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第二十六章 回风送客吹阴火（1 / 1）
从西宫平就殿地下裂出来的无底洞中的冰火至今不曾熄灭，火势不减大有愈演愈烈的态势。
那夜我离开后，方圆半里的宫室全部崩坼塌陷坠入不见底的洞窟，红火炽烈，如同我曾拥有的朱雀之焰，可焚灭世间万物。庆幸的是原本西宫人就极少，这一番动荡并不见多少伤亡。
与此同时，包括晋国在内中洲共有八国出现了一模一样的状如岩洞却仿佛连通地心一般的冰火渊，出现的地点倒是各自迥异，不变的是其中冰火昼夜燃烧不灭。而当中最大的那座则在我曾住居一年的苍山，据闻那座火山似的冰火渊周遭方圆十里寸草不生，明明光火闪耀却冰冻如冬。
八寒地狱的业火仿佛要毁灭这个世界。
齐国终于正式同越国宣战，文玉倒显得并不焦愁。
“手下没有废人全是得力干将，交给他们我放心。”话虽如此，可她眉宇间的疲态还是显露无疑。
我瞥了她一眼，“若非为国忧心，那你又怎么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像是因忧国忧民而侧夜未眠，她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许久，且愈发严重，从我见她第一面起至今感觉就快到达极致。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于此我无能为力。
文玉的魂魄大概要散了。
她曾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她感觉自己的魂魄愈发不能在李元嘉体内住居，时常飘离出去游荡在空白之地，惶惶不可终日。她说她舍不得李元嘉，魂魄散了后就彻底消失了，不复存在，没有转生，他们将没有再见的机会。
事实上，从寄宿在他人体内起初她便觉得自己的魂魄会消失，一直以来就在寻常各种解决之道。
她说她曾想过借尸还魂，寻一具将死不久余温未尽的女尸复生是最好不过的办法，可惜至今没有成功，仿佛魂魄当初无意闯入了李元嘉的身体后就被栓住了。若是就这样活一辈子倒还好了，但李元嘉是破晓剑的主人，生来便由神兵守护，体内的灵力一直在排斥文玉，渐渐地时间长了她的魂魄便因此愈发薄弱。
她从不把破晓剑带在身上，还曾将破晓剑交付给我近四年，是以便是这个原因，但西府城一战我战死后她找不到信赖的人可保管便只好带在身边，如是魂魄便被加倍损耗，到现在她跟我说话时不时还要飘走一会，并不能特别专注。
我总记着有机会见到阎罗就问问文玉到底怎么回事，作为一名组织特派员她的待遇不应该如此差劣，可每次总是来去匆匆的，不晓得她还等不等得到我下次去地府。因此有时我觉得自己比她确实幸运一些。
“很怕么？”我还是一副淡到几乎没有表情的模样，但并非漠不关心，这些日子以来我感觉我的情绪日渐沉淀，趋于静止，极少有事能令那潭池水波动。
文玉别开目光，每次说到这个她总是背过身去不让我看见她的表情，大概是落泪了，她从不向人示弱，即便面对的是我也从不流露。
然后她主动跟我说及为什么那天夜里她会跟武长敬在一起，我知道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任由她转移。
文玉较我早一年来中洲，她并不是个权欲熏心的女人，千方百计让李元嘉当上太子只是想让他得更好。有如李元嘉那样没有心机却天赋异能为人瞩目的人在尔虞我诈的皇宫之中生存实在太艰难，她只好除掉任何可能威胁他的人。
权利诱人，危机四伏人心险恶，渐渐地，她就变得麻木，甚至冷酷无情，她苦心经营处处谨慎，除了李元嘉以外几乎没有真正信任过谁。
“可是，水凊，于你，我是真的不曾置疑。”她说得诚恳，眸光清澈。
这我相信，不然她不会将破晓剑交由我保管。
可这世上有些事做错了就永远不能挽回，哪怕当初她害我被江幸杀死致使柴浅之为我丢掉性命从此改变了我与他原本可以避免踏上的人生轨迹后曾竭力弥补，但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李元嘉刚登上太子之位时地位并不稳固，四面楚歌，那时正好我刚回南平国并声名鹊起，当时对我虎视眈眈的人许多许多，但势在必得的只有她。
文玉与江幸联手设计将我杀死，她想着拿金魂令我复生让我心怀感激无以为报便只好以身相许，即便我狼心狗肺他也可以同父亲私下商定，毕竟太子与将军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而李元嘉又有张好皮相，纵然她晓得我与柴浅之的事却也十分自信可将我诱惑。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她持有的那颗灵珠是假的。
金魂在柴浅之体内，是以四大灵珠唯有金魂是他与生俱来的，我的炎魂并不是，我只是从娘亲那承继的。
但她还是成功了，最后我为了哥哥不得不嫁给李元嘉。
西府城之战倒并非她与武长敬演的一出戏，她只跟江幸联手过，于此并没有什么阴谋，而那夜她其实是因为被武长渊调去了许湘琰那里当差。
文玉见许湘琰行踪诡异又一脸杀气，这便一路尾随，谁想竟被武长敬一眼识破身份，情急之下她只好装作殿下你机智多谋心思缜密但亟需一个靠得住的又敬仰你的好帮手于是毛遂自荐请求入伙摆出一副迷茫游荡多年终于找到组织的狗腿嘴脸来。
至于许湘琰，文玉说不知道她是听到什么消息情绪突然就激烈起来，并不在计划之内。
我问文玉今后有什么计划，她却摇了摇头道：“走一步算一步，谁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还在不在呢。倒是你，今后你有何计划，说来我给你参谋参谋，不管你承不承认，我的确比你聪明许多。”
“计划么……”我往深里想了想，发现一片空白，倒是有几件非做不可的事异常清晰，“三月之期眼看着就只剩下一个月了，我想找个时间去问武长敬要颗灵珠给长渊。”
灵珠原本便是凝结魂魄之物，她过去必然也曾拿金魂尝试过的，但她原先那颗是假的自然不可能成功，而后一颗炎魂在我这她下不了手又或没有机会，余下的都在武长敬那要想夺得实在难于登天。那夜她去找武长敬可能也不仅仅是想修习食腐之术，以她的聪明才智，大概也想借此探得灵珠所在。
“要？你要他就给？这不科学。”
我笑了笑，目光落在西边被火烧得发红的苍穹，“那便杀了他。”
文玉闻言一滞，该是想起了那夜之事，看我的眼神微微起了波动，“水凊，你……”
目光落在她欲言又止的嘴上，我好耐性地等她发问。
“你……”她顿了顿，蓦地轻笑一声，“罢了，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你还是你，你就是你。”
我没再说话，院里菖蒲正端着汤药往屋里走，又是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她的□□真不少，转头便对文玉道：“你觉得菖蒲怎么样？”
文玉一怔，觉得话题太跳跃，蹙了蹙眉，“她嘛……是个美人，不过小小年纪便藏得这般深，不宜留在身边。”
我点头表示赞同，眼见菖蒲已经迈进门槛了却还不住口，“她跟在秦随远身边多年倒也没做出什么害人的事来，留着无妨，只怕有朝一日她的仇家找上门来将祸及无辜，又觉得……还是除掉为宜。”
菖蒲手里一空汤药便要落地，文玉眼疾手快适时接住放在我身前。
那药里已没有了隐颜丹，事到如今我没必要再隐藏本相，都只是秦随远为我调制的补药。
热气腾腾的汤药冉冉上升，朦胧了视线，看不太清菖蒲此刻的眸中细微的变化，但我也没想看那么真切，垂低了头一圈圈吹着滚烫的汤药。
菖蒲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瘦弱的身子抖个不停。文玉责怪地瞪了我一眼，怨我吓到人家小姑娘，她总是比我还要怜香惜玉一些的。
我视若不见，就像我说的那样，有朝一日她的仇家找上门来，无辜受害的将是秦随远，不可不防，不管她愿不愿说，我想知道的绝不含糊，必要的时候采取非常手段也在所不惜。
“长和国哪里人？”我啜了一口汤药，咂咂嘴深呼吸，还是一如既往地苦。
菖蒲不语。
“义安吧？”我就当自说自话，“小小年纪就一个人背井离乡在外逃命，易容术又且极好，想必出自名门。嗯……今早起床时突然想起长和国前几年二度易主，前朝皇室中人悉数斩首，唯有十六帝姬例外，据说葬身火海，算起来倒也和你一般年纪呢。”
在地洞里时我来不及去细想，后来稍一揣摩便猜到了她的身份，长和国前朝帝姬，排行十六，戚优然。据说那个小帝姬聪慧灵敏，深得皇帝宠爱，可惜没生在一个好时候，七岁那年便经历了痛失父母与所有兄弟姊妹的苦难，小小年纪便被迫在外逃命，能活到现在很不容易。
至少还能保有如此清澈的眼神实在难得，仿佛不知人间疾苦未曾历经悲欢离合。
“不、不是！”菖蒲猛地爬过来抱住我的腿，哭得梨花带雨的，那脸皮一沾水便起皱，好不难看。“我、我不是！”
文玉见小姑娘哭得十分伤心便又狠狠瞪我，我乜了她一眼，低头拈开菖蒲的□□。要说这张脸，与哥哥房中嫂子戚白的画像确有几分相似，算来与我也还沾亲带故的。
戚优然哭得满脸泪水，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好像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都将带来她所不能承受的后果。
我却笑了，用被汤碗煨热的手轻抚那张灵秀的脸，“蜀国离长和国太近了，去那容易被发现，等战乱平息了，我就让秦随远带你去越国住居。”
戚优然忽然忘了哭，木呆呆地望着我，一旁文玉却笑得开心，“我就说你那么心软怎么会对个小姑娘耍狠嘛……”
我撩开戚优然脸上被泪水沾湿的头发，缓缓揩去热烫的眼泪，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越国有海，一望无边的汪洋，你若想忘了一切，那里可以淡化你所有的仇恨。我不希望你去报仇，你还太小，没有足够的能力，就算以后强大了我也不想你去。世间万事万物盛衰皆有定数，并非你我所能左右，或许你的命运便是逃出皇宫过些平凡人的生活。但你若是执意寻仇，那便离开秦随远，莫要牵连无辜人。”
她让我想起了多年前还在蜀国的我，娘亲死前嘱咐我隐姓埋名不再涉足俗世，她只想我平凡安康地度过一生，我是谁并不重要。若是柴浅之没有在苍山找到我，若是哥哥没有一道前来，若是我至今仍在深山与福宝悠哉自活，那么一切或许就不会这样了。
至少许多人的命运不会遭受改变。
我让文玉送戚优然去御医院找秦随远，有些事该他知道的必须由她亲口告允，如今现在他是她最亲近的人了，或许今后也将继续相依为命，我不便参与太多。
临走的时候，我一口气喝光了汤药，让文玉顺手把空碗带走。
“你不是有那么多侍女么作甚还要增添我的负担！”文玉明显不乐意，心不甘情不愿地端过手去。
我没搭理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食腐之术损阴折寿，不管你有多么绝望也别再去找武长敬了，等几天我也顺便也给你要颗灵珠来，说不定有用。”
言毕不理会文玉有多错愕便将她们推出了屋。
食腐之术，便是将人的魂魄与肉体捆绑不分，虽可将她的魂魄永久寄宿在李元嘉体内，但亦不得超生，不得死去，是以不管多么绝望也不能出此下策。
她不说，并不代表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