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第三十四章 铅华之水洗君骨(1 / 1)
我死后才知所谓的不世孽障所谓的我并非邪祟而是宇间地祗,亦是远古神灵,毁灭不仅仅是我存在的目的,更是我自己本身。
大宇无限,生息理极,中洲不过其一。
洪荒之世,每一座诞生自鸿蒙初开时的世界皆有两名神祗,一则天神守护,二则地祗破灭,各自长眠于世界两极,无形无体,无知无识,无情无感。
她乃地祗,他则为中洲天神。
后来中洲这块土地动乱不堪,生灵涂炭,人类天性好勇好斗,不惜自相残杀,与妖族世代征战不休,异怪又且横行霸道,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昊天上帝便赋予两极神祗生命,降生人世,各司其职。
世人皆知有神祗降世,却不晓得是孰是孰,更不知有两名。
她生在树海,与异怪作伴;他则落在人间,同人类为伍;二人互不交际,都不晓得自己是谁,也不知对方的存在。
那时他们与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但他却因异于常人而被冠上了孽障的名头,受尽欺凌,一生孤苦。而她长在树海,不为人知,与世隔绝,虽寂寞却无忧无虑。
她旨在引领异怪灭世,而他统领人类反争,最后的结果或他杀了她世界重返太平人类偃兵息甲或她毁灭万事万物一切周而复始从头再来。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彼此相遇后有的不是仇怨,竟始料不及地成为了对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从那一刻开始,命运变得不可估测。
他想跟她在一起,不论将付出怎样的代价,只愿与她相守。
可二人都是世间异类,难容于世。
阴阳两极,正邪分立,必定分个好坏,但孰人又知自己是对是错。
时过境迁,他从人人谈之色变的孽障成为所向披靡的战神,孽障的名头便又理所应当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人类以她为要挟,利用他恣意制造杀戮,将天地染得浑然血红,他成了杀人的器械,几乎荡尽所有良善,精疲力竭,却无悔无怨。
可她死了。
她死得凄惨,以为受辱而心神俱裂致使小产,遂自尽身亡。
人死魂离,只余怨怼,冻结万千岁月,生生世世不休不灭。
他就此逆天,身为神祗却杀人盈野,屠尽所有城池,造就尸山血海,孤魂遍地,山河移位,江海断流,不见日月,唯有永夜。
四大神兽原本听他号令,可他已丧失心智彻底入魔,却也不得不与他为敌,浴血奋战过后遭他斩杀,然精气与魂魄不灭。
万籁俱寂后,他将两人的记忆封存起来,改写史籍,互换了身份,甘愿生生世世背负孽障之名,却不知她的魂魄一直飘荡在山河之间,将一切铭刻,以致十生十世亦无法忘记。
他们仍然不知二人皆为神灵。
那之后中洲空白了数万年光景,岁月宛如静止,万物萧条,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时过境迁,上古四国应运而生,四大神兽之精气终成神兵,魂魄亦世代宿居生灵体内,而她也终于得以转生,成为岐国女帝。世间到此才有能与之抗衡的力量,万众齐心诛灭不世孽障。
他再见她时,已过了十万年,那时她二十六岁,而他已不记得自己年龄。
匆匆一瞥,他就着她的弓弦自刎于世人面前,成就她一世英名,予他景明之称,许她明丽之景。
他以为她不记得他,以为成全了她,却不想她始终记得他的模样,而后不久便坠崖身亡。
从此以后,十生十世,周而复始的悲剧每千年一轮回。
直至如今。
并未终结。
他拥有不死之身,因此那时在地府孟婆说她只在很久很久以前见过他,那没能讲完整的半句话是说能够真正杀死他的人只有他自己。
我原本也是拥有不死之身的,却因为与他结合孕育了属于二人的生命而丧失了神格,可那孩子最终却也没能保住,先我一步消殒,并非我亲手将她杀死,或多或少是些安慰。但她终究未能成型,魂魄不整,总归是我保护不周,以致十生十世颠沛流离。
然而他也失了神格,在他亲手将金魂挖出来换回炎魂之时。
我们两个都是付出全部也不能得到所想所要的人。
那夜我熔入岩浆中后,武长渊紧跟其后也一道落入池里,他的身体却在触及熔岩时爆出万丈青光,耀得沉夜成白昼,裂空刀赫然出世。
原来那刀一直长眠在他体内,默默待他觉醒,好比有的兵器须得至亲至爱之人的血才能启封一样,唯有他身心俱裂情绪波荡得最为激烈时裂空刀方才显现。
我如何也无法忘记最后看到的他的表情,以至于除了当时的情景我再也无法回想别的事情,我想不起他的笑,想不起他也曾有过喜乐,眼前不断重演那张悲恸欲绝的脸神情凄惶地唤我的名字。
许湘琰死后江幸殉情,纵身跳入冰火渊尸骨无存,像是预料到此行有去无回似的,他随行带着卢十夜的残骸,由此炼成了土魄。
因为我就是最后的那个水系宿者。
几年前我为救麽孤与她换了血,从那时起我便成了宿者,当时江幸就在场,他该是猜到了这才随行带着卢十夜的残骸。他明知许湘琰一去不返却还是放她走,想必是最好了陪葬的打算,我没想到他竟也是个想看世界如何灭亡的人。
我的死非但没能解危反而促使武长渊发狂入魔,土魄炼成后他又将三颗灵珠投入冰火渊,加上我体内的那颗,由此神珠土魂便也炼成了。
后来他便又像当初那样,逆天而为,他就站在冰火渊上,那曾是整个中洲最高的山峰,俯瞰世人,嗤笑不已。
冰火渊喷发出来的熔岩所经之处万物新生,焕发夺目光彩,可他却大刀一挥杀灭全部,眼里容不得任何生命。
如何也想不到,我的死反而令世界不得不毁灭。
“水凊,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那与你无关,过几天带我通关你便去孟婆那喝汤投胎,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来世你再不用过如此生活……嗯,你该好好考虑下一世想投胎到哪年那月哪家,想要个清丽秀美还是艳绝四方的容貌云云……我好去跟转轮说嘛!”阎罗天子将我从井边拽走,不许我再透过那汪清水观望人间界的情况。
我在地府这几天每天都守着这口井寸步不离,他时常来催,可我哪里有心陪他玩耍。
原本我打算以死为祭换得中洲重生,并非心怀仁慈意欲拯救全人类,那太虚情假意,我只是想尽可能让世界重新上轨,往着好的方向发展,我不过自私地想让所有我爱的人过得更好,所以才宁愿让他们忘了我,而我却记得他们。
不料计划落空,反倒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我忽略了裂空刀的存在,更没想到土魂土魄能炼制成功,太多的想不到注定由偶然变成必然。
可我之后又该怎么做?
“水凊,”孟婆也忍不住跑来催我,“你快去陪阎罗玩啊,成天瞎嚷嚷吵吵闹闹的我们真受不了,影响工作情绪,你看那一排的鬼都说要投诉了,怪我们服务态度太差……我刚才就手抖少加了作料,那一批鬼都得记着前世过一生了……”
牛头马面也愁眉苦脸的,“扣俸禄是小,丢饭碗是大,姑娘,你就去陪大人玩玩吧!”
我转过身来,想挤出抹笑来却发现嘴角怎么也扬不上去,只得作罢。
恰巧这时秦广王领着小厮来了,眼尖的阎罗天子立时绷紧了脸,如临大敌,挡在我跟前嚷道:“秦广,你休想从我这抢走水凊!她是我的,我们一会一起玩你休想插足!”说着便拉着我的手狂奔不止。
矮胖子的身体出乎意料地灵活,简直健步如飞,腿脚迈得极快都看不清到底有几条。我被他拉着东奔西跑四处躲藏,他却不懂低调,一路动静颇大,偌大的地府给搅得鸡飞狗跳。
那秦广王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胡子都一大把了,长度跟头发差不多,分明已是风中残烛的年纪,却还不要命的跟在后边。他追得死紧,势在必得的坚定,撩开衣摆卯足了气力迈腿。
可惜了沿途开得繁艳的彼岸花,我们三个相继踩过,当即碎得一朵不剩,散了一河的残片,三途河里的水鬼纷纷顶着花瓣探出头来,排队喝汤的鬼也竞相围观。
大概是觉得丢脸丢够了,又或实在跑不动了,阎罗天子跑到个无鬼的地处才停下步子,回头再看秦广王仍是那么一派从容不迫,气质上跟矮胖子真不是一个世界的。
“不就是个游戏,你们至于那么执着么?”我将手从阎罗天子的胖爪里抽出,“把你们的满腔激情都投在事业上行不行呐!”
矮胖子一脸悲怆,“万万年如一日的工作早就耗光了我所有的激情……如今游戏是我唯一的寄托,你为什么就不能满足我呢……咱俩好歹是同行啊……不求感同身受好歹也同情一下吧?”
秦广王亦是眸含水光,那话看来也道出了他的心声。
“我们这辈子活得太长了,长得没有尽头,也没个生死轮回,不像寻常人一抹脖子就是一个新的开始。”矮胖子唏嘘不已,“我们是没指望了,可不像你跟武长渊从元胎中出来便是有着神格的肉体凡骨,有生有死,更不像武长渊能把自己搞得灰飞烟灭,不管是苦是乐,总归有始有终……诶,秦广你打我作甚,我说了什么你要打我!啊啊啊……别打了,要掉河里了!”
只听扑通一声,那两个一把年纪的家伙抱打成团双双跌入三途河里,溅起的水花洒了我一脸。
我还未从阎罗天子的话里回过神来,什么叫武长渊能把自己搞得灰飞烟灭?
纵然这一世失去了神格,可我与他并非一般凡人,下一世必能重获神格,失去的仅仅只是记忆。如此循环往复,生息跌宕,想来悲惨,但天理循环即是如此。
大千宇宙,虽有始有终,然死生更迭,遂生生不息,无穷无极。
正因如此,死亡实则是另一场新生,并非那么绝望且伤悲的一件事,可若是灰飞烟灭,那便魂魄破散永远消失。
那意味着不论肉身还是灵魂都不再存在,若是还没人记得,那便是彻彻底底的死亡,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毫无痕迹。
阎罗天子自知失言,爬上岸后对于我的连连追问只当听不到,头一次跟秦广王行为一致,转身拔腿就跑。这下换我追他们了,可我还没跑出多远便撞上了孟婆。
我当即顿脚,既然他们都知道的事,孟婆没理由不晓得,便扯住她的衣角,一脸怆然道:“孟姐姐,你可知如何才能令武长渊不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与其问个为什么倒不如直接拿结果发问,这样她容易误以为我什么都知道了无法隐瞒只好全盘托出。
孟婆闻言一怔,气氛当即起了变化,趴在河岸偷听的水鬼们立时沉了下去。她收敛神色,沉默了小半晌才开口道:“除非能有人阻止他再造杀孽,当初他入魔堕天,还可念在他初入人世原谅一回,但绝不可更事。他本就是守护中洲的神祗,这几万年来不司其职已招不满,如何能容他再犯?若他劈开了冰火渊,岩浆流泻而出,整座中洲的生命必将化为灰烬,如此之重的杀孽怎能不受惩罚?神灵亦有果报!倒是你,身为地祗却屡屡疏漏,上面已下达神喻,下一世就将废撤你的神格并削去记忆贬为凡人。于你来说,倒是一件好事,总算得以结束那许多的折磨……”她叹了口气,咧嘴笑开。“别的便不要再想了,你看我,凡是过去的事不思,未来的事不想,现在的事不执,什么情情爱爱,不过过眼云烟,过于执着终归不得好下场,你历经那么多世的磨难还不明白么?”
我听得胆战心惊,怔愣当场。
我以为这不过是天理循环,有生有息,生生不息,即便是身份错位但就像最初那样,过后又是新生,谁知道一切并没有这么简单,我果然还是自以为聪明,事情甚至不在我能想象的范围。
孟婆见我这反应一下就明白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自知泄露太多,她本就是个阴晴不定的女子,霎时板起脸来,“别告诉他们是我说的!”
脑子里反复回想着灰飞烟灭这几个字,我无法想象更无法接受如果这个世界永远不再有这么一个人,那么……我转世为人又还有什么意义?
“要……怎么做!”我拽住亟欲离开的孟婆不放手,“……要怎么阻止他?”
如今我只是一缕魂魄,我离不开地府,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跳入三途河便能重生,即便设法去了人间界他也看不到我。
我望着她,忍不住哭了起来,鬼也是有眼泪的,“我该……怎么做?”
“你呐……”孟婆叹了一声,“这又是何苦呢?那明明已与你无关了啊……”
“怎么会与我无关?明明都是我引起的呐!如果没有我……没有我的话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如今你只是一介鬼你又能如何!”孟婆甩开我的手,转身就走。
“一定有办法的,”我连忙追了上去,“一定有办法的!请你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末句时已是哀求。
“你为何就不明白呢!”孟婆蓦地转过身来,蹙得死紧的眉头下一双凤眼流露出几许悲怆。
“明白什么?”
“你与他生来便是互相残杀的……活着的是你,那么他必然要死。这已不是从前,纵然如此你们也还能从头再来,可如今中洲注定消殒,那么神祗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你即将摆脱宿命,为何还要再陷进去!这一次你若再陷进去,必将万劫不复!不是他灰飞烟灭便是你魂飞魄散!”
我被她吼得说不出话来,却并不畏惧,“所以你知道有什么办法对么?”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无法理解我的言行,却也不再露出拒绝与阻止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