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江湖(1 / 1)
容子陵缓缓推开门,轻轻的,极为小心翼翼,仿佛那不是门,而是一件艺术珍品一般,一推就会碎了。
屋内只有一人,景悦正悠闲的坐在正中,一手提壶,一手执杯,笑吟吟的看着二人。
君勿言从身后附耳过来,低低说了句,“小心有诈。”
容子陵脚步一顿,错开身来。与君勿言并肩立于门口。
君勿言轻笑道:“景堂主真好兴致,莫不是一早就料到我与颜王要来讨酒喝?”说着越过容子陵,缓缓的一步一步向桌子走去。
“这屋里有机关不假,不过来的既然是颜王爷和君公子这般稀客。”景悦给他二人分别斟了酒,“换了平时,两位可是请都请不到的。”
“更何况,你那些劳什子就算是弄出来,只怕也入不得我们的眼。”容子陵一声冷笑。
景悦也还以一声冷笑,“在二位面前,景悦自然是不想惹笑话的。王爷果然是权倾天下的王爷,连说话都如此狂妄。”
景悦说罢,扫了君勿言一眼,又道:“只是在我们江湖人眼中,权倾天下不是狂妄的资本。”
容子陵冷冷哼了一声。
君勿言已快接近桌边,却仍是一步步慢条斯理的,走的懒散。就好像他只是在自己家的花园里散步一样。
容子陵正待上前,却听景悦道:“颜王且慢,既然讨酒喝,不妨关上门,咱们边喝边聊,可别让外面的吵闹声扰了兴致。”
容子陵悚然一惊,不由望向门外,没有风,一丝风都感觉不到。
可庭院四周的树叶都簌簌颤动起来。哗啦啦的声音充斥了整个惊堂。
清泠的月光下,影子也仿佛活了,抖摆浮动。诡异的仿佛是挣开了某种束缚,自地底升腾而起。
刀剑纷纷出鞘,划出一片刺耳的锐响。
庭中众人仍然警惕的环顾四周,树叶仍然在颤动。
然而,他们却没有看到一个敌人。依然没有看到一个敌人。他们的眼里已渐渐有了慌乱。
谁也不知道,在那些黑暗的见不到的地方,到底蛰伏着什么。
谁也不知道,敌人藏在哪里。
容子陵捏紧了拳头。一眼过去,他也没看到,那些人蛰伏在哪。
惊堂中人善于隐蔽身形精于暗袭刺杀。他实不该选择夜晚来扫荡惊堂。
然而此时后悔这些已然迟了。
他回过头去,君勿言已坐在了景悦的对面,正品尝着杯中的醇酒。面上挂着的淡淡懒散的笑容。
容子陵突然觉得,这痞子似的笑容,其实也没那么讨厌。他心里不由一松。手已抚上了门,轻轻一合。
“吱呀”一声,外面的动静便被隔绝开来。
屋子里有酒液静静流淌的声音,还有不时飘来的淡淡酒香。
容子陵微微闭目,深吸了一口气,蓦地睁开。走到君勿言身旁坐下。那里早已准备好了一杯美酒。
“可惜了,我不喝酒。”他微微一笑,便将那杯酒移到君勿言身前。
景悦饶有兴味的看着他,“堂堂颜王不喝酒,岂非太有趣了。有趣的简直好笑。莫非,颜王担心景悦下毒?”
“你若真下毒,岂非太让我和君门主瞧不起了。”容子陵冷笑。
“你若真下毒,王爷也是不怕的。九瓣莲能解万毒。”君勿言也转过头来,“不会喝?”
“咳咳。”容子陵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丫头说,喝酒伤身,不让喝。”
君勿言不由一愣,看着手上那杯酒,正是容子陵推给他的那杯。顿时,便觉得索然无味,直如淡水一般。
将杯子往桌上一放,望着那盈盈波面,不由有些出神。半响冒出一句:“这话我信,颜王对云清很是特别。”
“酒可是个好东西啊……”景悦不由面露惋惜,“颜王今日不是在总督府赴宴么?怎地改了兴致,竟跑到我惊堂来了。”
“本王还不知,原来景堂主如此关心本王的去向的。连本王在总督府设宴都知道这么清楚。不知景堂主送了份什么礼去了?”容子陵笑着问。
“别说,让我猜猜。”君勿言似乎来了兴趣,手捏着下巴,一副思考模样。
“总督府送礼,还是送给颜王。这礼得厚才行。用毒最好的毒娘子被驱逐了。难道是用剑最好的萧咏笙?”说罢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对,一人怎么够。景堂主从不做无功之事。”眯了眼笑着看景悦。
景悦微微一笑,“君公子还是了解我的,不枉咱们斗了那么些年。”
“我猜是七青衣。”容子陵突然插口道。
“颜王果然很是自信。惊堂对本公子都没出过七青衣。”君勿言似乎有些不满的斜睨着容子陵。
七青衣是惊堂培养出的杀手精锐。七青衣出动,这世上没几人逃得过。
七青衣一动,便是绝杀。
“惊堂里萧咏笙用剑最好,是个剑术高手,不过在月前刺杀殿前都指挥使于光中一役中,他负了重伤。我想景堂主是不会让他去送礼的。”容子陵一挑眉看向景悦,“景堂主,本王说的可对?”
门外剑拔弩张之际,门内却是在谈论着,惊堂派去总督府的刺客。
“咏笙在长安街一役中,确实身负重伤。如今虽然养好了,不过身手已不如以前了。”景悦竟是承认了刺杀殿前都指挥使于光中一案。
他竟然就这么承认了,而且自曝其短。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自己堂中高手实力不如从前。岂非太不智?
见二人有些惊疑的看着他,景悦又笑了笑,“不过,咏笙确实是剑术上的奇才,他剑术修为又更上一层。”
扑朔迷离,让人辨不清虚实。
“你还没说,去总督府的是不是七青衣呢?”君勿言似乎是死逮着这个问题了。
“颜王没有说错,去总督府的是七青衣。”他慢慢的说着。
“景堂主果然很看的起本王!”容子陵淡笑。
君勿言却是稍稍变了颜色。
“君公子若是对七青衣没找你而不满,改日定当让他们见识一下栖门的门主。”景悦又晃了晃酒杯。
君勿言讪笑一声,“我不过好奇景堂主对颜王下了这么狠心。你既然在此等候,却又为何仍是派出了七青衣?”
景悦冷笑一声。“有时候,有些事纵然是那样,也不免要做做样子的。今日两位如此兴师动众来我惊堂。难道不是下了狠心的?”
“他早就知我来江南是为着查他的案子的。性命之忧,他当然要下手狠一点。不是我死,可就是他死呢。”容子陵对着君勿言撇了撇嘴。
“只怕景堂主心中却在后悔,没早日派了七青衣。”容子陵面色突然冷厉起来,“景堂主,朝廷江湖多年来两不相犯,敢问,景堂主连杀了三位朝廷重臣是何故?”
“颜王可是误会在下了,死的那三位重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呢。中饱私囊,贪赃枉法可少不了。”景悦笑道,“在下替王爷动手,王爷竟要治在下的罪。真是难为我,还折损了堂中几名好手。”
又叹了叹道:“真是不值得啊。”
“朝廷事自有朝廷的手段,景堂主是不是逾越了……”容子陵冷笑道。
“逾越?死的那三位,如何贪赃枉法我自管不着。但是他们竟然联合那些个不入流的帮派,想毁了惊堂。手未免伸的太长。换了君门主,不知做何样打算?”景悦反问。
君勿言愣了一愣,突然叹道:“这个江湖……太乱了。”
“哦?君公子此言何解?”似乎君勿言的话更让容子陵感兴趣,竟是不再去追究景悦行刺之事。
“江湖大小帮派林立,各自为政。常为一点小事,厮杀个不休。江湖几无宁日,实在是乱的很。”君勿言淡淡说着,就像是陈诉他吃过饭了一样平板。
“君公子就是这么看江湖的,各自为政,一盘散沙。帮派林立,以栖门、惊堂两大势力为首,冲突不断,硝烟未止。一个凌乱动荡的江湖?”容子陵充满探究的看着他,目中隐有深意,“君公子不满意这个江湖?”
君勿言又复沉默不语,思索着什么。
“当然不满意。”说话的是景悦,“这样的江湖有什么好,为什么要满意?”
他是个谨慎的人,他的每个笑,每句话都有深意。他所露的每个破绽都充满了诱惑,又不至于暴露了自己的弱点,让人捉摸不透。
君勿言突然笑了,“是,这样的江湖,有什么好?为什么要满意?”他重复着景悦的话,说不出的讥诮。
两个斗了经年的死对头,在这个问题上,居然能达成共识。容子陵眼微微一眯,“两位在这个问题上倒是默契。”
他们都不满意这个江湖。栖门、惊堂江湖两股最大的势力。两个水火不容的领袖,居然都对这个江湖不满意。
“不知颜王对这个江湖是怎么看的?”君勿言指尖微颤,有一瞬的激动,“又或者说,皇上对这个江湖是怎么看的?”
容子陵皱了皱眉,沉默不言。这个江湖怎么样不是他关心的。
却是皇兄在意的。
君勿言又道:“帮派林立,各自为政,一盘散沙,便成不了什么气候。不会有强大的势力威胁朝廷的统治。这大约就是朝廷所乐见的吧。”
容子陵忍不住点头,“不错,置身于那个高位,自然很忌讳有强到能威胁到自己的势力的存在。有得才会患失。一旦尝到了那个滋味,没有几个人能放的下。”
“没有统一的律令和约束。冲突不断,血流成河。单说栖门和惊堂,积累的血腥白骨就不少了。这样的江湖实在是太混乱了……”君勿言眉头紧皱,似乎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很久。
“君门主是想要一统江湖?为这个江湖制定规矩?君门主好大的野心!”容子陵是笑非笑的看着他。
“颜王。”君勿言霍然起身,“江湖不得干涉朝廷事务,若朝廷要插手江湖又当如何?”
容子陵微一错愕,似是没想到他这么大的反应。“江湖若是如往常一样,朝廷自然亦如过往。朝廷要的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江湖,偶尔的小风小浪是无所谓,若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朝廷自然是要来撞上一撞的。”
他顿了顿,又看向君勿言,“自古讲究力量的制衡,皇兄是不会允许这样的江湖出现的。丫头说君公子可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可不能被野心给吞噬了。”
“这不是野心。”君勿言反驳,“窃以为一统的隐患,远不及散沙的伤害。江湖一统,规规矩矩,有条有理,至少会少流很多血。人人守着特定的规矩,按江湖规矩行事,朝廷岂非省了很多事?一盘散沙,整日里冲突厮杀不断,缺乏管理,江湖何成江湖,与草莽流寇何异!出了事杀了人流了血,朝廷就没烦忧么?那流血的可不一定都是江湖人。”
“隐患终是隐患,若一日发作起来,那可不是江湖上的血腥冲突了。那危及的是天下苍生,生灵涂炭。”冷森森的语调,容子陵也不禁皱紧了眉,“本王说过,偶尔的小风小浪无所谓,若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朝廷自然是要来撞上一撞的。”
“那江湖人便不是苍生么?流的血便不是血么?”君勿言冷笑起来。
“咦?”景悦突然奇道:“你们怎么吵起来了?”
两人一敛神,静默下来。
“我和君门主不过是在讨论这个江湖罢了。交换各自的看法而已。”容子陵突然笑道:“景堂主这么沉默,难道对江湖霸主不感兴趣?我记得你也说不满意这个江湖。”
景悦嘿嘿一笑,“我更对我的酒感兴趣。我是对这个江湖不满意。难道不满意就是想做江湖霸主么?”
“惊堂与栖门这么多年争斗?景堂主就没想过么?这话本王可不信。君公子只怕也不信。”
“云清虽然任性娇纵,但她说的话却不错。每个人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颜王,我们的立场不一样。”君勿言也笑起来。
“不错,我们的立场不一样。”容子陵点了点头,君勿言是个有才略抱负的。只要制衡得当,江湖给他管理也没什么不好。就如他所说,江湖确实是太乱了。
可惜,皇兄是不会答应了。更何况还有丫头……
他若为江湖雄主,丫头又该如何?
很久以来,朝廷与江湖两不相犯两不相容。
立场,真的是个奇怪的东西啊。
容子陵看着君勿言,突然笑道:“第一次烟雨楼见君公子,感觉君门主真不像江湖人的样子。”
景悦也放下了杯,“君勿言更像是画里走出来的贵族公子,纤细慵懒。江湖人应该是像我这样的。”
君勿言淡笑不语。
纤细慵懒只是表象,那其实是一袭张扬狂肆的白衣。谈笑间,暗藏机锋。温文转首,杀戮已成河。
在这生死之际,三人竟似完全忘了今夜的目的,高谈阔论,好不快哉。一点也不像即将生死相搏的敌人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