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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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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提却利凭《维纳斯的诞生》和《春》,足够立于美术史上的不败之地。可叹的却是有这样的日记出现在某文豪的精装本全集中:“晨起,饮豆浆一碗。晚,温水濯足,入寝。”

世上伟大的艺术品已不算少,每次大战,慌于保藏,如果真地末日到来,真要先为之发狂了。

然而大师的废物也真多,占了那么宝贵的地盘,耗去那么多的人力物力,更有人把废物奉为瑰宝,反而模糊了大师的真面目。

鉴定家做了很多有意义的工作,却也做了废物的保证人,再低劣的东西,出于谁手就是谁的;作为收藏者的个人或国家,也就此理得心安,全没想到他们拥有的原来是废物。

如果人类真的会进化,那末进化到某一高度,大师们的废物会得到清除,以慰大师的在天之灵——那时的图书馆、美术馆、博物馆,气象澄清,穆穆雍雍,出现了天堂般的纯粹。

清除了的废物,纳入电脑系统,供必要时查考。每一代的年轻人都常有失去自信的时候,在此危机中,教师可带他们去看看,意思是:一日之能画,不足以言一生之能画,一日之不能画,不足以言一生之不能画,余类推,等等。

现在却混乱得很,随时可以遇到堂而皇之的当道废物,为大师伤心,为欣赏者叫屈,为收藏家呼冤,有时不免哑然失笑。托尔斯泰老是担心如果耶稣忽然来到俄罗斯的乡村,这便如何是好?我担心的是外星球的来客会说:“你们好像很爱艺术,就是还不知如何去爱。”

这是无数荒谬事实中最文雅幽秘的一大荒谬事实,因为其他的荒谬太直接相关利害,所以这种荒谬就想也没有去想一想。

这个世纪,是晕头转向的世纪,接着要来的世纪,也差不多如此。该朽的和该不朽的同在,这不是宽容,而是苟且。我们在伦理、政治的关系上已经苟且偷安得够了,还要在艺术、哲学的关系上苟且偷安——可怜。

但愿卡缪说得对,虽然他死于荒谬的车祸。

福气

从前,有很多人,是美术家,说了关于美术的很多话,有一句始终没说:美术是第二自然。

所有已经说了的,用尽词藻比喻诡辩术玄学逻辑而说了的话,加在一起,就是这句“美术是第二自然”。

这个梦做得好长,梦如果不醒,就属于死,美术没有这样,美术属于生,于是这个把美术认作第二自然的梦醒来了。迟至十九世纪末。

离开通俗的价值观,就可以说美术比自然高一点。

美术和自然平行是没有的事。

美术也会比自然低一点。低一点,不是美术了。

因此美术总是比自然高一点。从前也是这样的。而从前的美术家似乎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就误以为自然总是比美术高,误以为自然整个儿君临于整个儿美术之上。所以说,这真是梦。

人活在自然里,感觉了,动情了,忍不住了——产生古典美术。

人活在自然和误以为第二自然的美术里,麻痹了,厌倦了,不耐烦了——产生现代美术。

美术是宿命地不胜任再现自然的。

自然是宿命地不让美术再现它的。

再现,就不是自然,就不是美术。

也真福气,古典美术并没有再现自然,并没有形成第二自然,古典美术家并没做错事,只不过是说错了话,说错了话有什么要紧,话说得不错,事做错了,那才是很不好的。

真的

星期一早晨,匆匆忙忙赶程上班的人,仿佛齐心协力制造美妙的合理的世界。

这些那些赶程上班的人都是毫无主见的,即使少数有其主见,用不出来,还是等于毫无主见。

上班,上班,上班,上班。

为某种主见而服役——付出代价的雇人执行其主见的那个呢,多半是可尊敬的利己主义者,利己主义者多半是不择手段,不择手段多半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譬如:制毒贩毒,资本垄断,权力集中,用信仰的名义来杀人,写几本祸害一代两代人的强迫畅销书……

上班上班上班上班。

必然的王国必然地过去了,自由的王国自由得不肯来,现在是什么王国呢。这个查之有头,望不见尾的“现在”……

理想主义者的最大权利是:请放心,永远可以拥有你的理想。此外,请按时上班,上班,上班上班,一万理想主义者为一个利己主义者服役,五十万利己主义者需要多少理想主义者为其服役——足够把世界弄成……哪,就是现在这样子,罪有魁罪无魁的,祸有首祸无首的,还有什么什么什么什么的。

旅游事业公司的广告是:

“世界各地风光旖旎”

这话也是真的。

再说

中国的文士在世界上嘤嘤求友,说,还是与法国文士能意趣相投,莫逆、通脱,在于风雅,云云。

纪德,梵乐希,当年都有中国朋友。据中国朋友的记述:当时谈来极为融融泄泄,别后还通讯,赠书,等等。那是很可喜的,很可怀念的文坛往事。后来,纪德的中国朋友,惊人地作为了一番:出卖纪德,诬言纪德毒害了他,才弄得他去毒害别人(他想活自己的命,纪德那时已经逝去),可悲可笑的是,如果他不这样做,也能活命的,他这样做了,也没有得到诰赏,而且很快就死了——他取的是下策,而且失策……梵乐希的中国朋友则没没无闻,后来更没没无闻,原因倒并非“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不是的,原因是一直写不好诗,写不好文,长年懒怠,以卖老告终,卖价很低。不过他常说:梵乐希曾与他一同散步,曾当他的面表示倾倒于陶渊明——我想,也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梵乐希称颂陶渊明:陶渊明的朴素是一种大富翁的朴素——我听了不能不高兴,继之不能不怀疑,梵乐希先生是否体识陶渊明先生的哀伤。

陶渊明的境界常使我忧愁,总有什么事故干扰他的,世界早已是这样地平静不了半天,而且,自己会干扰自己。饮酒,为的是先平静了自己再说。

我们已经潇洒不来了。

“以后再说吧。”这话算是最潇洒的了。

很好

昨天我和她坐在街头的喷泉边,五月的天气已很热了,刚买来的一袋樱桃也不好吃,我们抽着烟,“应该少抽烟才对”。满街的人来来往往,她信口叹问:“生命是什么呵”,我脱口答道:“生命是时时刻划不知如何是好”(无言相对了片刻)她举手指指街面,指指石阶上的狗和鸽子,自言自语:“真是一个个一只只都不知如何是好,细想,细看,谁都正处在不知如何是好之中,樱桃怎么办,扔了吧,我这二十年来的不知如何是好,够证实你又偏偏说对了”——我不需要进而发挥这个论点。

儿时,我最喜欢的不是糖果玩具,而是逃学、看戏。青春岁月,我最喜欢的不是爱情友谊,而是回避现实、一味梦想……中年被幽囚在积水的地窖中,那是“文字狱”,我便在一盏最小号的桅灯下,不停地作曲,即使狱卒发现了,至多没收乐谱,不致请个交响乐队来试奏以定罪孽深重之程度。

终于我意外地必然地飞离亚细亚,光阴如筛,二十世纪暮色苍茫了,我在新大陆还是日夜逃、避,逃过抢劫、凶杀,避开疱疹、爱滋——我这辈子,岂非都在逃避,反之,灾祸又何其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她听了我这样的自诉,蔼然地称赞道:

“你是一个很好的悲观主义者”。

智蛙

宇宙在扩张抑在收缩,测算上是“扩张说”占上风。

宇宙在扩张同时在收缩——这是玄学逻辑。也未必是玄学逻辑。

俄国钢琴家涅高兹发现乐曲中如果有一段是快节奏,另一段是慢节奏,那末快慢的时值往往是正好互补为均等。

冥冥之中,有一律令,它以得为失,以失为得。

宇宙不付出,不收入,无盈余,无亏损。如果可知的宇宙消失了,那是它入了不可知的宇宙。可知与不可知是人的分说,宇宙无可知,无不可知。

人类最像是靠退化来作成进化的。与生俱来的东西退化一分,就换得一分进化。到了把与生俱来的东西退化完了,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换取进化了。

从岩层中发现万年前的青蛙,和现在的青蛙一模一样,它没有化费与生俱来的东西。

有神论认为我们失的多,得的少。

无神论认为我们全是得的,没有失可言。

我所认知的是,失去的东西有适意的,有逆意的;得到的东西有逆意的,有适意的——又符合冥冥之中的无字无款的律令。

真是一点也不能自作主张么。

疯树

有四季之分的地域,多枫、槭、檞等落叶乔木的所在——那里有个疯子,一群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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