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十一章 轻涟不语细游溶(1 / 1)
过去我一直以为江幸才是至今所遇之人中心思最难捉摸的那个,狡诈奸猾,诡秘多变,但现在看来,江幸比及武长渊那真的是小巫见大巫。前者处处算计却小心翼翼,后者肆无忌惮而毫无顾忌。更为重要的是,唯有武长渊能令我心跳加快,感受到的并不仅仅是紧张与威胁。
不过应付武长渊的火候我尚未完全掌握,总是差那么丁点,拿捏不太准,只因为对方是他所以我也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于是我又激怒他了。
他霸道地把我扛回了太子寝宫,一路上姿态飞扬跋扈,杀气满当,行走间的每一步,都仿佛踩踏着易碎的琉璃,龟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不信他不懂这样的行为将带来怎样的后果,此举必将在皇宫中掀起巨大波澜,不消一个时辰就能传遍宫里的每一个角落。
从此以后我的生活再不能平静,接踵而来的不可能是幸福。
“殿下,这、这是……”
走了不多时,颠倒的景象中突然出现了一群慌慌张张的男女,纷纷垂眼打量我,猜想着我该是中宫里的哪一位。
武长渊止住脚步,将我直接抛给了面前的奴婢,措手不及的不止我一个,我与他们摔作一团,他却冷脸道:“带下去好好梳洗。”
“梳洗我作甚!”我在人堆里挣扎着爬起来,摔得头晕眼花,他够狠,即便是有人肉做垫也不放缓力度,当我是金刚不坏之身么!
“作甚?”武长渊眯起眼来,眸光瞬间变得十分危险。
一旁的宦官连忙给我使眼色,宫婢还往下拽我的衣袖,却都在见到我左脸的伤疤时猛地浑身一震。
众人目瞪口呆的模样,看来不管是忘没忘记想说些什么都是说不出来的了,可我却突然间明白了过来。
只见武长渊冷笑了一声,俊脸被光影切割开来,一半落入余晖一半陷进阴影,“侍寝。”
偌大的殿宇内,窗外最后的霞光透了几许进来,飘浮在温泉池内冉冉上升的水雾上,辉芒闪耀,染出了各色缤纷,勾勒出一个如梦似幻的世界。
殿内正中的巨大的方形温泉池,池壁与池底全由上好的羊脂玉打造,乳白的颜色将泉水衬托得更为清澈,一眼见底。温热的水流滑过玉石,里边若有似无的石棉仿佛流光一般随水摇曳。
我借故不喜生人见到身子光裸从而独处泉池,裹着条只能遮住一半胸脯刚及大腿的丝布坐在池边神游太虚,温水漫过小腿,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脚,荡起细小的水花激起了更多的水雾。
不知道过去多久,我猛地打了个寒战这才回过神来,而殿内的光明只剩昏黄的烛火,窗外已是夜幕。
入夜后的东都已似深秋寒冷,微风阵一阵徐徐吹入,散了殿内的水雾,但水温依旧,并不因此而变化。
我叹了口气,摩挲摩挲因寒冷而浮起的鸡皮疙瘩,裹着丝布滑入泉池,刚刚漫上我胸口的泉水瞬间温暖我的身体,稍稍松动了我抗拒不从的心情。
其实被抓去侍寝也不算很糟糕的事,顶多是身份地位上有了不平等待遇,尽管由此造成的落差或多或少会令人沮丧,但毕竟对方并非我不共戴天的敌人,而是占据我整个灵魂的深爱之人。说不定还可以动摇他根深蒂固的我是个□□□□的思想,毕竟我还是朵纯洁的小白花,唯一的几次未遂经历还都是奉献给他的,亲身验证后必然能颠覆他的认知。
忽然间恍然大悟,原来过往那几次未遂都是为了洗刷如今我的清白么?真没想到老天居然也还有怜悯我的时候。
要老天真怜悯起我了的话,说不定我的血还能镇压他体内的魔性,一定要找个机会试一试。
我立在水中,一手攀着池壁一手划着池水,哗啦啦的水声是殿宇内唯一的声音。
五指跳跃在波纹上,指尖沾染着温热的泉水,牵起几点水滴追逐着荡开的圈圈涟漪,如此简单的乐趣很快就让我忘却了先前的一切烦恼。
直到指尖追逐着涟漪穿越了整座泉池到达彼岸撞上池壁后消散我微一抬头,才发现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黑靴,悄无声息的,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
虽然尚未见到这靴子的主人的脸,可我几乎一瞬间就猜出来人是谁,心口一紧,慌乱中脚下一滑,一个不慎便跌坐水中。
显然过往屡次落水的惨痛经历都没给我造成任何激励,我至今仍旧不会水。
水虽不深,可滑倒后我就是爬不起来,在池里乱扑腾,激起来的水花一朵大过一朵,殿宇内瞬间又水雾萦绕了。
我想起了上一次落水,好像还是在娇娇家中,那时他与文玉起了争执,我夹在中间,不知怎么的就给推下了桥。
记得那会他几乎在我掉落的瞬间便跳下水来救我,当时我就在想,从今往后也不用去刻意学了,反正身边有个愿为我豁出性命的男人,此生我再没有顾忌。
我是那么地信任他,连自己都不曾相信过却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信另一个人。
恍惚间水中又飞起了另一朵巨大的水花,混乱中一双修长的大手强有力地将我拉了起来,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我趴在武长渊的身上剧烈喘气,紧紧揪着他的衣衫不放,脚下不稳,重心全靠在他身上。我被迫喝了好多泉水,这水甘甜并不难喝就是呛得我眼泪横流,止不住地咳嗽。
过了好一会我才平静下来,视线十分模糊,便在男人胸口蹭了蹭,再一睁眼世界就清晰了,发现适才混乱中我裹身的丝布早已脱落,眼下身体□□片缕不着。
大惊之下,我疾忙推开武长渊,想去找回丝布裹身,不料刚一失去支撑人便又摔了下去。
这一次不等我完全落水,男人便出手将我一把拉回去。刚才是我抱着他不松手,这会则变作了他的双手牢牢固在我的腰背。
没有了衣物的阻隔,一切感知都是最直接真实的,我只觉他手心的温度好高好高,贴合着我身体的部位都像是被打上了烙铁一样,灼烫不已却又挣脱不开。
无人说话,殿宇寂静,唯有水滴声响与两人交错的呼吸,在偌大的空间内都有各自低低的回声,好像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
这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
我忽然觉得好安心。
虽看不见武长渊此时的表情,不晓得他心情是好是坏,但此时此刻的我却是十分欣喜的,甚至贪恋起这种感觉来,许久不曾如此与他亲昵相拥,只一刻就仿佛得到了永远。
“东妃娘娘,东妃娘娘!殿下在殿内,吩咐过没有传唤不可进入,不可擅闯,不可呐!”
突如的声音将我惊醒,所有幻梦顷刻间破碎,这一刻有种仿佛偷情一般的耻辱感。
抱着我的人却迟迟没有动作,我只好用力将他推开,慌忙掌着池壁去捡池底的丝布。
门猛地被人推开,寒冷大肆涌入,驱散了袅绕的水雾,许湘琰一脸气愤地立在那里,身后跟着一群奴婢,一个个低垂着脑袋不看窥探殿内一分,生怕触怒了武长渊。
我急忙放低身子不想春光乍泄,即便那都是女人也不行。
武长渊背对着门口,不曾回头,面上神情冷峻,眸光中有几分被打扰的不悦,他半身浸湿,但泉水只漫过了他的腰身,周身热气升腾,这会看着有种说不出的诱惑,甚至有几分妖冶。
男人一言不发,突然大步跨过来,走得稳当,全然不同于我的歪歪斜斜,弓身一捞便捡到了丝布。
我暗叹人长得高就是好,长手长脚做起事来方便快捷,心绪辗转间他已走至我身前,在我惊诧时他将丝布展开将我整个包裹起来,高大的身躯更是将视线全部挡住,我看不到门口人的表情。
“退下。”直到这时男人才开口说话,不禁让我想到适才的举动都是故意做给门口人看的,以宣示我的重要。
这便是要明确与许湘琰为敌了。
回到荒院时已是夜半。
冬芍并没睡去,屋内烛火摇曳,窗纸上多出个男人的剪影,看着很有些眼熟。
但东都皇宫里我会觉得眼熟的男人身影不会超过三个,脑海中闪过的除了武长渊以外的两个名字都令我蹙紧了眉头,不管是江幸还是武长敬,都不见是好事。
我抱着离开东宫时厚脸皮硬要来的被褥轻手轻脚地走近,做好了见到武长敬便转身就跑的准备,但脚才刚迈上阶梯门便被人推开了。
“水凊,你可算回来了。”
男人温润的声音听得我浑身一震,当月光洒落他的脸庞时,我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
“秦随远你不想活了居然跑到这里来!”
冬芍默默将被褥放进里屋收好,见我脸色难看她便不敢出来,躲在墙后偷听。
我冷着一张脸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秦随远一身医官装扮,身着官服虽多了几分神采,但他眉宇间疲态尽显,烛火映衬中脸色死白,双颊瘦削,比起上次看见他又虚弱了许多。
不需秦随远解释我也能猜个大概,他听说武长渊从外带回一来历不明的女子,便推测是我,设法进了宫,毕竟当今天下凭他的医术要想当个御医不在话下,假以时日成为御医院的院使并非难事,但……这里是晋国,危机四伏的地方,他既没靠山也没熟人,真要惹到哪位妃子哪位高官谁去救他!
“水凊,你去哪了?”秦随远看样子是等了许久,且衣着单薄,他如今重病在身难抵寒冷,喝下热茶好一会后身子都还微微发颤。
我于心不忍,缓了缓脸色道:“跟那些姑娘们要被褥去了,她们话多便聊得久了些。”心下却疑惑冬芍居然没外出找我,像是一点也不担心我的样子。
他和冬芍看起来还不知道武长渊跟我发生了什么,大概是我离开后不久秦随远也来了,两个人一直没有离开荒院在这等我。皇宫之中不管消息有多惊人,也并不会有人想起这块不毛之地来,没听说并不奇怪。
沉默稍许,秦随远从衣服里掏出一个药瓶来,白底青花纹,一看便知里边是完颜膏。他担忧地看着我脸上的伤疤,像是比我自己还在意。
那样的神情令我无法说出拒绝的语句来,便接过手来放在桌旁,想着过会喂他点血。既然我能把武长敬跛了十几二十年的腿脚治好,那么秦随远的心疾想必也能治愈。
我起身进了里屋,一路脚步轻巧没有声音,惊得偷听的冬芍掩面惊呼,我视若不见,径自进屋找来把前些日子发现的一把事后磨了许久才算锋利的匕首,预备一会放血。
“水凊……”转身折返时秦随远已经站了起来,神色温和,嘴角挂着抹浅浅的笑靥,眸里有种我未曾见过的坚定,“你不必担心,我一定想办法送你离开晋国。”说出来的话如同一种许诺。
其实他也变了许多,像是为了偿还某种原不属于他的罪孽而强迫自己不再懦弱。
我暗暗将匕首藏进袖口,看他这态度想必是不肯接受我的血了,转而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最多还能活三个月,恶化得比我想象得快,我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离宫的事我并不着急,我还有事未完成,暂且不能走。”言语时我却想着干脆直接把人打昏灌血,等他一觉醒来也就焕然一新了,省事省力也不费口水。
“不行!”秦随远闻言断然拒绝,扫了一眼冬芍压低声音道:“你明知这是什么地方,一旦身份暴露后患无穷,你区区一个弱女子要如何应付!”
“弱女子?”我挑眉反问,“你可还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谁不说我柴福禄是个比男人还要强悍的女子。”
“不得胡来!”他焦急中还有另一分情绪,不知道是隐藏着什么。“纵然太子待你特殊,但太子妃却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啊……原来是不知哪晓得了一些许湘琰要对我不利的消息么?
我不以为然,肉体上的折磨我从不畏惧,精神上的我又还有什么没经受过。倒是他,若是被人知道了他与我关系亲密,却要变成我的负担了。
“七天,”秦随远像是了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似的,“七天后……”
他话才说了一半门就突然被人踹开,扬起的尘土迷了眼。
“秦随远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想带走吾之所爱吗?”低沉的男声犹如一把利刃,将一切尘雾瞬间切散。
当武长敬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后,我感觉我浑身的毛孔都在收缩。
这皇宫之中我不怕许湘琰不怕江幸更不怕武长渊,唯独他武长敬例外,他才是最为心狠手辣的那个,对我来说最具威胁的人。
来东都的这些日子我一直过得还算安稳便是因为武长敬至今没有回宫,想着还有几天好日子可过,不料这么快他便出现了。
“你来作甚?”
我克制住紧张情绪,尽量不面露出来,侧脸使眼色让冬芍把秦随远带进里屋藏起来。暗暗握紧袖中匕首,心中不免慌乱。
身边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秦随远和冬芍,他随便抓了哪个都能要挟于我。但仅仅是要挟都算好的,就怕他毫不顾忌把他们都杀了。
武长敬一身紫色华服在月华下散发出诡异的光芒,狭长的眼眸中寒芒闪烁,面色不再苍白连嘴唇也多了分颜色,犹如新生,他咧嘴浅笑,仿佛一朵泣血的妖花。
我第一次见他离开轮椅的模样,身材也是十分高大,虽不若武长渊颀长但也比秦随远高出几寸。
他还坐着轮椅时身手就不一般,眼下行走自如更是不凡。而他的背后,十几个侍卫站满了院子,荒院偏僻,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我们根本无处能逃。
武长敬跨进了屋来,目光落在我身上,弯眉笑道:“海州一别十分想念,刚到东都便急着来找你了,不好?”
他故作的亲昵语气令我不寒而栗,联想到上次若非武长渊及时赶到他早将我的血喝干了,这一次却又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冬芍动作徐缓,迟迟不到身边来,我有些焦躁,刚想发作却被武长敬打断。“江幸,你还要装到何时?变幻成女人模样当真有趣么?”
“江幸?”闻言我如遭雷劈,惊诧转脸,见到平日里乖巧的冬芍此时一脸冷峻,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尽管身子依然娇小但神色已不同以往。
这些日子以来在我身边的竟然一直……是江幸么?
我没空追究其中原委,暂且抛置脑后,拉过试图挡在我身前的秦随远,掏出匕首以最快的速度划破手腕,不等血流出来便塞进秦随远嘴里,更不等他的反应便将人打昏。
我知道这项举动不合时宜,可我怕再没有机会,他恁般虚弱的身子真要打起来哪里受得住,不若提前预备好了真要出什么状况也能将伤害减到最低。
时间紧迫,我喂给秦随远的血并不算多,就怕武长敬过来插一脚,果不其然我刚一收手他便冲了过来拉起我的手开始吸允,生怕浪费了一滴血液。
我克制住呕吐的冲动,尽量维持脸上平静,“这不是个叙旧的好地方,屋舍腌臜,脏了殿下双脚实在罪过,不若另选他处,还请大皇子移步。”
面对我的顺从武长敬很是满意,待到舔干了我手上的血便从身上随意私下一块布来给我包扎伤口,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表情。
我放下心来,至少他不会在这里大开杀戒,不管那是冬芍还是江幸,他们两个人应当性命无虞。
“这些日子你住在如此荒芜的杂院里实在委屈,不若以后都去吾的平就殿如何?”武长敬揽过我来,像情人一般亲密无间。
我强迫自己挤出一朵笑靥,心下胆寒,却故作温顺地点点头,“还请殿下的侍卫引路,都请离开此地。”
武长敬笑得烂漫,眯起的细眸寒光又深了一分,“你都不在此了,吾又有何理由留下?”
冬芍的身形开始产生变化,在一团烟雾中变作了江幸,他眼见武长敬要将我带走试图出手阻止,但武长敬却突然回过头去,抢先一步,一挥长袖从中飞出个暗器直击向他。
江幸动作迅敏,掀起木桌挡住暗器,但那暗器嵌入木桌后却旋即冒出青烟。江幸见状脸色骤变,来不及反应,身形晃荡了几下便跌倒在地。
“你……”我退后一步,不知那青烟毒性如何,虽不明江幸目的,可也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就让他死了。
“走吧。”武长敬揽紧了我的腰,眉目依旧含笑,眸色却愈发寒冷了,以半挟持的姿态将我带离了荒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