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心伤(1 / 1)
到闲草堂的时候,天居然下起了蒙蒙小雨,这大约是三月的第一场杏花雨吧。
很细的雨丝,划落在眼前,天也慢慢的黯了下来。天地间,被笼罩在一片雾蒙蒙之中。眼看过去,便都有了些朦胧的感觉。
君勿言把那一瞬的错觉,归咎于这雾蒙蒙的天气。真是好笑,在清风携着细细雨丝在眼前飘摇时,她进门那一刹,回首对他嫣然一笑,挥手作别。
隔了重重的雾气,他有了一瞬的恍惚。
像枝头初俏的第一朵粉桃花……
像春风剪开的第一条青柳枝……
为什么会这么熟悉。为什么会有那种熟悉到心疼的感觉。君勿言狠狠挥掌,仿佛眼前有什么破不开的迷障。然而只有纷纷扬扬飘落的雨丝……
他倚在墙角,以手加额,渐渐身子低了下去。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迷茫、痛楚、急切、心疼、悔恨、还夹杂着一丝眷恋,各种滋味交织在一起,挟着遥远的记忆,席卷而来。几欲将他湮没开去。
是了,是他刻意遗忘了很久的事情,被弃沉在心的最深处的记忆。被那桃花般的嫣然一笑给唤醒了,它复苏了,这这三月的第一场杏花雨的洗涤下,它,清晰如初。
他记得,曾经也有那样一个女子,对他笑的灿若桃花。那天也下着雨吧,他还记得,她说:“不要故意淋雨生病不去桂楼啊。”
时间真的过的很快啊,在眨眼的瞬间,飞快的溜走。自十七岁接掌栖门,到如今,已有七年了。
竟然已经过了七年了啊。
七年以前,他也曾年少轻狂,他也曾顽劣随意。她总对着他说你真顽皮。
是的,他会如鬼魅般取走小孩的糖葫芦,然后躲在角落里,看着失去了宝贝的小孩哇哇大哭,再看着她把糖葫芦还给小孩,擦干小孩的鼻涕,直把他们哄得笑了,才对他无奈摇头。他也会在街头恶霸欺压百姓之时,忍不住出手割断他的裤带,让他丑态百出,仓皇而逃。
还记得每次说与她听的时候,她会先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止了笑,便嗔怪的看着他,“你真顽皮…”
他也会在下雨天故意淋雨,然后装病不去桂楼处理事务,等大夫一走,便拖了她往街上晃悠,再被护法长老逮回来。她总会咯咯笑他,“你真顽皮…”
在正式接受栖门后,案头的文牍堆叠如小山,繁杂的事务,忙的他焦头烂额,压的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他坐在桂楼的最高处,脚底下众人的膜拜,那种疏离的淡漠,他如同置身冰窟,又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咬,他浑身的不自在。
他一度反感于“门主”这个称呼,而且连她也那般叫,让他极度的不自在。
他就这么孤寂而又恍惚的看着沙漏慢慢空了,倒转过来,然后又流尽了。
直到…直到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吧。
君勿言突然泛起一丝苦笑。七年了,本以为压在心底那些记忆遥远的都该模糊了。可今日被唤醒来,他知道,它们一直清晰的存在着,他甚至记得她嗔怪他调皮的每一个细节。
他从来不曾忘啊,他只是刻意的不去想。
那双眼睛,稍嫌怯弱,却仍然那么明亮的留在心底,在那寒冷如置身冰窟,煎熬又如熔岩的时候,他惟一感到慰藉的,仅仅只那一双眼睛,稍嫌怯弱,却有着温暖的光芒。
灵韵,她再也不会有温暖的眼睛了,他把她放在栖门最好的房子里,一切的华丽精致,也不过是为了掩盖那是牢笼的事实。
她,疯了。所以被禁锢在那间最华丽的房子里。
在她疯了的一年后,栖门护法长老一家便消失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再也没见过。栖门所有势力被清洗,同时,门主声言闭关,一切事务交由栖门君公子全权处理。
在她疯了的那一刻,他抑不住的愤怒。护法长老的侄子,他还动不起。他看着她,握紧了拳,蛰伏出一抹淡淡的笑……
那场悲剧,他可以阻止的。如果他在的话,可是他偷溜出去“透气”去了。
七年来,他没一刻不在悔恨,如果,那一次他没有偷溜出去,如果那一次他在门里……
后来,他听见门里的人悄悄议论,那天,她叫的哑了嗓子,一直叫着他的名字。
然而,他不在。
他伸出的手,急剧的颤抖着。她再也不认识他了,她尖叫着避开,疯狂的逃着。她再也不会笑了……
他的手,握着栖门最大的权柄,然而他却觉得那是一片虚无。
握着栖门最大的权柄又如何?他甚至不敢推开那扇门……
第一次,他感受到了那种生命难以承受之重的苍白无力。
墙角一树桃花开的正好,轻柔的雨丝,仿若情人温柔的抚摸,花放的更艳了。
君勿言静静的看着那扇门,一袭白衣,已然湿透了。脸上雨水纵横,他也不擦一下,只静静的看着那扇门,却没勇气再迈进一步。
她就在里面。七年了,她变成什么样了呢?
他那么清晰的记得她那张笑靥,那双温暖明亮的眼睛。那么清晰在脑海里闪现。
七年了,曾经的一切已经过去了七年。他成了栖门大权在握的君公子。
她如今,又是什么模样呢?灵韵……
即便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他依然没有勇气推开那一扇门。
君勿言伫足良久,最终转身怅然离去。
他走的那样急,仿佛逃一般,溅起雨泥点点,在白衣上斑驳。
洛云清走进院子,远远的就看见清漠一直跪在那里,身上早已湿透了。
“清漠,你怎么跪在这里,陵哥哥呢?”说着便要伸手去拉清漠起来。清漠却是纹丝不动,不言不语的跪着。
廊上站着的离朱捅了捅旁边的清苑,“快去告诉王爷,就说小姐回来了。”
“小姐,你可回来了,先进屋换身衣衫吧。待会都该着凉了。”见清苑去了,离朱扬声叫道。
“离朱,你过来。”洛云清对她招了招手,“这怎么回事,清漠跪在这做什么?”
离朱转动着眼珠,心里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这事叫她一个小丫头怎么说。王爷怎么还不过来?
“清漠做错了事,自该受罚。”清漠垂首说道。
“你做错什么事了,是不是因为我偷跑出去,所以陵哥哥罚你。”洛云清皱眉。
“丫头。”低沉的声音像灰沉的云,带着莫名的迫力。
洛云清看过去,回廊上,天灰灰的一片黯然,隔了朦胧的水雾,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知那一袭墨色伫立在那里……
他在惩罚清漠没有看好她,他在怪她跑出去了……
容子陵清楚的看到她瞪着的眼,他脸上的笑容便一滞,僵在了唇边,他迈出的脚步便顿在了原地。
“陵哥哥,你为什么让清漠跪在这啊,是我自己跑出去的。”回廊的光线很暗,她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个墨色的人影,站在回廊的阴影里,一直站立在那里。
换作以前,他一定先笑着拉了自己进屋,然后宠溺的给她揉干头发。
她突然心虚起来,想起君勿言的话语,“颜王今日不会寻你,你不用跑的那么急”。
她心中没来由一阵急跳,看向那墨色的人影。他为什么不出来寻她了呢。
在泛舟的时候,她希望醉情于山水间的那个人,是他啊。
在小舟沉没的那一刻,她心底渴望对她伸出手的那个人,也是他啊。
可是他为什么不寻她了。洛云清想着,心里忍不住一阵酸涩涌了上来……
他为什么不寻她了!她倔强的望着那个墨色的影子,只觉有什么憋在心间,吐不出,像有火在烧一般,烦躁的难受。
容子陵看着她倔强的眼神,有些怔怔地。敞开的领口,沁入微微的凉意,才让他意识到外面正飘着雨丝。
她的头发上沾满了小雨珠。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却泛着丝病态的嫣红。
他突然心一阵惊痛,想上前去拉过她来。他突然不想问她去了哪里,不想问她为什么又要跑出去。
不想问,什么都不想问了。
她好好的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你不高兴,只管冲我发脾气就是,你罚清漠跪着算什么。”洛云清一口气便冲了出来。
她还是倔强的瞪着他。他为什么一直不动,他真的生气了?
“小姐,是清漠自己惩罚自己,与王爷无关。”离朱忍不住小声嘀咕。小姐今日是怎么了,脾气怎么这么大。
都已是三月末了,风还这么凉。似乎觉得有些冷寒,容子陵紧了紧领口。淡淡的吩咐:“你们都下去罢。离朱去拿件衣裳来。”
他跨出回廊,牵过她的手,那么冰。不由有些心疼,“别淋坏了。”
他的手好凉,她偷眼看他,面上淡淡的没有怒气,没有笑容,看不出什么来。
容子陵牵着她掠过弯弯曲折的回廊,关紧了门窗,不让一丝寒风透进来。
他倒了杯热茶,轻轻塞入她手中。坐在她对面,静静的看着她。
真的是把她宠出脾气了,他千叮呤万嘱咐,现在局势动荡不安,她还是偷偷跑了出去。万一出个什么事……他不由皱眉。
洛云清捧着热茶,热气袅袅,他坐在她对面,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但是他在皱眉,她惴惴不安的低下头。
“去哪玩去了?还弄湿了一身。”他低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的气氛。眉依旧是紧皱的。
“没去哪。”她蓦地抬起头,赌气似的看着他,看着他明显一一阵错愕。
她旋即低下头,有些心虚,“就是去、西湖泛舟。”又想起那碧绿湖水里渗着的狰狞的殷红,脸上不禁又白了几分。
“丫头。”他颇为无奈的看着她,重重的叹了口气。“跟你说过了,现在形势不好。不要出别院。怎地就不听话呢。”
“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有君大哥陪着我。哪里会不安全。”她也不知是怎么地,几乎是立刻反驳着他。
容子陵脸色一变,从椅上站起身来,很是惶急的。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使自己再度镇静下来。以手加额,轻柔眉心,微闭的双目,看不出任何情绪。
“丫头,你在外面,陵哥哥会担心。你听话些。不然在江南的事情没解决之前,我会先送你回尚书府。”他轻轻的说着,“那里比这里要安全。”
洛云清手一抖,热茶差点溅了出来。她把茶重重地放在一边的几上,“咚”的一声,直砸在容子陵的心上。
容子陵挪开了手,奇怪的看着她。
洛云清站起身来,负气而任性的别过头,道,“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跑的远远的,让你们再也找不到。”
容子陵神色倏然变的苍白,水色双瞳里,是无比的惊惧。她为什么总要逃离呢,他也留不住她了么?
心瑟瑟的发抖,他想说什么,却突然说不出来。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他系之于心底的人。
怎地出了尚书府,她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他说些狠话儿。
是心野了?
还是心变了?
她定定的看着他,“陵哥哥,我感激你。从小你就护着我,什么委屈也不让我受。如母亲一般宠溺我,如兄长一般爱护我,如师长一般教导我。父亲有责罚,总是你在前面拦着。我想看鸟巢,你派人去寻了送过来。我想看船儿,也是你找人做了只小舟。我想习医,是你说服父亲,还收集很多药材,甚至去寻来了那传说中的九瓣莲。”
她走上前去,轻轻拥住容子陵,手温柔的环住了他的腰。容子陵伸出手来,似要将她揉进怀中。然而他的手还没落下,她已经放开了他。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百花间的露水,转瞬已然逝去;俏立的蜻蜓,一点水已振翅开去。
他几乎以为这只是个梦。
她任性的亲近他,又任性的离开他。只在那短短的一瞬,容子陵却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个温柔轻忽的梦。
然而梦醒的时候,却是那么冷。
他有些无措的看着她。
他的心疼了,是像山猛然压下来,沉重的喘不过气。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仍然摆脱不了的沉重。
他已然失了所有的力气和坚持。
她笑了起来,“陵哥哥你真的对我很好。可是我心里想什么,陵哥哥你不知道。你每次来都匆匆忙忙,你每次来都只问我需要什么。”
那笑容慢慢的下垂,“可是陵哥哥,你从不问我想要什么。”
容子陵想,她笑的那么苦涩。为什么他觉得她好像又要哭了呢。以前每次见她,她都是喜笑颜开的。
她说的没错,皇兄有好多事要他忙,他每次见她都匆匆忙忙。隔几日他便抽出一些空来去看她,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会,她总是言笑晏晏。
这一趟出来,丫头变了这么多。她第一次哭。她第一次那么倔强的对他说不。她第一次那么狠的说再也不让他找到。她第一次跟他说她感激他。
他想说是丫头长大了,可是她又不听话偷偷的跑出去。外面那么危险,他整整担心了一下午,却又不敢去找她。大张旗鼓的去找她,只怕让她成了最明确的目标。
他在书房矛盾了一下午,折磨了一下午。离了家,好不容易他找着了她,她为什么又要逃离呢?
他又想,她是叫他宠坏了,出去吃点亏也就好了。就会学着乖一点听话一点了。
可是这会他在她脸上看到了怨怪。
她在怨怪他。她一直都在怨怪他,感激着他的同时,也怨怪着他。
往日的一幕幕浮了上来,却在她的怨怪面前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她怨怪自己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那张自她十一岁后一直空白着的纸,缺失的那些东西……就是自己从不问的,她想要却没有说出来的。
“丫头啊,我只是想……只是想……”
容子陵闭上了双目,困难的吞咽下后面的话。紧握成拳的手,努力的克制着内心的激动。
“我要的不是那空空如也的鸟窝,也不是木匠做出来的精致的模型。陵哥哥你不懂,你真的不懂。”她神情激动的说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容子陵眼里的痛苦挣扎。
为什么他不懂呢?
她惨白的脸连一丝血色也无。眼里莹然泪光,折射出无数的凄然。
她固执的说:“陵哥哥,你真的不懂。”
容子陵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垂下眼睑,“丫头,你先去休息吧。你脸色不好。”顿了顿,舒了口气,又补充道:“以后要出去,走大门,没人拦着你。”
他看着她面色苍白近乎踉跄的走出门外,颓然的趴在案头上。
他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
十二年,他认识她十二年。
陪伴了她十二年。
也等了她十二年。
他知道她要的不是空空如也的鸟窝,她想看的其实是窝里的小鸟。
他知道她要的不是木匠做出了精致的模型,她要的长风破浪的云帆……
……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的。
那张自她十一岁后一直空白着的纸,缺失的那些东西……
她想要的,却不再告诉他的。那些,他都知道啊。
她的心思,他明白的。
可是……
可是她那时候还那么小!
皇兄的根基未稳,他要做的事那么多,那么忙。他没有时间带她去看,她的父亲也不会允许。更何况他身边还有那么多危险。
他只是想等她再长大一些,再懂事一些。
他只是想等做完皇兄吩咐的事情。
终于等到她大了,她却自己走了。带了离朱,就从尚书府里偷偷跑了出来。
她没有打算告诉他。瞒着所有人,逃离了。
他甚至怀疑,她是真的兴趣在医术?还是那时候就已经谋划着要跑出来了呢?
而今,更是连他也留不住她了。她真的变成了风筝,那线却已经不在他手中了。
她怨怪他了。她在怨怪他不懂……
不懂怎么能一次次纵着她的任性,明明知道是无理取闹,依然依了她的性子。
不懂怎么能让洛尚书装作不知,由着她偷溜出去?
不懂怎么能让她继续留在江南危险地?如果狠一狠心,他也不用这样提心吊胆的。
……
以前不能满足她带她出来,纵然她什么也没说。但是他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看不见的时候,她在伤心在难过。
而这一切,不过是对那的补偿,对于伤了她的心的补偿。他是看不到她一点的难受。
她却在怨怪他,她甚至威胁他不再让他找到。
不懂呵不懂……
容子陵疲累的连抬首都觉得无力。
又过了许久,容子陵撑起身子,自堆叠如山的案头抽出文牍来,慢慢看着。
桌几上的那一杯热茶,一丝热气也腾不起来,已经冷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