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三十一章 薰梅染柳将赠君(1 / 1)
怪兽不时乍现,万千齐聚,浩浩荡荡的,如千军万马来袭,但东都皇宫的人对此早已见惯不怪,而今眼下全天下人都知道安水凊在晋国。
世人皆知晋国嫡太子武长渊荒淫无道,为妖女迷惑不计后果哪怕亡国也拒不妥协,私下里皇宫中人亦是议论纷纷,蜚语流言穿梭往来充斥在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晋国成了众矢之的,岌岌不可终日,边疆早已布满敌国大军,处处设有埋伏,但碍于国势盛大强富至今敌军仍不敢轻举妄动。
所有人都在观望都在等待,颠覆了万千岁月的真实后这一末途最终该如何收场。
已经没有退路。
“你明知会有这一天,为何不及早隐居山林?还是你从未想过全身而退……不曾……有过希望。”
前几日我去药房问秦随远索药时,他如是一脸悲怆地问我,好像那药一旦给了我,我就将立即死去似的。但他其实并不知道我的真正打算,谁都不知道。
那天是难得的晴天,却因为融雪而冷得出奇,仿佛听得见体内的骨头在结冰。
我蹲下身来拉动风箱学着他的模样熬药,顺便取暖,不料火腾地冒起来,热气扑了我一脸,冲得人眼睁不开。秦随远叹了口气,走过来接手,动作娴熟地操作,看得我啧啧称奇。
我索性坐在柴堆上观摩,托着腮帮看那火苗在他的掌控下不大不小地窜动着,静默了小半晌才答道:“哥哥,这世上许多事注定了无法逃脱。”
秦随远身形一滞,转过头来又露出那种悲天悯人的表情来,好像天要塌下来了,虽然天是真的要塌了。“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哥哥……”我语带娇哝,总想多叫他几声,将对远在南平国的哥哥的思念转移在他的身上,“饕餮已不能救他,我不觉醒那一次它是要把长渊吃了的,这一切看似巧合实则是命运。是我害得他沦落至此,即便我与他退隐山林,可三个月过后又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么?况且,事实上我觉醒后他的身体也在起着变化,他自身怕是也不能再接受饕餮了……眼看着三月之期就又要到了,我不得不这样做。”
于我来说,我最后的机会其实是还在苏淮岛的时候,可惜当时面前有太多阻碍,等到我跟武长渊涣然冰释时已断绝了所有退路。
“你们肯定都认为是我太冲动,过早地在武长敬面前暴露了本相,分明是引火上身,致使所有人都知道我的所在,但我……其实是故意的。” 我将头靠在秦随远的肩上,觉得非常安心,
“……为什么?”他推拉风箱的动作渐渐就停了。
“为了转移他们对越国和南平的注意呐……我意在打乱武长敬与卢十夜的计划,让齐国他们不得不重新部署兵力,借此拖延时间,为越国与南平争取多一分机会,顺道提醒诸国中洲已是危机四伏各自提防些。”
“他们那么重要么?真的……值得你这样做?”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往秦随远颈窝钻了钻,心跳的温暖让人贪恋,又想起有那么一段短暂却觉漫长的日子里我是没有心跳的。
“大部分人都不重要,可有些人我想他们活下去。齐国与长和国的野心即便我不存在他们也是不能安于现状的。我只是个借口,许多事情并不能掌控,战争一旦爆发便不可收拾,不仅仅是越国与南平危若朝露,其余国家也处境艰难,我只好把他们引过来……晋国虽然强大,但寡不敌众,可多少能撑得久些,武长敬如何也不会祸害他自己的母国,关键时候他不会真的跟长渊作对。”
察觉周遭变冷,秦随远遂重新拉动风箱,还点燃了另一个灶台取暖,“可你知不知道,蜀、楚、吴这三国也要出兵杀你?你的仁慈他们并不领情。”
整间屋子都溢满了温暖令人昏昏欲睡,我打了个呵欠,竟渐渐有了睡意。
“哥哥,我并不仁慈……借此我也在消除那些想要我死的人,促使他们前来送死。我有恨,我想杀人,末途之战过后,当时韬光养晦的人若是活下来了必定能够从此飞黄腾达。
“诸如宁王谢昌彦,他并非好战之人,蜀国倘若出兵剿杀我,他断然不会参加,如若借此保存实力,战后他大概就能登上皇位……那么晚晴也将过得更好,还有……文玉。
“而那吴国的应延熹,他刚当上皇帝不久地位并不牢靠,亟需巩固势力,这场战争他为的是获取民心,聪明如他怎么可能不知其中利害,断不会倾尽国力参战。
“至于楚国……我从前就听人说过,那的人生性温良,皇帝仁爱,不是个好战斗勇的国家,他们大概根本不会参与末途之战,只是遭遇长和国与齐国围攻不得不反击罢了。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不在乎我是谁,也不关心我是谁,仅仅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不管我有没有做过坏事,不管我曾救过多少人的性命,我都该死,这样他们便没了后顾之虞,所以他们群起而攻之,誓言诛灭不世孽障。这是人的天性,无关乎他们本性好坏,因为我确实不重要,没有他们自己重要。”
“你很重要,水凊,爱你的人会觉得你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别人怎么想都没关系。哥哥就觉得你很重要,所以答应我,不管是怎样的绝境,你都能找到办法活下去……哥哥还想看到你今后与心爱之人成亲生子,过上寻常人的平稳日子,每一天都安安乐乐的……”
我没有回答,眼皮重得撑不开,就这么睡着了。
隐约记得武长渊找了过来,而后秦随远小心翼翼地把我抱给了他。
武长渊睡得很熟,平日里我若是从他怀里溜走他立马就会醒,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敏锐,睡觉时都不见放松,仿佛手臂上也长了眼睛。
但近日不同,一连七天我每天都在他的饭菜里下了药,不多不少将将不能被他察觉。我甚至还在华清池里下了药,每日与他一道泡澡便还能透过皮肤渗入血液。
不过今日他睡得尤熟,昨夜我与他极尽缠绵,光裸着身体趴在他胸口一口一口用嘴喂他喝酒,酒洒了满身满床也浑然不觉,醇香的酒味与□□烧得两个人理智全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疯狂。
最后一次的药剂我下得格外重,掺了迷药混在酒里发作得更快,足令他混混噩噩睡上五天五夜也如何都叫不醒,醒来后……他应该就不再记得……记得他曾爱过一个叫安水凊的人。
绝不能记得他心里曾住着个扎了根的安水凊。
我阖上窗户,又缩回了床上重返他的怀抱,总是不舍的,我贪恋他的所有。
察觉到我的存在男人再自然不过的将我拥紧,我笑了笑,执起他的手掌来,与之十指贴合,极为喜欢这种直接传递体温的感觉,但很快那温存便在心中冷却,只余一片悲凉。
他的脑海里,我的名字我的模样正在一点点根除,光是想象就产生了一种如同在剜我身上的肉一样的痛感,感觉即便直到我成了一具骨架痛到无以复加都不能结束。
我不想他忘了我,不想永远消失在他的生命里,我有那么多的舍不得却不得不割舍。
“长渊……”我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感觉有咸咸的眼泪沾了上去。
他不喜欢苦涩的味道,就见他抿唇蹙起了眉头,我却还是又凑了上去咬他的嘴,睡梦中他也知道回应,主动缠绕我的舌头我却当即抽身逼自己离开。
推开门就见江幸已在外面等候多时,面有倦色,眼下阴影浓重,看样子一夜未眠。他的身后站着乔装打扮的许湘琰,一身黑衣劲装,腰别双刀,除了颜色不同神情不再稚嫩以外,与我初见她时很是相似。
我笑着揩干脸上的泪水,道:“这五天请务必看好他。”
他们都没说话,微微点了个头,复杂的眸光里有着许多难言的情绪。
我默然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的人,心尖忽然就又颤了一下,差点控制不住奔回去缩回他的怀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天我让江幸带我去地宫后我即取回了余下的灵力,而他犹豫再三还是告诉了我一些本不该我知道的事。
我一直以为灵珠在武长敬手里,不仅仅是我,所有人都这样以为,其实不然,除了我体内的炎魂以外,金魂、木魂、水魂都在武长渊那里。
“殿下命我收好卢十夜的残骸时我才恍然明白。”江幸的脸上写满难以置信,“我便想莫非灵珠也在殿下手中?几番打探后发现,果不其然……难怪武长敬迟迟不肯挑明,从没有大的动作,因为他手里实在没有筹码。”
我听后并没有表露太多情绪,这个可能在我设法为文玉取得灵珠却遍寻不得时就想到了,但一直没能证实。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双蓝眸溢满惊惧,“这世上只有你能阻止他,绝不能……绝不能让他炼制土魂土魄!”
武长渊不会炼制土魂,因为炎魂在我体内,但土魄却不一定了,卢十夜一个,江幸一个,再加上许湘琰,那么就只剩麽孤。
如今云生弓已毁,裂空刀下落不明,只余李元嘉的破晓剑,而那御风戟却还只有武长渊能使。神珠也好,神兵也好,原本是一脉相承的,如今却成了敌对局面。
唯一齐全的,倒是我这个不世孽障所有的四大凶兽了,但我已没了泣血,算来也是残缺不全的。
这三方势力,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也正因为如此,才势均力敌。
“你担心他会杀了你和许湘琰么?”我的口吻近乎冷漠,事实上若他真的决定杀死他们两个我想我应该也不会阻止。
到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是武长渊不能牺牲的。
江幸红着一双眼,蓝眸清亮,“我们欠他的,拿命去换若能抵消定然不惧,我们造下的孽我们自己去还,但你知道他是谁,这世上谁都可以唯独他不能,一旦失败他将魂灰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这天下……更不能没有他!”
我放空双眸,神游太虚,有些心不在焉,“我知道。”
所以我才会来地宫取回剩余的灵力,心底早已有了决定有了打算。
文玉的死让我忽然间意识到,得过且过并不适宜我这样的人,走一步算一步不能用在没有未来的人身上,只能拖累身边的人,只是在让伤害扩大。
有些事还是早些结束的好,既然没有转圜的余地,那就用最决绝的方式。
江幸松了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从怀里掏出果脯来,却怎么吃也尝不出原本酸甜的滋味,“适才进来时我不说了么?我死了就好了。”
江幸又气急败坏起来,“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若死了不是在逼他即刻逆天吗!到时这天下再没有人能阻止他!”
“我总有办法的。”忽然间觉得果脯索然无味,我便将纸包推给了江幸,头也不回地进了隧道。
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是秦随远不能医治的,既然可医那么也能致病,问题的根源就在于武长渊心里有个我,那么……让他忘了我,就好了,就好了……
我狠心将门阖上,强迫自己转过身来,“秦随远给的药应当有用,若是不行,便再去问他要,即便失去所有的记忆都无所谓,只要没有我。”
江幸默然点头,侧身让我前行,那眼神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感激。
雪花下得细碎,屑沫大小,飞禽异怪的各色毛发上如同结了无数水珠,我摸了摸丰斗的大脑袋,它便扯出一抹丑得人惊心动魄的笑来。
钦丕伏低了头,我轻轻一跃便踩了上去,它昂首展翅,视野立马开阔起来,才发现屋瓦上也趴满了个头小只的鸟怪,放眼看去几乎所有建筑都被黑压压的飞禽遮蔽。
不料,许湘琰蓦地追了上来,“武长敬必然躲在暗处伺机而动,我跟你一道去,一旦他现身我便好杀了他报仇。”
江幸没有阻止,转过脸去看着别处。
我以为许湘琰已经放弃了寻仇的念头,毕竟她已有了江幸,如今对她来说最珍贵的东西,不与他相守却要分离又是何苦,未免也固执了。
“若是又技不如人该当如何?”我讽刺她道。
“大不了一死。”她却不以为意,那样坚决的表情仿佛谁人都撼动不了。
我没再说话,往后退了退给她空出个位置。她既已下定决心,即便我拒绝她也找得出方法跟上来的。
直到钦丕飞离皇宫我都没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