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洛耶谷(1 / 1)
血。带着一股腥甜而温暖的气息顺着手臂的轨迹蜿蜒而下,汇聚于他的手掌。剑也还握在他手中,不过剑柄已经沾上了手掌中黏稠的鲜血。刚刚对方那一剑刺穿了他的右肩,他觉得右手很麻,很软。剑柄还沾着血,有点滑。他无法再使出一分力将剑挥出去。他喘息着,靠在一棵青竹上恢复元气。
他的对手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黑色的劲装横七竖八的裂了好几道口。裂缝处血肉模糊。现在这个蒙面黑衣人正单膝跪地,拄着剑,似乎要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剑上,不让自己瘫软在地。
薛行衣知道,自己刚刚那一剑力道也不小,刺穿了黑衣人的膝盖骨,现在他根本就无法站起来。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了。可是双方都不敢有丝毫懈怠。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
周围没有一丝风。一种死亡般的寂静笼罩着这片竹林。不远处凌乱地横了六具尸体,被剑气所伤的青竹,也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这已经是暮秋时节了。暮气袭来,已然有了荒寒的意味。
两个负伤的剑客,在这萧索的气息中,几乎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薛行衣根据自己所处的位置,略微分析了一下:左侧方是一条河,河面宽广,河水呈深碧色,可见深难见底。身后是深谷。河流贯山直泻而下至山谷,激荡而起的水汽郁结成一层轻薄的雾,笼罩在谷上方,所以根本无法预测谷底是什么,也不清楚谷有多深。而他的对手正拄着剑跪在他的前方,紧紧地逼视着他。他迅速就得出结论:无路可退。他感觉到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意识也似乎变得缥缈起来。他隐约感到对方注视着他的双眼神色十分诡异。大概对方觉察出了他的异样,黑衣人终于冷冷地开了口:“薛公子,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快要撑不住了?”
“阁下还是先关照关照自己吧。”薛行衣用他那一贯漫不经心的腔调回答。似笑非笑,嘴角微微翘起,眼神一如既往的惫懒。他在努力地保持镇定,尽管眼前状况不宜乐观。他受伤的手麻痹了。背上的每一处伤口都让他觉得寒冷,如冬日冰雪,侵入骨髓。看来,毒已发作。
冷。让他的全身骨骼和牙齿发出轻微的战栗声响。可是,在这寒冷还未消退的时候,肌肤上又阵阵袭来有如烈火焚身的灼痛感。他正痛苦地处于这种冰与火的交煎中。
“薛公子,一定很享受吧。”黑衣人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此毒可是用长白山上百年冰蚕和血蜘蛛□□提炼而成。无色无味,毒性寒烈至极。可谓毒中极品。百年难得一遇,你运气不错。”
“两极催心露。”薛行衣缓缓笑了,“看来我的运气的确不错。”
“那你现在可以心悦诚服的去死了。一点也不会委屈。”黑衣人有些幸灾乐祸的开了口。
“我薛行衣素来与人结怨不少,但是不喜与人结见不得光的恩怨,真不知道薛某到底哪里得罪了阁下,居然让薛某死得不明不白的。这岂非是薛某的一大憾事,到死也无法瞻仰阁下的仪容。”薛行衣装作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哼。死到临头还有这么油嘴滑舌。我是与你无冤无仇的,是你自己得罪了阎王爷。他老人家叫你三更死,你就别想活过五更。”黑衣人冷冷地说,“如今他老人家派来取你性命了。你就乖乖纳上命来吧,我也好给他老人家一个交代。”
“哈,凭你这个连面也不敢露的无名小卒也想取我的性命?未免有些低估我薛行衣了。”薛行衣轻蔑地笑出来。漫不经心地看着黑衣人。揣测着他的反应。
“哈哈。好狂妄的小子。也难怪有人恨你恨得牙痒痒了。”黑衣人笑了起来:“说什么废话,受死吧!”说完飞身而起,挥剑逼了过来。
“别做梦了。我薛某人怎么可能不明不白就死在你这种人的剑下。”薛行衣一声轻笑,同样飞身跃起,足尖点地,一个后空翻,落在了山崖边上。
黑衣人似乎有些错愕,一时顿住身形。旋即,他又发出一声冷嘲:“人生自古谁无死。什么死法都一样。横竖有一死,早死还能早投胎呢。”
“那再见啰。”薛行衣轻轻一笑,落落大方地挥了挥手。似乎并不是迈向死亡,仅仅是一场和朋友的离别而已。旋即,他张开双手,向后一仰,宛若一只伤痕累累的蝶飞坠而下。风在他的耳边呼啸,如同爱人的暧昧呼语。而往事则如同一幕幕重叠的画面,拥踏上来,浮现在他眼前。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脸:面容悲戚,目光温柔如水。她正像往常一样,用手抚着他的脸,温柔而哀怨地说着,行衣,我可怜的孩子。
娘。娘。你不要离开我。不要。他觉得眼睛灼热,有泪流出。他喃喃低语,我们终于可以重逢了。你不要担心。他渐渐开始觉得意识模糊,直到完全丧失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竹塌上。
一灯如豆。昏黄色的灯火跳跃着。
一阵丝竹声轻轻漫了上来,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烟绿窗纱外,青竹丛下,女子背窗而立。裹着一袭曳地长袍,漆黑浓密的长发披泻在肩背上。正抚弄着一柄玉箫。
乳白色的月光像一层淡淡的纱,轻轻地铺泻下来。烟笼寒水月笼纱。亦真亦幻的美。他朦胧地看着这个所在,仿佛失了真。大概是死后到了仙境吧。福气还不错,没有下地狱。他自嘲式的笑了笑。企图挣扎着爬起来。可是一动,全身便如针芒刺骨般的疼痛起来。他不禁发出一声□□。
这□□声惊动了屋里照看他的一名绿衣少女。只听到她欢喜地叫道:“小姐,小姐。他醒了。他醒了。”她这一声欢呼立刻招来了三个少女,三人一齐飞奔过来,脸上俱是欢喜的神色。四个少女像注视一件希世珍宝似的打量着他。眼神无限惊奇却又不胜胆怯。一边打量一边像一群鸟雀一样吱吱喳喳地交头接耳。
过了许久,白衣少女缓缓踱了进了。绿衣少女看到她,又欢喜地补充了一句:“小姐,他醒了。”
白衣少女皱皱眉。有些不耐烦似的说道:“醒就醒了,也没必要激动得这样大声嚷。”
绿衣少女见小姐神色有些不悦,有些调皮的吐了一下舌头,微微缩了缩肩。其它三个少女便轻轻掩了口,轻轻笑起来。
白衣少女走到竹塌前,冷冷地看了看薛行衣,不悦地说道:“你现在还不能动。一动,伤口就要裂开了。”说完又转身吩咐下属:“红叶,绿枝,去烧开水,烧好了抬这儿来。青萝留下来照看他。我和碧藤去药房配药。”抬脚走了几步,发现几个丫头都没反应过来,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便回头骂道:“小蹄子,发什么呆,还不快去!”三个少女回过神来,调皮地笑着,一溜烟跑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他和一名青衣少女。她正坐在竹塌边的小竹椅上,双手托着下颌,目光扑闪扑闪地盯着他看,薛行衣被这一群少女弄得莫名其妙,看着一直盯着他看的少女,不禁有些好笑地问:“我很奇怪吗?“
“你没有很奇怪。”青衣少女摇摇头,“是和我们寻常见到的人有些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薛行衣有些好笑地问。
“说不上来,到底有哪些地方特别。”青衣少女偏头想了想。“大概是长得特别好看吧,而且腰间配着剑。”
“佩剑有很奇怪吗?”薛行衣越来越费解。“武林中人剑不离身。”
“我们平时很少见到江湖中人,大家都认为一般挥刀舞剑的人都凶神恶煞的,长得很怕人。以前见过的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青衣少女调皮一笑,“你就跟他们不一样啊。”
“那是你们这群井底之蛙少见多怪罢了。”薛行衣无奈的叹了口气。
“当然不仅仅是这些,最主要是……”青衣少女似乎有些发急,不高兴地红了脸。
“那最主要的是什么?”他好奇地问。
“最主要的是呀……”青衣少女眼睛骨碌转了一圈,旋即又笑成了一弯。“你呀,把我们小姐吓成那样,还真是难得一见呢。”
“怎么了?”他笑道。“怪不得救了我还一脸不高兴。”
“我们小姐正在洛耶潭的时候,你正好飞下来掉在潭里,小姐当时正在……”说到这里青衣少女欲言又止。“难道你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什么?我不是一直昏迷不醒吗?怎么会记得?”薛行衣好笑地说。
“当真不记得了?”青衣少女噗哧笑了起来,“那是最好不过了。我们小姐也不用耿耿于怀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别让我猜谜呀,我可是个脑子里沟沟回回不好使唤的人。”薛行衣装做很无奈的样子敲了敲头。
“哈哈,我可犯不着告诉你,你留着自己慢慢想吧。”青衣少女雀跃起来,眼角神采飞扬,大有娇憨之象,甚是可爱。“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在下薛行衣,日后还望姑娘多多包涵了。”
“薛行衣。这名字真特别。”“我叫青萝。”
“青萝。真好听的名字。谁取的?”薛行衣似乎来了兴致,也顾不得伤痛在身,逸兴勃勃的攀谈起来。
“真的好听吗?”青衣少女一脸得意,无限天真烂漫。“这可是小姐帮我取的呢。”
“是吗?小姐取的?你自小就跟着她了吗?”
“是啊,小姐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可是奇怪就是跟了她。而且想一辈子跟着她。”青衣少女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一派认真的模样。
看到她沉浸在往事中,薛行衣觉得挺抱歉,不该勾起人家的伤心往事,于是装做不经意的说到:“对了,还没请问你们小姐的芳名呢。”他很是痛心疾首的拍了拍额头,“哈哈,你瞧瞧我,真是罪该万死啊。”
“夜离。苏夜离。”
正当两人言谈正欢之际。忽然竹廊上传来一阵杂叠的脚步声,混合着少女戏闹的笑声。三个使女合力抬着一只大木桶走了进来。桶里盛着滚烫的开水,正腾腾的冒着热气。三个少女都把袖子高高地挽卷着,露出纤细白嫩的手肘。她们的衫裙和鞋子都被泼湿了。一放下木桶,三人便叉了腰喘着气。一叠声地抱怨:累死我了,累死我了。绿衣少女一边喘气,一边招呼着青衣少女:“青萝,去,把小姐叫来。”青萝应了一声,便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苏夜离来得很急。青萝则抱了个小木箱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一进门,她就吩咐丫头:小心点。把他投进木桶里。说完打开小药箱,将一些五颜六色的药末和一把干草药投进木桶里。四个使女则手脚麻利地给他拆除身上的绷带,刚才还是几个调皮活泼的丫头,忽然神色严肃起来,如同战场上训练有素的士兵。
水有点烫。薛行衣发出轻微的□□声。苏夜离点了一龛安息香。独自在灯下淬着几枚细长的银针。
薛行衣将头靠在木桶沿上,薰药的香气侵袭上来。他渐渐觉得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坠入黑暗,梦境悠长。
火。漫天的大火烧灼了他的眼睛。火光弥漫中他看到了一地的尸骸。血。如同一场浩大的雨洗劫了他的家。
娘。娘。他急切的叫唤,带着孩童稚嫩的哭腔。火光。血光。横陈的尸。他觉得有一只魔手在纠结着他的神经,让他目眩,让他发狂。如同死亡一般的恐惧笼罩着他。
行衣,我的孩子。那张面容悲戚,目光温柔如水的脸,再度浮现在他眼前。
娘。娘。不要离开我。他伸出手极力想挽留那张逐渐隐落在火光中的脸。
“喂。醒醒。“青萝正准备叫醒薛行衣,却看到他双目紧闭,口中喃喃自语,头上虚汗直冒,头靠在木桶沿上不安地扭来扭去。于是慌忙叫到:“小姐,小姐,他怎么啦?”
“没事。虚火上升,被梦魇住了。”苏夜离看也没看,继续漫不经心地在灯下淬着针,“差不多了,把他叫醒吧。”
感觉到有温暖的声音在呼唤他,薛行衣幽幽地醒了过来。忽然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惊立起来:“这,这水,这水是怎么回事?”木桶里的水如同血一样猩红。
“没什么大不了的,药汁把你伤口上的毒剐了下来。变了颜色而已。”苏夜离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把衣服披上,趴到塌上来。”
青萝递给他一件崭新的白长衣,几个少女都别过身去。
他乖乖地照她说的趴到了竹塌上,她坐了过来,将他的衣服退至腰间,用手指轻轻压着他背部的伤口,确认淤血是否散尽。
“你背部有三处剑伤,很深,所幸并未伤及骨头。但是肩上的那一剑很重,刺穿了锁骨。”她缓缓说道。
“我的右手已经动不了了。该不会废掉了吧?”他斜卧着,用那一贯心灰意懒的强调说道,似乎对于受伤的事毫不在乎。
“还没那么严重。我给你针灸一下,舒筋活血。以后可以照常握剑的,废不了。”她摆弄着手里淬过的针,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调皮一笑,手掌一翻,银针就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准确无误地刺入他右臂的曲池穴和肩井穴。她轻轻地旋进银针。对他说道:“大概还需要用消毒散和生肌散浸泡三次,毒才可以完全拔除,新的肌肤也才可以长出来。半个月后就可以完全痊愈了。”
“居然死不了。我运气不错。原来谷中还藏着世外高人呢。”薛行衣看着她,一半调侃一半奉承地说,“看来上天待我也不薄了。”
看着他那副得了便宜还卖乖,散慢笑着的样子。苏夜离皱皱眉。“我看呀,不是你运气好。”苏夜离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而是你命太贱了,阎王根本就不想收。”
他一时语塞,只好调皮地做了个鬼脸。丫头们都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今天就先这样了。不要乱动,好好休息。晚上有什么事就跟上夜的丫头说。”她拔出银针,动作娴熟地替他抹好伤药,包扎好。又细心地替他拉好衣服盖上被子。丫头们收拾好就一起出去了。她嘱咐他上面的话,站起身,准备离开。
“苏姑娘。”他叫住已经迈出门的她,“为什么要救我?”
苏夜离一脸惊诧地看着一脸迷惘表情的他,然后缓缓笑了:“救死扶伤,是医者的天职。你太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