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第二十八章 彭祖巫咸几回死(1 / 1)
世界白茫茫一片,云深雾绕,朦朦胧胧,静得无声无息,上不见苍穹下不落土地。
我飘在半空当中,意念一动身体便徐徐飘动,感觉自己既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不知冷暖,没有情绪,仿佛我只是一缕没有重量的灵魂。
未几,周遭蓦地暗了下来,像是谁在拉动巨大的帷幕,世界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渐渐地我感觉声音一点点从四面八方流出来,须臾便溢满空气,而我的身体也随之落在地面。
再一转身便见到了阎罗天子。
“水凊,今后你便只剩一条命了。”矮胖子的声音先我一步。
三途河岸,彼岸花芳馨四散,映在水面的红影是那么艳丽。
我怔了怔,突然反应过来我已经死了,不然不会见到他。
“你用你的第三条命换回了文玉的魂魄,她已经投胎往生去了,从此终于成为一个完整的人。”阎罗天子神情认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严肃的面孔,原来他也还是有勤恳务公这一面的。“原本她的魂魄中七魄一直残缺着,因此这十生十世活得十分寂苦,不论身处何时何地,生前始终孤独,死后魂魄流离总要飘荡许久才能结束,直到如今才得以解脱,若是这一世再不能补全她就真的要散了……”
闻言我放下心来,原本该死的就是我,如此甚好,她还有来世,一切未完成还有机会再续,总归结果不算太坏。可当初娘亲死时我也想过拿自己的命去换,为什么那时就不行?
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阎罗天子在我将要发问时开了口:“你四命中的一条本就是要给她的,你欠了她十生十世,如今总算是还清了……”
十生十世,每千年一个轮回,那却已是一万年了……
我不明白阎罗天子那话的意思,我的记忆里并没有文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不论是最初那一世,抑或中途,所谓亏欠究竟从何而来?
“她也真是可怜呐……”阎罗天子一脸叹惋,“连你这个与她最亲的人都不记得她曾存在过。罢了,不过她也并不晓得与你的关系。”
脑海中霎时闪过万千张画面,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蓦地有了心痛的感觉,却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模糊光线,果然我多出的那三命每一条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自作孽不可活。
我更为强烈地意识到,一直以来我都是沿着宿命驶过的车辙往前行进,即便当初文玉没有背叛我江幸没有杀死我,最终也是会走到这一步的,总算要到这一段的尽头了。
“那她……投世转胎后……”我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过得……好么?”
“她与你有着生生世世摆脱不了的牵系,”阎罗天子笑道,眉宇间流露出一种长辈的慈爱来,安抚了我紊乱的心绪。“毕竟她要借由你或是与你有关的血缘才能补完七魄,若是……有缘可能你还能再见到她。”
借由的血缘的话……那么已然转世的她应该是出生在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戚里,这一世我生在皇室,如此她的身世如何也不会太差。
思绪辗转间周遭景致又发生了变化,由黑到白,这一次还没等身体飘浮起来意识便消失了,只听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阎罗天子一声饱含期待的话语。
“水凊我等你下次来带我通关呐——”
再睁眼时我觉得身体十分虚弱,行将就木的感觉,窗外阳光盛放,许久不见的明媚,远处隐约可见的景致皆是粉妆玉琢。
是在东宫。
寒气逼人,四肢如同冻僵了似的,我躺在床上盖着棉被也觉得好冷,往后只余这一条命我便与寻常人无异,甚至原本这具身体便饱受病痛折磨比起许多人来实在孱弱太多,生存愈发艰难,所谓恩惠或者说一种补偿一种赎罪从此不再拥有。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这样的我若是没有爱我的人没有生在一个背景深厚的家族断然活不到现在。我是真的很幸运,老天待我其实极好,我不该不甘不满。
尽管身体十分不适,可我的心情却前所未有的轻松,那许许多多的不甘与怨恨似乎烟消云散了,这一刻的平静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只有无牵无挂的我一个人,但我很快察觉身旁有人,刚一侧头那熟悉的气息便迅速钻入我的口鼻。
武长渊发狠似的吻我,我感觉他的双唇冰凉干裂且微微发颤,唇瓣摩擦间便将他的嘴撕出了血来。他的气息紊乱不均,贴在他心口的手能感觉到他胸腔中巨大的不安与颤抖,恐慌仍流窜在他的每一根血管里。
他伏在我的身上,我任由他近乎残虐的亲吻,衣衫被他粗暴扯烂,冰凉的手掌带着无限冰凉探了进来,紧贴在我开始失序的心口后他便不再动作了,仅仅只是为了感受我的心跳确认我还活着。
时间从这一刻凝止。
我对上他那双仿佛要溢出水的眸子。
那双万分哀戚的眸子里浮着层薄薄的水光,难掩的狂喜仿佛一个坠入深渊千年的人终于得见天日,他眉头微蹙,高挺的鼻梁沾染了些微红唇上的鲜血,一张脸苍白而憔悴。
我吃力地抬手抚摩他的脸,腕上缠着纱布,略略渗出了些血。我轻轻咬破指尖,将血缓缓涂抹在他干裂的唇上,不消多时他的唇便光滑水润像是刚历经了一场最温柔美好的亲吻。
“一会陪我吃饭洗澡。”我笑着用最寻常不过的语气对他说,只希望他心里能够缓缓注入温暖挤走因我的死而破出的伤口,我知道他已再不能承受同样的打击了。
再见秦随远和戚优然是在晚膳时的饭桌上,那两个人都红肿着眼,面容衰瘁,我死去的这三天虽然自身感觉连一个时辰都没,但他们却历经了三十六个悲恸的时辰。
我感到很愧疚,却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也不好解释。
这一桌子四个人,其中两个都是一副开心得随时要再哭一场的样子,都强忍着,生怕稍不注意触动了就不用吃饭了;而旁边目光从一开始就紧锁着我不放的武长渊虽然不至于痛哭失声但我心中其实是忐忑不安的,所谓沉默最让人难以捉摸,倒宁可他爆发出来。
于是这一顿饭吃得十分沉闷,几乎没有人说话,但看他们都吃了不少我心里也就踏实了些,想着晚点再去看看李元嘉,据说他的身体已经复原只是神智不太好。
文玉已不再,我自是应当多照顾一下李元嘉的,不晓得他还能不能适应得过来如今的生活如今的世界。
吃过晚膳后我便拉着武长渊去了华清池,这三天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在大冬天里守着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幸而他身体强健,除了身形消瘦了不少以外但没见受寒的迹象。
华清池里只有我与他两个人,他如同一具木偶,一举一动都要我来帮助,话也不说,他的安静就像是一只长满了倒刺的手死死抓着我的心脏。
他默然立于泉池中央,任我一件件剥走他的衣服,目光自始至终缠绕着我,犹如月华一般淡薄,不浓烈,却深沉,朦胧中它化成了世间最细微的东西充斥在我身边在我身体的每一处。
我让男人坐在泉池里的台阶上,如是我才能帮他洗头。他很听话地坐下,肩膀以下全在水里泡着,周身缭绕着白雾,沉默还在持续。
他的头发一直就比我的好打理,热水浸泡着更显温柔,梳洗完后我在他发上轻轻落下一吻,感觉他的身体猛地颤了颤,到这时我忽然有些想哭了。
从醒过来看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起我就生出股巨大的伤悲,却一直忍着没有落泪,就像他的安静,各自踩在边缘维持着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的平静。
仿佛一张单薄的宣纸落在了水里,整张浸湿,飘呐飘,不知道它是先沉下去还是先破散。
澡巾一不留神就沉下去了,我起身去捡,再一回转就见武长渊立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发梢的水滴滴答答地落进泉池,满眼离我远了我就会消失的忧虑。
眼泪一瞬间就又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上前一步抱住他,将头紧贴在他的胸口,抓住他的手按在我的心脏,哽咽道:“……我在你身边。”
他静止了一会才收紧双手,将我圈抱在怀里,略略发颤的呼吸在颈侧拂动,温暖而潮湿,我能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直到这时害怕失去的恐惧都没消失。
“我没有离开你,我只是不小心睡太久了,就像以前那样,多等等我就醒过来了。”但是下一次就不能够了……我在心里说,只能尽可能避免尽可能拖延。
“我知道,”男人终于开口说话,沙哑的声音仍带着一丝丝颤动,“所以我一直守着你,想你一醒过来就能看见我。”
我轻轻推开他来,抬首凝视那张我深爱人的脸,看着看着忽然一阵更深沉的伤悲就涌了出来,才发现不管容颜怎么变换他们两个人仍然神似。
我不知道关于前世他究竟记得多少,从没问过,只记得他说他从小就时常梦见一双如火的眼眸,他一直在等有着那样一双眸子的女子,然后他等到了。
我希望他只记得这样一件事,只记得这样一双眼眸,他深爱的、珍爱的并拥有的,怀抱从很久很久以前一直延续至今的情感,其余的都忘记。可以的话由我记得全部就好了,我可以背负一切。
“长渊,这个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我不能告诉你她是谁,你也不曾见过她真正的容貌……”我缓缓地描摹着他的脸,从额头到眉毛,一点点勾勒,一圈圈抚摩,极尽精细。“但我却希望你记住她曾存在过,就在你我之间。”
男人的脸上浮起一丝疑惑,氤氲的水汽中那张脸流露出一种世间最为纯澈的表情来,好像他还是那个我在树海中遇到的少年,所有的一切都因我而存在。
我觉得无限哀戚,望着他再说不出话来,只能抖着手继续缓慢而温柔地抚摩他的脸,感觉另一张脸在心里逐步成形,渐渐铭刻。
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我与他住在雪山上的小木屋时,我们曾共同孕育过一个生命,但我的自私与冲动迫使那个生命尚未出生便随我一道死去了。
所以她的七魄才不完整,十生十世受尽苦难,无所归依。
而我却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她也曾存在过,孕育在我的身体里,等待着有天睁眼看她的父亲与母亲,看这个世界的许多美好的事物……
真的很对不起,可惜我再不能见到她,而她也不会知道我是谁。
我捂着嘴哭出了声,满口咸咸的泪水,满心荆棘在缠绕。
他见我哭得伤心不由一脸焦急,俯低了身子捧起我的脸细细密密地吻着,渐渐地我便平静下来,蓦地注意到拨散水汽后他的眸色不似平常。
男人幽黑的右眸颜色淡了许多,趋于墨绿,忽然想起貌似前些日子就起了变化,当时以为是光线的问题,下午醒来时也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却没深想。可眼下想来,那右眸的颜色仿佛一日比一日浅淡,照此下去大概过不久就与左眸一般碧绿了,不晓得他察觉到变化没有。
心底猛地窜起一股寒意,我不敢再看,忽然间觉得浑身冰冷,抱着他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却依旧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