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十章 边让今朝忆蔡邕(1 / 1)
那日武长渊险些将我掐死后我便再没见过他,脖子上至今留有十根他仿佛要摁进骨头里去的指痕。
我之所以还活着,全然是紧急关头正巧侍女进屋送汤药,这才撞破了武长渊无比强烈的杀意,可惜侍女胆小把药全洒了,我没有喝到。
其实这一幕我并非亲眼所见,只是隐约听见了女子尖利的叫喊,在意识彻底消失前唤回片刻神志,以确定他当时的决心,也确定了我所怀疑的一件事。
男人残暴的神情比武长敬酷厉太多,不同于他哥哥的疯狂,彼时彼刻的武长渊只求我一死,专注地想要杀死一个人的那种对于死亡的最由衷的渴望是最可怕的。
而后,没过几日我便被灌了迷药在昏睡时乘船来到了如今的东都皇宫。
东都气候宜人,护城河环绕大半个皇城最终汇入西面大海,由于晋国地势向北递增,皇城的位置整体偏高,使得此地从未历经过酷暑的欺凌。干爽温凉的夏季十分舒适,然而这里严寒的冬日却又是别地无法比拟的了。
我被随意安置在皇宫角落,冷僻到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地方,一觉醒来便是在一处简陋的屋舍里,后来才知这是中宫后殿,俗称冷宫。
而我的双眸,来这照过镜子才知道,从一开始武长渊便暗自派人在药里加了隐颜丹,眸色不曾暴露,所以在海州时那些宫婢御医待我并无特殊。
当朝晋皇武天显素来行踪诡秘,鲜少离开宣室殿,自登基起便极少过问朝事,终日沉迷声色。当年武长敬年仅十五便掌管大权,名为太子实乃帝王。
武天显对于女人一向来者不拒,将妃子尽数归拢寝宫,不独宠任何一个妃子便也无所谓失宠,所以这冷宫之中三十年来我还是第一位住客。
而对待儿子的态度,武天显也不曾偏袒过谁。与越国一战,武长敬损兵十万,不久又在苏淮岛失去三千腐人,并因此身受重伤命在旦夕。据闻武天显听罢即废黜武长敬太子之位,改立六皇子武长渊为储。
武长渊贵为太子,理所应当搬进东宫,武长敬便去了其母生前居所西宫平就殿。但中宫空荡,晋皇特许太子支配,从此便住了许多臣子送来巴结太子的女人,部分武长敬的,部分武长渊的。而我就在中宫后殿的无名荒院,无名无分。
偏苑只我与冬芍二人,她是新来的宫婢,不知被谁分给了我做侍女,年仅十三岁,身材娇小模样水灵,性子非常乖巧,就是有点陈腐不知变通,也是年纪太小使然,不过话很多,显得聒噪,因此许多信息不用刻意打听也能知道。
原本冬芍被分到偏苑来很不情愿,这里的膳食从来都是捡别地吃剩的残羹冷炙,若是宦官忘了送,还得饿着,且棉被单薄,若是遇上寒冬绝对熬不到来年春天,实在艰苦得难以言喻。
何况我又是个无权无势的丑女人。因为创口面积太大,完颜膏很快便用完了,我的左脸从此留着一道虽浅却长的疤痕。
所以她态度冷漠我十分理解,怎么看我也实在不像有朝一日能够翻身农奴把家当的人,跟着我真的前途钱途统统没有。
直到那日宦官又忘了给我们送饭。
冬芍正是长身体吃东西如狼似虎的时候,夜里饿得睡不着便一个人爬上了院里那棵大橘子树。橘子都还是青的,才拳头那么大,根本吃不得,可她还是奋不顾身上了树。
于是她就从树上掉了下来,摔在院里的碎石上,头破血流的,还被木枝戳穿了小腹,命基本就去了大半。
幸亏我也饿得睡不着,闻声出来见她伤成那样,便割腕喂了她一口血,救回她的性命。
这以后她便视我若再生父母一般,千方百计讨好我,说一不二,一有机会出宫便四处打听有什么祛疤奇好的神药,指望着我没了这道疤后重拾美貌找回信心再得太子宠爱。
毕竟,我是武长渊从民间带回来的唯一一个女子,虽没册封,却也非婢,身份地位其实十分微妙。
冬芍便由此断定我之所以失宠都是因为脸上这道疤,但太子殿下顾念旧情不忍弃了我,仍是带我回皇宫。
这不仅仅是冬芍一个人的认为,整个中宫的女人都是这样看待我的,据说民间也有关于我的传闻。有人说太子殿下海州这一行便是为的我,什么原来太子并非无情,纵然容貌尽毁也并未抛弃,一时间东都万千少女的少女心便又蠢蠢欲动了。
可惜现实中我身在冷宫,并不受宠,来东都近半月也未曾见过太子殿下一面,不然我还能影响一下此地的审美:肤如凝脂太庸俗,总要有点瑕痴才惹人怜爱。
我的心态非常平和,前世的不堪记忆所造成的影响也逐渐消失,一如既往地随遇所安,暂时没有任何打算,毕竟脸上这疤太扎眼,又没钱买昂贵的隐颜丹,逃走不现实,然而久居亦不稳妥,两难境地只好保持静观其变。
目前对于武长渊的打算我还无法摸透,许湘琰和江幸我也没再见过,武长敬则仿佛直接消失了似的。既然所有人都在沉默,无人拆穿我的身份借口开战,那我也噤声不语,敌不动我不动。
算日子,距我离开客栈与秦随远分手得有一个来月了,期间我没听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想是无碍。倒是海州的风雪居被查封一事传的沸沸扬扬,多少晋国痴情汉子泪洒水梁河,夜里的哀嚎催人心碎。
在的日子,便是吃完一顿愁下顿,天天盼着橘子树成熟,但我的汤药每日却必然按时送来,从未间断。
自从救了冬芍一命后,她便待我极好,见我甚是怕冷便想方设法弄来被子,吃食也常常跑去膳房纠缠庖人,要求改善伙食。
尽管成效不大,但饭前催一催一般说来我们还是不会被遗忘的,就是那里太远了,来回都要一个时辰,也难怪人家不愿给我们送饭。
我就眼巴巴地坐在橘子树下盼着,快天黑的时候总算见到个人影,远远便闻到了一阵阵馥郁的花香。
那几个妆容精致衣着华贵的女人摇着柳腰晃进了偏苑,缤纷的颜色瞬间令我一身灰不溜秋的粗布麻衣相形见拙,自觉惭愧。而美人们腰上系挂着的香囊汇聚了许多我所叫不住名字来的香料,还没近身便将满苑橘子酸涩的味道给扑灭了。
袅袅婷婷的女子,花枝招展,容貌各不相同,各有各的风华,婀娜多姿,从各种角度践踏我身为女人的自尊,每一次她们前来造访都会令我怀疑自己的性别。
代代皇帝后宫佳丽,争风吃醋的事天天上演,我也曾是一国之后,掌管六宫,其中故事虽未深入但多少了解。可我身份地位总是高人一截,没有过这样与群芳争奇夺艳为了一个男人挖空心思出卖姐妹的经历。
面对这样一群始终维持不屑表情从踏进偏苑起便从头到脚一寸寸剥落挑剔我的美人,我总是很无奈,可忽的灵机一动,脱口而出道:“美人们,你们有没有什么不要的衣裳棉被,我这苦得都成苦瓜了,多少施舍点给我吧!”
我不知道自己将在这里呆上多久,但立秋后天气明显冷了许多,我不得不为即将到来的隆冬早作打算。
许是我的脸上的悲苦情真意切打动了本不是蛇蝎心肠的她们,又或想看我出丑寻找新的乐子,再不然心怀鬼胎暗自谋划着什么恶,总之嘲笑我一番后美人们还是领着我去了各自寝宫让我哪些衣物被褥御寒。
一路上美人们的话题一直围绕着我,自是少不了冷嘲热讽,见从我这打听不到任何背景便又相互间炫耀起了太子是如何威猛,闺房里花样百出,夜御数女次日仍可精神抖擞地上朝处理国事云云。
我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很有些尴尬和不悦,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这时一直插不上嘴的一个娇弱美人一脸困惑地打断道:“不是听闻太子殿下早年间被人下咒,碰不得女人么?也有说太子殿下不能人道,貌似至今不曾听闻殿下与太子妃同床共寝过,你们怎的就都与殿下有过肌肤之亲了呢?”
我暗叹这姑娘心思太单纯,怎么就听不出她们是在胡编乱造以便维持个人的虚荣心呢。她以后要还跟这群美人混一起的话,少不了吃苦头,后宫争斗不见得就不如沙场厮杀残酷,可怜她说不定很快就会沦为牺牲者。
果不其然,其它几个美人闻言顿时噤声,纷纷向她投来埋怨的目光,顿了顿又齐整落在我身上,有人道:“莫不是那下咒的人就是你么?”
我身形一滞,刚要开口解释就被另外一个抢了先。
“我看不像,瞧她那副瘦弱的模样,这冬天都不见得熬得过去。”那人说着极为不屑地扫了我一眼。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人不可貌相,都说貌丑之人心肠歹毒,她看起来虽然羸弱无能,却不见得心思是否阴险了。”
……
我一路默不作声,她们说什么我都保持着一副不亢不卑的姿态,眼下的处境不宜随便与人结盟,也不便跟人结仇,保持疏离无疑是相对安全的办法。
我几乎是从那群美人手头逃走的,整个人都被湮没在衣物被褥里,抱着它们还竭尽所能走得飞快,生怕被追上。
她们果然另有所图。
武长渊不近女色这点令一心想虏获太子心的美人们十分苦恼,各自背后的家族势力频频施压,催促她们不择手段,于是她们便出此下策。
原本就算我不主动要求前去她们宫里拿些衣物御寒她们也准备将我带走的,便是作着拿我来试探武长渊的打算。具体计划如何实施我还不知道,因为我方一察觉到苗头便抱着一堆被褥借故尿急闪人了。
“站住,哪里来的小贼竟敢偷盗东宫财物!”不料我还没跑多远,一声不知从哪响起的叱喝便阻止了我的行动。
我被衣物被褥团团包住,只能勉强看得见道路,但败武长敬所赐,我的左眼眼睑受损致使眼神不比以往明晰,短时间内还无法恢复。可来时我明明一路详细记住周遭景物就是未免迷路,谁知道竟还是走岔了路,好死不死错进了东宫。
循着声音的方向我退后了几步,放低身子行礼,将脸埋在衣堆里,语气谦卑道:“回公公话,奴婢乃是中宫侍女,由于所持物件太多便走岔了路,还请公公息怒,饶了奴婢这回。”
“哼,去中宫的路在西边,看好了,再有下次必然打烂你屁股!”别扭的细嗓故作威严。
我松口气,往他所指的方向快步走去,谁想却意外撞上了墙壁,整个人当即摔得四脚朝天,衣物被褥散了一地。
“你你你、你个蠢笨的奴婢,胆敢碰撞太子殿下,来人呐——”
“退下。”
“可是她……”
“滚!”
跑得踉踉跄跄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耳边,即刻回复一开始的寂静。
我揉着屁股爬起来,将失序的心跳安抚好,弓身背着那挡住去路的男人默默将衣物一件件拾起,只当他不存在。
不是怕他,只是不想逼他,因此我至今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尽可能避免与他见面并非我胆小怕死,只怕恢复神智后的他无法接受,虽然我每天都在想他。
武长渊一直没有说话,挺拔而颀长的身躯站在原地不动分毫犹如屹立不倒的山峰,即便不看他那张脸我也知道那必然是紧绷着五官一副要杀人的凶狠模样。
如今的他真的变得很残暴。在他还是柴浅之的时候,外界便说他杀人如麻冷血无情,事实也确系如此,我或多或少感觉到了他浑身浓烈的杀气,只是他一直克制着不曾在我面前表露。
可惜每一季的重复折磨令他丧失太多本性的美好,已经迷失许久许久了,魔性与日俱增吞噬着他残存不多的理智,他应该知道,但无法控制。所以我从没埋怨他对我暴烈的态度,有的只是心疼。
男人没有上前一步的动作,但周身散发的强烈怒气实在太过强烈,分明是在强烈不满我对他的视而不见,放任不管的话说不定又要扑过来掐死我了。
我叹了口气,将衣物被褥全部放下,转身朝他走去,习惯性地离他很近,能感受到他呼吸的距离。“我把炎魂给你好不好?这样你便不必再去饕餮腹中受苦了。”
距离他返回饕餮口腹的日子又不远了,三个月真的太短太短。
闻言,武长渊的眸光变得很有些奇异,沉默稍许便气急败坏地吼我道:“你就这么想死么!”
我不管他是否会暴跳如雷,执起男人的手来,拉开衣襟,放在我心跳平稳的胸口,口吻极淡地说:“我其实比你早死好几年,那时不知道,你死后不久便明白了,不过一具尸体和灵魂,不值得浪费这颗灵珠。考虑下吧?”
那夜在许湘琰面前,我并非一时冲动,这些日子也一直在考虑以怎样的方式才能让他欣然接受炎魂。思来想去也不见有个结果,只要我在他心里还有一席之地,便难以成功,毕竟当初他是用命换来的。
“不许,不许,我不许!”果不其然,武长渊一听就火冒三丈,猛地甩开我的手,“你休想以死来逃离我!”
对于他的暴躁,我反而显得特别平静,已经摸出规律来了,只要火候掌控得当,就像在矛家村那时一样,早晚被我降服。海州那天纯属意外,是我自己没有控制好情绪。
“我知道你不介意每三个月被饕餮生吞活剥一次,但我不想见你受苦……”
“谁让你看了!是谁告诉你这些的!是谁!”言语时他的额头又跳跃起了几根青筋。
啊……真是,一点也不乖顺。
我乜了他一眼,动不动就发火也不怕爆血管,再进几次饕餮的肚子恐怕真要六亲不认了,当下取出炎魂给他的决心就更坚定了。“那就这样吧,我回头就让人取出来给你送去。”说着便要走人。
“我不许你胡来!”男人怒吼着一把将我抱住,紧得像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我连呼吸都要十分用力。
他胸口如雷鸣一般的心跳声告诉我他究竟有多恐慌,颤抖的身体忽冷忽热可见情绪有多激烈,我于心不忍,但又不得不这么做。
过了许久,直到我再不觉得窒息,直到他总算冷静下来,我才将手心对准他的心口,仿佛要将他的心脏掏出来一般的姿势。
“柴浅之,我想做的事,你武长渊也阻止不了。”
那天险些被他掐死时我总算确认了这件事,如果他不是柴浅之,不是还存留着过去记忆的话,他并不会那般愤怒那般怨恨,更不会一时失控差点将我杀死。
他没有失忆,从来就没有,尽管混乱不已不知孰是孰非错结了许多无中生有的事,纵然我的形象在他心里不再美好但却一直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