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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御水暖白苹
我没能像往常一样睡到自然醒,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破晓的那一瞬我忽然醒了,睁开眼时发现身边的男人还在熟睡当中。
这倒是很难得的,我第一次醒得比他还早。
我没有急着起身,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臂弯里凝视他的睡颜,仅仅只是看着就能感到满足,觉得自己何其幸运能与人相爱,还爱得纯粹,完整且专一,若能相守便是完满。
他的睡相很好看,不乱动不抢被子也不打鼾,几乎不会翻身,躺下来什么姿势似乎醒来就还是怎样的,安安静静的,但仍是充满了强烈的占有欲,我不让他抱就不要想睡。
向来都是我先入睡的,他则睡在外侧,拉着被子将我圈抱在怀里,不管我怎么翻身都脱离不开。我蜷在他的怀里,就像盖了两层棉被,从来不觉得冷,一觉到天亮更不做噩梦,无论什么时候睁开眼只要他还在身边他就永远都是面对我的。
我想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连日来大雪昼夜不止,簌簌的声音铺天盖地宛如黑夜在正从八方边角点点龟裂,气温简直要用一落千丈来形容,我赖在华清池的时间便更长了,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泡在温泉里暖身。
武长渊务公归来寻人时,我已在池子里泡了快两个时辰,他原本还想跳下来陪我一块却见着我皮肤都起皱了,当即黑着脸要把我从水里抓出来。
“哎唷,小俊哥,一块来嘛来嘛——良辰美景不要错过啦!”我厚着脸皮耍赖,躲中央说什么都不肯起身,不知怎么的说话就带了股青楼里的姑娘拉客时的语调。
他听出来了,该是想起我确实曾在风雪居当过几日的花魁,那脸黑得让我有一瞬间错以为烛火全灭了,伸手不见五指。
武长渊眯起眼射出两道凌厉而危险的光芒来,“此话当真?”
见状我很没出息地抖了下,每夜都被他抓着做长时间剧烈运动显然是吃不消的,两条腿总是软绵绵的乏力得很连路都不想走,使得我一听他表露出半点那方面的意思就忍不住腿软差点跌下去。
“今晚我们就只泡澡,纯粹情感交流,就不要再牵扯肉体纠葛了,太俗……”
“俗?”他一听就不高兴了,半蹲着的身体一个纵身就稳当跳入水里,连衣物鞋袜都没脱,溅起来的巨大水花差点没把我晃倒。
“你没找对重点……”我警惕地往阶梯走,今晚说什么都要当个贞洁烈女给身体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女人都是肤浅的,你不能老用行动来表示,偶尔也应该甜言蜜语一番。”
男人顿住脚,蹙眉若有所思,似乎觉得我的话有那么几分道理。
在这个问题上他的态度已不仅仅是迂腐能说明的了。
我说我们应该节制下,保存精力以被不时之需。
他说我只管躺着就好,一切都交给他不用操心。
一语双关,哽得我只能目瞪口呆。
我又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不能这么毫无顾忌地摧残凌虐请考虑下我很虚弱行不行?
他就说所以我才让你搬来东宫这样你每天天只是吃吃喝喝睡睡也不需要那么强健了。
“武长渊,你欺人太甚!”然后我就怒了,扑过去对他一阵凶猛啃咬。
然而男人会咬得比我还凶,或者干脆拿腰带捆绑我的双手……他骨子里的残暴绝对货真价实,一旦确定彼此归属后他便没有顾忌,绝对不容我反抗。偏生我又并非真的会拒绝,所以每天睡醒后我都是满心的悲愤,怎么就落得个如此没有威信的田地了呢……
武长渊半身都湿透了,立在泉池里一动不动,眉头蹙得越来越狠,是真的在十分认真地思考我的话,过了小半晌他终于抬起头,五官绷紧,神色认严肃,道:“水凊,我不是个善于言辞的男人……”
才说了一句话那言语里就透出了一股紧张,听得我也跟着绷直了身体,好像他接下来的话真的能令世界地动山摇似的。
他极为专注地看着我,眸光里的坚定强烈到令人觉得那个人似乎没有什么不能割舍,“我只想你知道,我愿为你逆天。”
我怔在原地,他的话语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回荡,短短六个字便把我心里那汪水掀成了惊天骇浪,血液在沸腾,一时间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忽然间就有种想流泪的冲动,明明我都明白他的心根本不需要言语,可一时玩笑之下引出来的告白却让我动容到连骨髓都要柔出水来。
然后透过他慌乱的表情我才发现自己真的哭了,他一副一句话就让我哭得天花乱坠的以后死都不说甜言蜜语的表情看得我的心愈发柔软。
武长渊抱着我的身体略颤,还慌着,不晓得怎么哄我,碎碎地在我耳边低语道:“……你身子弱,泡太久受不了,我晓得你怕冷,等等我泡暖了身体才抱你回房可好?”
我啜泣着摇头,他阳气旺盛,其实不太喜欢泡澡的,总是热出一身汗,只是想着我喜欢暖烘烘的东西便把他自己的身体泡得发烫再来抱我。我感觉心柔软得已经化水,忍不住抱他抱得更紧了。
与他多相处一刻,情便更浓一分,彷如没有尽头般地,比时间还要漫长还要深远。
明明就在一起却已开始思念。
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是能比他还要重要的,在一起本就不易,若再忧这愁那的,又何必再牺牲那么多在一起。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不管外界的迫力如何巨大,我都不闻不问,置身事外,没心没肺的放纵自己,尽情沉沦迷陷。
而他依旧将真相掩埋,甘愿付出一切让我继续当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笼中鸟,好像这世上除了彼此都是微不足道的尘埃,连一分瞩目都不屑给予。
“长渊……”我抬首望进他的眸底,每当看见他瞳仁里映出我的影子时就觉得很满足,我知道那不仅仅只是一个投影,是从他心里描绘出来的我的模样。
“……有没有因为我是谁而……恨过我?”我遮住他的左眼,那还能看出几分幽黑的右眸又引领我回忆起最初遇到他时的光景。
记得当初我在树海被丰斗一个长尾甩在他跟前时,只匆匆掠过他一个侧面,火光中的脸明明是那么冷冽我却觉得温柔,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正如他曾说的,一眼便在心里扎了根,生死不渝。
有时我都在想,如果当初没有遇见他,那么各自的人生会是怎样?又或从一开始我就不存在,那么,又会怎样?
我不知道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宛如诅咒一般,使得他生生世世都被冠上了不世孽障的污名处处遭难,而我却顶着神祗转世的名头受世人景仰。我跟他,原本都不该是这样的命运。
我总是想着如果没有我该多好,我爱的人不必受苦,而他也该过着属于他的人生。虽不见,却可想到,那是怎样似锦的繁华也无以描述的烂熳。
武长渊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披散开来的头发在脸上刻下零散的阴影,显得有那么几分阴鸷,捉摸不透。
其实不管他说什么我都没关系,因为是事实,不管多么残忍难堪都要接受。可这沉默我却受不了,安静得如同他并不存在。
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道是过去了很久还是仅仅是须臾之间,我只觉脸上温热一片,眼眶一阵比一阵烫,忽然就又哭了起来。
我从来没说过我害怕,我害怕这一切都是假的,即便是到了现在我偶尔还觉得他是幻影,我跟他还永隔在不可触及的彼岸,我想他,我喊他,可他都听不见更不知道有个人想他想得心都枯槁得要成灰了。
“恨过。”男人略显沙哑的声音十分清晰,他将我从水里抱起来放在岸上,轻柔地给我揩掉眼泪,复又捡起一边的衣裳给我穿戴,再寻常不过的动作。
“小时候我恨极了那个连名字和模样都不晓得的人,传说她有双绝美的火红眸,同我一般异于常人,却被所有人期待着,而我只能遮遮掩掩不敢被人发现。那时我曾想,若是以后她出现了我便杀了她。以至于我曾一度分辨不清我反复梦见的那双眸子究竟是我想的还是故事幻化的。”
“后来呢?”我泪汪汪地望着他,眼巴巴等他的后话,任他刻意放慢了速度给我着衣。
“后来我随父从军,战场上杀人如麻挥洒了所有情绪,心性变化许多,近乎无情,而你始终不曾出现,渐渐地我就只当那是个梦了。只是不知为何,在我当那不过是梦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心口发疼,如同遭人抛弃,想着等了那么久竟还未果,落寞中又有几分怨恨。我便更恨你了……是以我从许多年前起就一直恨着你的。”
我默默地垂低了头,原以为无所谓的谁知道一旦知晓了却还是觉得很难受。
武长渊轻笑一声,温柔地抬起我的下巴,眸里盛满似水柔情,又是那种能毫无痛楚溺毙我的眼神,“第一次遇见你时还是在树海,明明腌臜得连面目都难以辨认,我却还是记住了,再无法忘记,那段时日我的心似乎就平静了下来,因而知晓你是秦昌彦的侍妾时你不明白我心中当时是如何深沉的忿恨,我想杀了你……可再见你却又觉得一切都不重要。
“我总是在恨与不恨间挣扎的,你失踪后我不眠不休忧心如焚地在树海找了你几天几夜,那种蚀骨般的恐惧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甚至起了找到你便杀了你的念头,这世上我如何能够容忍这样一个人占据我的灵魂……
“然而一年后再遇见你我却只想抓住你不放,那种喜悦宛如摒除所有痛苦后重生,只想……看着你一个人。”他说着在我唇上落下一个吻,淳厚的声音便透过唇瓣直接传递过来,震得我浑身一颤。
我坐在岸边,着魔似的望着水里的男人,第一次听他说及一同经历过的往事却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角度,“那么,我们总是分分合合生生死死的,你也还始终……恨着我么?”
算来,我与他之间的纠葛实在太深,错结复杂,误会重重,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冥冥之中觉得似乎还要一直持续下去。
武长渊笑着点头,长指撩开我遮眼的刘海,细细端看着我的脸,“知道原因么?”
我默然摇头,没想过这会有什么原因,他的恨太理所应当,不需要理由。
他俯下身来吻我,很缓很轻,柔软的唇吐出的气息与我的呼吸缠绕一起飘浮在满室水雾里,如坠云端,飘飘忽忽。
过了许久他也没说,只是一味地吻我,迷蒙中我并未忘记索要答案,推开呼吸已经变得急促的男人,“什么原因?”
他在我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不知是喜是悲,“我恨你不爱我。”
我怔了怔,有点懵,“可是我爱你。”
他退了退,这下我看清了,那笑有喜有悲,“所以我不恨你,因为你爱我,我之所以是我……是为了遇见你,无论成为什么亦无怨无悔。”
而我,之所以是我,也是为了遇见你,无论将落得个怎样的下场亦心甘情愿。
屋外静得不太寻常,连丝风都没有,像是围满了人,摩肩接踵的,用自身的体温烘高了空气,竟有种春日来临的错觉。
我随手捞了一件衣裳穿好爬起身,推开窗时发现外面果真被包围得严严实实的。
却不是人。
最先映入眼帘的还是丰斗那张丑得我刻骨铭心肝胆俱裂的脸,继而便是黑压压的密麻麻的许多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异怪飞禽挤满了地面与苍穹。
四座苍山四座树海的万千怪兽全都来了。
心中顿感温暖,就像我曾做过的那个梦一样,它们是我最好的庇护,不会放过任何胆敢伤害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