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主啊,为什么没有万能的学说呢?
那是因为唯有你是万能的。
阿门。
新呀
终于在艺术上,谈透了“因袭”“摹仿”的不良、没志气、没出息的大大小小道理之后,谁都没声响了。
难道古代的中世的艺术家不是各自追求新的风格吗,他们没有被逼迫,谁也未曾遭受在艺术风格上的艰难逼迫,于是乃从容自然,一一成全了自己。
十九世纪后半起,舆论的驱使吆喝,同侪的倾轧践踏,艺术家本身的膏火自煎巧取力夺,不新奇,毋宁死,死也要拣个出人头地的死法,从纽约帝国大厦顶上准备一跳惊人,警察奔到高层的阳台上,仰面大声劝说,那年轻人听了片刻,纵身凌空而下……警察昏厥而仆倒……
急功近利的观念蔓延全世界,并不意味着人和社会的充沛捷活,正是显露了人和社会的虚浮孱弱——朝不保夕,才努力于以朝保夕,事已至此,必是朝亦不保夕亦不保。急功近利者们是来不及知道悲哀的,所以一个个都很快乐的样子,样子。
那古典的,过了时的艺术,当时都是新的,其中格外成功者,一直是拒绝摹仿,不容因袭,一直在透出新意来,怎么办呢,它们不肯停止新意的层层透出。
如果现在的艺术也能新,新到未来中去,未来的人看起来觉得新极了——不可能吗,刚才不是说了,在博物馆美术馆中不是有不少这样的艺术品吗,保存在露天的,地下的,也有不少。新得很,新得不堪不堪,它们自从作出来之后,一新新到未来,我们的现在,就是古艺术家的未来。
拉得太长也没有意思吗,相约一百年如何,一件艺术品历百年依然新个不停。还太长吗,相约十年如何,何如,还嫌长?那就明天再找朋友,找对手,找冤家相约吧,不,怎么跟我约,我是那个,那个昏倒在阳台上的警察啊。
當「良心」「靈魂」這種稱謂加之於某個文學家的頭上時,可知那裏已經糟得不堪不堪了。
仿佛又找到了当年读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时的那种感觉
木心的文字简直可以“稳、准、狠”来评价
而且他不似老钱那样恃才炫学
味道也比钱文冲淡许多
只是在不经意间
透出绝世的才情
荒年
童年的朋友,犹如童年的衣裳,长大后,不是不愿意穿,是无可奈何了。
呼喊那英国诗人回来,请他放弃这个比喻……不知他走到哪里去了,这首诗也就传开,来不及收回。
龙的传人
炎黄子孙
秋海棠的叶子
这是中国的童年,中国的童年时代的话,怪可爱的——为何挂在中国的成年时代的人的嘴边。
有人说(会说话的人真不少)“抒情诗是诗的初极和诗的终极”。作为诗的初极时代遥遥地过去了。作为诗的终极时代遥遥地在后面,反乌托邦者几乎认为是乌托邦里的事。
我们正处于两极之间的非抒情诗的时代。
窗外,门外,闹哄哄的竟是:
龙的嘘气成云惊世骇俗的景观,炎黄子孙浩浩汤汤密密麻麻的生聚教养的场面,秋海棠叶子怆然涕下的美,美得夜不成寐却又梦中处处怜芳草……
仿佛在君父的城邦,仿佛在清明上河图中摩肩接踵地走,仿佛亿万尧舜亿万桀纣相对打恭作揖,仿佛孔子在外国的华埠吹奏歌唱,他本是音乐家——仿佛得使人仿佛活在抒情诗的全盛时代。
绝非如此,那“初极”早已逝尽,“终极”尚不在望。
两极之间的汗漫过程中,这样的稚气可掬的比喻,实在与二十世纪不配。成年人穿起了童装。
爱这片秋海棠叶子上的龙的传人的炎黄子孙哟——该换些形容词了,难道又像另一个英国诗人说的:
“我们活在形容词的荒年”。
同在
在都市里定居的鸽子,大概已属于家禽类。野鸽的生活如何,我又不知道,总会自己营巢的吧。都市里的鸽子,有主的,住小木板房,无主的,就只栖宿在屋角、楼顶,或者随便什么棚、篷、盖、斜坡、旱桥架之类,毫无情趣,称不上窝,真不懂它们何以如此世世代代敷衍度日,不思改善——鸽子是人类的朋友,但没有成为宠物。
人类害怕战争时,便推出鸽子来张皇表彰一番。不信基督教的也认同了创世纪的史实,让鸽子担当和平的象征:凡是鸽子,尤其是白鸽,叼着一枝橄榄叶的白鸽,就是不折不扣的和平,全世界男女老少都知道,唯有鸽子一无所知。
真地打起仗来,战争的双方早就驯养好大批信鸽,传递军事情报,机密讯息。人类信得过鸽子的惊人的视力,惊人的记忆力,惊人的飞翔耐力,而且它们不会拆读要件,不会作叛徒。一次、二次世界大战,鸽子从了军,一方称另一方为敌人,鸽子当然是敌鸽。
摩西律法规定:奉献给神的是,乳鸽一双。四福音书上一致形容约翰为耶稣施洗之际,上帝是以鸽子的形象显示圣灵的。
人也杀鸽子,烹成佳肴,取了鸽蛋,以为美味,广告上说是冬令补品。从鸽子的命运看“世界的荒谬”,已如此昭然若揭:一忽儿是圣灵,一忽儿是祭品,一忽儿是佳肴,一忽儿是天使,一忽儿是奸细,升平年代则点缀于街角水边,增添都市风光——人类以鸽子显出了幻想虚构、巧妙藉词、贪婪饕餮、刁钻而又风雅的本性,这是鸽子所不知道的,这也是人类所不自省的,关于鸽子,那算得了什么。
人们信仰上帝,或者希望有上帝,其实幸亏没有上帝,否则单就鸽子一案,最后的审判势必闹成僵局,人和上帝都是对不起鸽子的。
巴黎早已鸽子成灾,屋顶、车顶,撒满鸽粪。纽约还不致如此。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呆看鸽子,它们虽然种类有别,体重基本相等,这样不停不息地啄食,倒没有一只需要减肥,这又是它们胜于人类处。既然无所约束,为何不回树林去,回到原来的大自然中去? 鸽子答:“纽约吃食方便,而且没有鹰隼。”事实是毋须雄辩的,扔在纽约街头的面包、匹萨、糖纳子,五步十步,总是有的,马的饲料桶中多的是燕麦,老太太特地按时来发放鸽粮,鸽子也不会遭抢劫,这又是它们胜于人类处。
庞大而复杂的纽约,广场、地下车、大街,无非是人种展览,拿起照相机随便一按,白种、黄种、黑种,总是同在。瞑目摄听,至少同时响着三四种语言。每有希望众所周知的布告、广告,即使精通五六国文字、博及其方言的梅里美先生,也未能如数读完,因为那是用了二十七种文字臻臻至至排出来的。
黑人、犹太人、波多黎各人、盎克鲁撒克逊人、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拉丁美洲人、意大利人……麇集在这五个紧靠的岛上做什么?
英国来的朋友对我说:纽约似乎很兴奋,伦敦是疲倦的,下午茶也不喝了,说是为了健康,其实是懒呀,没有好心情。
法国来的朋友对我说:纽约是不景气中还景气,至少超级市场装东西的袋比巴黎爽气、阔气。你们的地下车乘客未免欠文雅,不过也可以说美国人生命力旺盛吧。
意大利、德国,西班牙来的朋友对我说:纽约食品丰富,滋味是差些,总还是丰富。纽约的画商真来劲,买画的富翁富婆也真是疯了的,这些画,在我们那边即使有人看,是没人问的。
旧金山、洛杉矶、芝加哥、波士顿来的朋友对我说:工作的机会,那是纽约多,我们也曾想到纽约来,现在还是想的——初听之际,有些得意,多听,也就麻木不仁。整个欧罗巴的脸有明显的皱纹,大都市各有各的老态倦容。美国本土的其他地方是不及纽约的泼辣骀荡,活水湍流。纽约之所以人才荟萃,物华天宝,不是解不了的谜,所以亚太地区人、拉丁美洲人、斯拉夫人,来了,就不走了。
还有少数大科学家大艺术家,那是属于“先知型”,先知在本乡是没有人尊敬的,于是他们离开本乡本土,到美国来取得人的尊敬。
任何复杂的事物,都有其所谓基本的一点,充满纽约五岛的外国人,不论肤色、血统、移民、非移民,如果看看鸽子,想想自己,都会发笑——无非是这样,只能是这样。
要说和平、战争、圣灵、奸细等等,那就不能想得太多,比喻不过是比喻,如果二者尽同,那就不用比喻了。
纽约的鸽子与纽约客同在,以马内利。
笑爬
我把地图画,画好墙上挂,一个蚂蚁爬又爬,自从澳大利亚、阿非利加、欧罗巴,一直到阿美利加、亚细亚啊,真是笑话,我还没有喝完一杯茶,它的足迹已经遍天下啊,我要请问许多旅行探险家,这样勇敢迅速有谁及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