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七（1 / 1）
七、
话说慕白这天过得波澜壮阔，不知究竟遭逢了几个没料到。
比如此前，她单知道楚随的老爹是极有钱的，却实在没料到，人家是有钱到这个地步。
她认不出这样那样的宝贝器物，判定楚家有钱的唯一标准，便是这宅子惊世骇俗的规模。光是楚随自己的院落，就堪比当初京城的姑苏府邸了。
要不是楚随在旁边带着，慕白这回铁定是要迷路的。
因是少爷私下邀客，楚家也并未大事铺排，甚至连最上面的楚老头子，都不知道姑苏小姐此番的到访。
看戏是在楚随自己的一个八角凉亭里，布置得十分随意，连预备的点心也都是极平常的，虽然满满地摆了一桌，却都是按着慕白平常的口味来的。
亭子不大，闲闲地坐落在一片繁盛的紫藤花中，倒很是幽静，上头龙飞凤舞地横着四个大字，“漱石枕流”。
然后隔了一个小小的鲤鱼池，京城来的戏班子在那头咿咿呀呀地唱着。
话说之前楚家的管事听闻少爷要请一位小姐来听戏，特意点了个《还珠吟》。
这位管事的自以为想得很周到了，大抵女眷们身上总带着帕子，就是为了看这类苦戏所备着的。
可是楚随一听调子，便暗暗觉得有些不妙。
果然，慕白一沾着凳子便开始犯困了。
两人坐得稍近了些，导致最后的情景就成了这样：慕白四仰八叉地横着，一只大头耷在楚随的胳膊上，睡得分外酣熟，害得楚随歪着身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台上凄凄切切地唱着：“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台下的楚随悔得肠子都青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疏忽在这戏码上，若是换一出《穆柯寨》，说不定此刻姑苏小姐的兴致会浓厚一些。
其实也不见得。
慕白来的路上折腾了老半天，实在是累坏了。因此还珠吟也好穆柯寨也好，姑苏小姐今日，注定了是会睡过去的。
饶是桌子前摆了一堆的点心，从桃酥卤干松子糕奶皮饼平贝丝饼，到梅花蒸儿糕鸡汁烫干丝桂花糖芋苗，对于疲累至极的慕白而言，都失了吸引力了。
楚随一边单只手微微地酸麻着，一边独个儿愁肠百转地听着戏，也实在无趣得很，因此那头戏还没唱完，索性就挥挥空出来的另一只手，让戏子下去领赏了。
到慕白揉揉眼睛终于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圆滚滚的太阳亘在头顶，正对上楚随一双饶有兴致的大眼睛。
要知道适才可怜的楚随被压着一只胳膊动弹不得，唯一可以用来消磨时光的事情，便是观察姑苏慕白独特的睡相。
慕白是圆脸，整体看来肉肉团团的，很无辜也很欠揍的样子，楚随歪头看着看着，便很想伸手捏一上一捏。
楚随心里的这个念头一起，便越来越强烈，最后他终于情不自禁地伸出另一只手，弹了一下慕白的脸，结果把慕白给弄醒了。
岂料这轻轻的一弹，竟在楚随的心里，激起了一股奇异的波澜。
所以慕白带着点起床气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楚随除了直愣愣地瞪着她看，那只手还停留在她脸上，丝毫没有缩回来的意思。
慕白于是很奇怪地说：“你干什么？”
楚随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却慌不择路地说了句：“你是猪啊。”
楚随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甚是柔和。
苍天作证，他此番并无恶意，只是一时紧张，没话找话而已。哪知慕白如今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类譬喻。
其实也怨不得楚随，他哪里知道京城老桃树边的这段缘故。
自从被慕容和定义为肉丸子之后，慕白对某类特征明显的词语就很避讳了，更何况楚随向来是慕白的同盟，他说这样的话，听来就格外刺耳了。
所以饶是此刻楚随脸上的笑容跟三月的春风一样和煦，都难灭慕白心头那把熊熊的怒火。
可叹楚随今日这个霉头，是触定了的。
慕白二话没说，直接就气冲冲地回家了。
回家首先还是得下山，而下山的路自然也是万分艰辛的。不过慕白咬着牙跌跌撞撞的，到底是自己半爬半走地回去了。
反是楚随一路在后面不声不响地跟着，看得格外心惊肉跳。
差不多天黑尽了，慕白才奄奄一息地摸到了自家的地板。
敢情这天她千辛万苦地上山又下山，不过是去楚家的小亭子里趴着，不甚爽快地睡了一觉而已。
回来以后，自然是接着大睡特睡。
慕白实在是筋疲力尽，头一沾枕头就没知觉了，甚至把火烧眉毛的抄书任务，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富家大少楚随倒是记得的。
所以这天晚上他回到家中，连饭都顾不上吃，一直坐在自己宽敞的书房里，怀着满腔的愧疚，飞快地替慕白抄了整整一百遍的千字文。
其实慕白之前没说清楚到底要抄几遍，楚随只得红着眼睛奋笔疾书，心想抄他个百儿八十遍的，怎么着也够数了。
于是第二天去武馆的时候，他悄悄溜进慕白的院子，把厚厚一沓抄了百遍千字文的澄心纸，从窗户缝里塞了进去。
另一头慕白接过去交给了老师，自然也是感激涕零。
这天上课，她便有点心不在焉，老犹豫着怎么开口跟楚随和解。
正心猿意马间，李塾师忽然铁青着脸说：“慕白，请令尊大人过来吧。”
慕白欢快地应道：“好嘞！”也没留意老师的脸色，得了令就撒丫子奔出去了。
姑苏老爷正在外头带领一干弟子习武，忽见慕白凭空冒出来，遂喝道：“瞎跑什么？回房里去！”
慕白摇头晃脑地：“老师找您呢！”
姑苏老爷半信半疑地去了，并命令弟子们不得偷懒，在原地扎半个时辰的马步。
老将军前脚刚走，后脚楚随就开始咳嗽了。
慕白笑嘻嘻地走过去，在他的肩膀上一拍：“谢谢啊。”
楚随本就虚着腿做个样子，不想慕白这么雄浑有力的一下，倒是好一个踉跄，不由苦着脸抱怨道：“你练的什么掌法啊。”
两人很快和好如初，打打闹闹的样子，搞得其他的弟子都有点心痒痒了。
其实这里大部分的人都曾经见过四处乱跑的慕白，却全然不知她是这家的大小姐。
慕白仍旧穿得随意，所以虽然楚随和她走得近些，大家也以为，他不过和个丫头好上了。
旁边有人阴阳怪气地叫：“小师妹，小师妹。”
慕白正要顶嘴，楚随拉住她说：“别理他。”
那人依旧嬉皮笑脸的，扎着个不像马步的马步，双手叉腰道：“快来拜见大师兄。”
那位是孙家的少爷，因是头一个进馆的，总爱自称大师兄。可是慕白看见他五官生得有些瑟缩，笑起来愈发一副贼眉鼠眼的样范，哪里好同器宇轩昂的裴秋相提并论的？
于是她撇撇嘴，很不屑地说：“我是你大师兄！”
其实慕白跟老爹学武尚比孙少爷早上几年，要真的算起来，倒是孙少爷该喊她一声大师姐了。
孙家少爷脸色变了一变，正欲发作，忽传来一声霹雳似的暴吼：“慕白！”
这一声吼里头饱含着浓浓的怒意，相当地孔武有力，甚至把整个宅子里里外外都震了一震，震得众人都呆了。
慕白一个哆嗦转过身去，便看见了老爹包公一样的脸，登时觉得天也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