——若是能把他们饿死就更好了。
一八三二年春天,饥寒的暗之方难民越过边境来到光之方东部,与当地的光之方村民发生冲突,进而械斗,导致十几名暗之方难民死亡。
暗之方立刻发出严正警告,要求光之方祭司会为难民的死亡负责,并且以每人当年一座城池的税收赔偿,否则将大兵压境,到时夺取的东西,可要比他们现在要求的多得多了。
于是,开始讨价还价。
然后就到了夏天。
光之方的粮食还没有到。春耕、夏收,获得的粮食连人民口粮的一个零头都不够。暗之方国内已经民怨沸腾了。暗之方首席大祭司也早已按捺不住,只是那些长老——啰里啰唆婆婆妈妈的老头子们——担心粮草不足,会打败仗。
首席大祭司一拍桌子,“就地解决,这还不懂吗?!”
长老们噤声。第二天,部队就在边境集结完毕。按捺不住的不只是首席大祭司一个人。
光之方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年的丰收之后,兵强马壮。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军队面对恶狼一样的暗之方士兵,谁的士气更高。
开战了。高年级的已经出去实习了。
“林葳荣静静地说,好像在背历史事件一样。”
黍离点了点头。他已经知道了。前一天傍晚御龙越唤他去府邸,问他要不要休学去军队里,这样将来进入祭司会时,会有更多的筹码。黍离没有答应。
御龙越奇怪地看看他,笑了,说,“大概是有牵挂吧。”
黍离的脸腾地红了。他想起沃若那带着疑问的眼神。
拜托,你是她什么人啊。
他在心里骂着自己,反应过来,对越说,“我不想凭借您的举荐坐到不能胜任的位置上去。”
越挑了挑眉毛,说,“这样也好。只怕你哥哥怪我。”
黍离没有回答,咬着嘴唇,有些愤恨地把脸转到一边去。
越没再说话,细心检查自己的盔甲和长矛。临到黍离离开的时候,他才说,“新任族长们不知轻重,在你能到军队中实习的时候,战争一定还没结束。”
回到现在,一转头,对上的是坐在前排的沃若带着疑问的眼神。她把眼神偏开了。
“你想什么呢。”
说话的是林葳荣。
“没有啊,听你说话。”
“我刚刚说什么了?”
“……”
“重。色。轻。友。”
林葳荣笑笑,无奈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说,“学院说要积极备战,就要举办剑术比赛,你和我们一起组个队参加吧。”
“好啊。”
战争这种事,跟他们还没什么关系。
行礼,前进三步,拔剑,刃端相交,再行礼。
带着护具的头盔,看不清对方的脸。胸甲下面的名袋上是一个不认识的名字。祭流徵。
身后是万舞班一干女生的助威声。
黍离是皇族的公子,流落到万舞班,注意他的女生自然不少。他不注意人家罢了。
其实现在他也只是在认真观察对手而已。后面的人在干什么,他完全听不到。他也不需要听到。林葳荣他们在场地边上观看,自然不会呐喊来分他的神。沃若没来。大概是心宿预备役的事情吧。他想到这一点,有点泄气。
这次的队伍当中,他是主将。他一定要赢。不是因为他求胜,而是因为他不能连累别人一起失败。
据说对手很强,比黍离他们高一级,也还没到实习的时候,许多万舞班的剑术高手都败在他手下,难怪也是主将。
两人都把剑摆在中段,来回微微移动,都在试探对方。毫无起伏,安静得没有一点波澜,也没有一丝破绽。
祭击打了黍离的木剑,但黍离中段很稳,没有出什么破绽。背后一阵欢呼。
两人同时举剑向对方攻去,一声清脆的击打,两人错身而过,又同时转过身来,持剑对着对方。
刚刚那一击,黍离稍稍快了一步,算是赢了。
这样几个回合下来,两人互有胜负,只是黍离稍占优势,再赢这一回合,就赢了这一场比赛,也就获得了这次比赛的优胜了。黍离不免觉得有些焦躁,忙深吸一口气,安定下来。
这次是祭首先攻击,他举剑的瞬间,黍离已经本能地击中了他的手腕。
乘着残势,他冲过祭身边。
手腕是比赛中的有效部位。他已经赢了这一回合,也就赢了这次比赛。身后响起裁判判决的声音,还有万舞班的欢呼声。
就像那一次击败桓邑一样。
一分神,还在移动的他身子一歪,踝骨传来一声脆响,他倒在地上。木刀也掉在地上。脚崴了。
欢呼声变成了惊呼。
第一个跑来的是林葳荣,然后是杭韶他们。他被架出场外,坐在场边的椅子上。头盔被林葳荣拽下来。黍离满头是汗。一群万舞班的男生女生围过来,满是关切的眼神。
他摇摇头,笑着说,“我自己治好就是了,刚刚太不小心……”
众人还是围在一边,他捏住自己的脚踝,轻轻一扳,骨头回到了原位,他的额上却沁出冷汗来。他又径自发动治疗术,浅浅的白光亮起,红肿很快退去了。
他其实不太擅长治疗术,站起来时,还有些痛。同学们在问候之后就散去了。
就是因为不擅长啊,桓邑才会死。
他接过林葳荣手里的头盔,把护具都塞回袋子里,背起来,低着头,向场地外走去。
经过祭的时候,他停下来,鞠躬致意。祭已经摘下头盔,也满头是汗,站起来回礼,笑道,“比赛都赢了,您怎么还受伤。以后可要小心一点啊。”
黍离也笑道,“刚才分神了。谢谢学长关心。”
两人又互相致意,然后才告别分开。
林葳荣从后面赶上他,问道,“又没有输,你怎么脸色那么难看?”
他勉强地笑笑,“我治疗术太差,脚还在痛。”
已经到了门口。夏夜凉爽的风吹进来,黍离打了个寒颤。
月光洒下来。今天是十五呢。
他回身对场地鞠躬,转身坐在台阶上穿鞋。
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
心里突然感到很平静。就像月光突然照了进来一样。
他一边穿鞋,一边抬起头来。
沃若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怀里还抱着大叠的典籍,脸上全是汗水。
他站起来。
她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还是晚了。听说……你受伤了?”
他有点不知所措。他点了点头,又说,“已经没事了。”
他觉得自己的脸很热。大概是因为刚刚比赛运动的缘故吧。
虽然很希望她来看,但又不好意思让她看出来——当然她很可能已经知道了——所以他只是把护具袋往肩上拽了拽,然后对她伸出手来,说,“书那么重,我来帮你拿吧。”
虽然这不是第一次他帮她拿书,她还是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他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有力气的样子。但是手指很修长。
苦练剑术的人的手吗。
手能被那样的手握着一定很有安全感吧。但他自己恐怕还没有什么安全感吧。
“算了吧。你还有那么多护具要背,刚刚又受伤了。”
她说。晚上的风吹来他身上的味道。有汗味,但是不觉得难闻。
他一定很累了。那种回忆又挥之不去。不过好在能让他觉得好受一点。
她看到他笑了笑,听到他说,“你在心宿那边忙,不会比我轻松啊。我毕竟是个男的。”
她笑笑,没有说话,有些不情愿地把书放在他手上。
他身后传来几声暧昧的笑。林葳荣大叫道,“黍离公子,在下不碍您的好事,先退下了~”
黍离笑着回身故作厌恶地摇了摇手,那几个人就笑闹着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中了。
一下子安静下来。场地里面的喧嚣似乎都很遥远。
竟然没什么话说了。有点尴尬。
他说,“我送你到宿舍吧。”
她点了点头。
她很想和他说点什么,就像林葳荣还有皇尉他们那样,可以和他谈笑风生。但是,虽然在同一间教室上着同样的课,两个人就像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一样,和不同的人在一起,对不同的事情感兴趣,甚至在上同一节课的时候,也在想着不同的事情。
如果是别人,大概都不会互相注意吧。
但她不一样。
她三岁的时候,那时他们家还在新城,跟着妈妈到家里的店里去,正遇到一个皇族出身的商人坐在厅堂当中,和她的爸爸谈生意,很愉快的样子。妈妈抱着她对那人行礼,她贴在妈妈耳边说,“那个叔叔不喜欢爸爸。”妈妈慌忙抱着她到后面去,责备她,问她怎么会想起随便乱说话。她哭着,说,“沃若注意那个叔叔的时候,就觉得爸爸好讨厌,不注意就好了……后来才发现是那个叔叔讨厌爸爸……”
妈妈没有再责备她,几天之后,就和爸爸一起,把所有的财产变卖之后,离开新城。
两个月之后,新城在内忧外患之中沦陷。
这一次,是她刚在教室中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的时候,就觉得某个地方让她觉得很悲伤,很后悔,虽然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然后她发现那是来自最后一排,一个看起来很开朗的人身上。
那个人刚刚才走进教室,还没有坐下,四处张望着,大概在找空的位子吧。他的身材颀长挺拔,因为是少年,还显得有些单薄,但看起来已经有一些健壮了;他留着干净的短发,有小麦一般的肤色,深刻的轮廓,细长而微有些上挑的眼睛,还有薄却不会显得无情的唇。
挺英俊吧。但是……似乎有点……优柔。
那个人坐下了,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但那种难过的感觉并没有减轻。她赶紧收回目光。他似乎没有发现。
是什么让他这么难过呢。
吴鸾让他们抽签之后,她握着写着‘紫黍离’三个字的纸条,再次回过头去。
她作弊一般地用了一点读心术来加强自己的能力,发现那个人,就是紫黍离。她不知不觉盯着他看了好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那个人也回望过来,她感到自己的脸热热的,下意识地笑了笑,慌忙移开自己的目光。
那个人的眼睛,冰冷的蓝色,有一些不一样的光彩呢。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希望他能高兴起来。
第二天,她比所有人都早到教室,偷偷把前一天夜里自己用打字机打好的一张字条放在他抽屉里,然后故作轻松地坐在座位上,心里却不停地记挂着,既是害怕被人看到了,也在怀疑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冒昧。她一抬头望向门口,想看看他到了没有的时候,正撞到他看过来的眼神,立刻就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了。
为什么要脸红呢,又不是什么人,只是一个刚认识的人,然后很不幸的,或者说很幸运的,被一张纸条牵扯到一起了。
她万分紧张地坐在座位上,心里却在注意着后面,感觉到他看了那纸条,四处寻找那个署名桑的人。他似乎很高兴有桑这样的人。她觉得有些,窃喜。
在她最不拿手的算学考试之后,她忍了很久很久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教室走远了,眼泪才流出来。因为能够进入万舞班而建立起来的信心,一下子全都被打碎了。她深知在这样的世界上,弱者决不会被同情,只能够被轻视,所以即使失败了,也不能被人看到软弱的地方。可他却在这时候进来了,还踌躇着要安慰她。握着他递过来的手帕,她竟然觉得很感动。
她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的感情,有一些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东西。
冬至的第二天,当她看到他那个无比勉强地撑开的笑容,除了用自己的天赋让他觉得安心一点,她想做些别的什么,但她全然手足无措。没有人教过她。当他要她和他一起自习的时候,她爽快地答应了,因为她觉得他需要谁去陪他。本来应该是林葳荣他们的,但他们不在,似乎只有她了。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或许是在遵守一个诺言,或许决定了自己一个人承受这些。
沉默当中,她抬起头来,看到树叶间澄澈的天空,点缀着无数明星。萤火虫像雪花一样飘啊飘的。
“沃若啊。”
她听到他叫她,转头去看着他。他只是低着头在走,脚步声很沉稳。
“战争开始了,你们……心宿,是不是很快就会上战场?我是说……比我们更早。”
她看到,他舍不得她。
她在心里想着,我也舍不得你啊。
她知道,上战场,是早晚的事。心宿预备役和别的学生不一样,并不一定要到毕业的那一年才能到战场上去。
何况,今天结束的时候,老师劝她,“你把你别的力量,都拿来交换吧。”
老师和她谈了很久,她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说要征求父母的意见。老师也没有强求,只是让她回去好好休息。
好的心宿数量稀少,在战场上又容易受到攻击,很快就会有空闲的位置。父母的意见,要早点来才行。
“我不知道啊。”
沃若答道,偷偷看他的反应。
“我是说……”
黍离顿了顿,拉了拉背在背上的护具,说,“我是说,我觉得,这样的战争,没有意义啊。如果可以的话,别在这上面,浪费自己的,生命。”
“可是,不去的话,我就只能嫁人了啊。我才不要这样。”
沃若随口说道。
一抬头,已经到宿舍了。
沃若停下脚步。黍离又向前走了几步才停下,回过头来,询问地望着她。
她笑着说,“到了啊。”
她向前小跑几步,从他怀里拿过书,微微鞠躬,道,“今晚,和你在一起,很愉快。”
他脸上有羞怯的神情,微微侧过脸去,眼睛没有看着她,说,“我也是啊。”
“快回去吧。你一定累了,要好好休息啊。”
说完,她向女生宿舍的院落里走去,没有回头,余光却看着他一直在原地,目送她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