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章 拂袖风吹蜀国弦(1 / 1)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晕厥的,记忆还停留于我在不知不觉中被少年拽到客栈门前有点不知所措时,只晓得迫于骇人的梦境而猛地睁眼的刹那,跟前逆光的朦胧人影揽着一阵带有药香的清风转眼就让我回到了当年初遇他的时候。
那个总是惯于衣着灰色的男人,双眸里永远带着缕抹不掉也化不开的忧郁,不会加深亦不转淡,却不是伤春悲秋,并非多愁善感。那是因无法改变自身、逆转命运而产生的对所有人对这个世界的深恶痛绝但随着时间的拉长渐渐接受残忍现实回复内心平静却仍然免不了些许怨恨的一种复杂情绪。
第一次见秦随远的时候,我就预见到了他的结局,便是再一次重演我最初死去的画面,无边孤寂中夹着一丝对于苦痛人生的终结感到欣慰的喜悦。
联想到对于我的未来的预言,那大概只剩下两年多一点的时间……也就是说我还要再经历两次死亡才能彻底解脱,不过他就好了,看起来已经一年不到便可摆脱。
……没想到如今的我是如此的悲观消极。
“醒了?”略有沙哑但温和的声音刚刚响起随即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嫣红从他嘴角流出,但很快就被揩去,他蹙眉对我赧然一笑,像是被人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似的。
已然开始咯血的话,那他余下的时间应当不多了。想到这我不免觉得可惜,他父亲在我娘亲死去没几年后也过世了,承袭了秦德祀一手好医术的秦随远却医者不自医也活不太久了。
“今后有何打算?”我低声问道,注意到床边有一套为我准备的新衣裳,天青色的印花裙裾,那样新鲜的颜色,长这么大我还从未穿过。
他起身来推开窗户,户外已是暮色,背对我道:“周游列国,期盼尽可能多地看些不同以往的景色,过去我总归还是眼光狭隘了。”
我点点头,尽管他看不到,而后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我听闻你这些年去过许多地方,大半个中洲都有你的足迹,不知印象中对哪一国更为喜欢呢?”他似是半点谈论过去的念头也无,远眺窗外初升的弦月,这样的态度竟令我松了口气。
离开蜀国后我对秦家的事并非没有丝毫了解,即便不主动打听也时常有人在耳边传播消息。
素有天下第一神医之称的秦家原本在中洲就系出名门,谢月琼乃是宗姬出身,便是从秦德祀这一代起秦家与皇室有了关联。而蜀国朝野一番动乱过后秦昌彦摇身一变成为皇子更令秦家引人注目,尤其是我归国后有关我娘亲的种种层出不穷的传言。
我的娘亲,谢秋娘,与秦随远的生母谢月琼同系蜀国宗姬。过去的谢月琼长什么模样我不知道,但在二十几年前,据闻也是一位艳绝四方的美人,传言那时她与我娘亲感情极好,亲如姊妹。
谢月琼长我娘亲一岁,其父乃是当时权倾朝野的惠亲王,几个兄长骁勇善战位居要职,她排行最小,又是惟一的女儿,可谓受尽宠爱,自小便养成了骄纵蛮横的性格,与我的娘亲过着天差地别的生活。
我的祖父睦亲王去得早,睦王妃只有娘亲一女而无其他,不得已,只好由庶出的兄弟袭承王位。娘亲性子并不软弱,早早地就谋划着有朝一日在外置房携母搬出不再受人白眼,可奈何祖母体弱多病,攒下的钱几乎全用去治病了,愿望始终未能达成。
年少时她们几乎没有交集,直到谢月琼及笄那日。当晚惠亲王宴请了几乎锦城全部王公贵族,所有宗姬都在邀请行列,娘亲自然包括在内,便是这一夜改写了娘亲的命运。
原本这一场盛宴的主角是谢月琼,不料她却被娘亲的美貌完完全全抢夺了风头。
传闻那晚的娘亲一身素白锦衣,鸦羽一般的长发没有一件珠宝点缀,不着任何铅华却美得令所有人神魂颠倒,惊为天人,怎样的词句也不能描绘她容貌的半分。
这并非戏曲里编织的那样,嫉恨的种子便是在这一刻埋下,相反,谢月琼因极为喜欢娘亲所送贺礼而与娘亲一见如故,也因为谢月琼的这一份瞩目,睦王府的人再也不敢欺负娘亲母女。
故事若是一直这样发展的话,即便没有我的出生我也不觉得遗憾,但这时间事与愿违的事太多太多。
一场意外过后谢月琼毁了容,身心俱残,与她定有婚约的乃是大将军之子,那人本不嫌弃她容貌丑陋,却在见过娘亲后毅然毁婚。谢月琼由此性情大变,闭不出户,不与人往来。从此再没人上门提亲,谢月琼年近二十也没能出嫁。
那时的娘亲,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天下第一美人的美名名冠中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前来睦王府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连邻国都有人纷纷慕名而来。大将军之子因她毁了与谢月琼的婚约令娘亲十分愧疚,处处躲避那人的纠缠,甚至为此远走异乡,她便是在那时遇见了柴月海。
关乎这一段情,还在荆南皇城的时候我就时常听高赞提起,他总是在极端羡慕过后欷歔不已,还老爱拿英雄柴壮士与我作比方。但是英雄柴壮士却闭口不谈,唯有在那段我遭卢十夜诉法所困失去知觉的日子里说过一些。
我还记得那时他每天都抱着我坐在屋外阑干晒太阳,说过的字句是我认识他以来的总和的数倍。虽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言语中的温情已满足了我所有的想象。
从他口中我才知道原来娘亲与柴月海也是在苍山认识的,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世人都以为娘亲远走异乡是为了躲避大将军之子的纠缠,其实不然。娘亲听闻苍山之中奇花异草甚多,治病疗伤功效卓然,其中的荀草能令死肌复生还原容貌且变得更为美丽,娘亲便是为了谢月琼而入的山。
娘亲与柴月海曾在苍山共度过怎样一番岁月我不知道,但必定是铭刻在彼此灵魂深处,一生不忘。
后来娘亲在柴月海的护送下带着荀草回锦城,路上却听闻南平国有意与蜀国联姻,便是在众帝姬宗姬中挑选一名,虽不晓得花落谁家,但娘亲无疑是呼声最高的那一位。
秦德祀是娘亲意外结识的朋友,在他的帮助下谢月琼回复容貌,她与娘亲重修于好,似是一切都回归从前,只是她仍然白纱蒙面不愿示人,当时娘亲不知那是何故,直到后来皇帝下旨将她许配给南平国太子安乾成才明白。
谢月琼因毁容与毁婚的打击,使得心理早已扭曲,暗习邪术,借由荀草的效用她不但恢复了容貌更使她与娘亲的模样完全相同,两人的身高本就相差无几,这一变化哪还有人认得出来。
得知娘亲与柴月海两心互许后,谢月琼非但不成全,反而伪装成娘亲引诱安乾成,暗自与他来往,后来还亲自进宫向皇帝表明心意,愿主动嫁予安乾成促成两国联姻。她为的只是拆散他们,不愿看到他人幸福。
娘亲与柴月海曾打算私奔,但谢月琼从中作祟,还以祖母为牵制,令他们不得不打消了念头,而当时的柴月海也不够果决,若是强势一些,结局也不会令人遗憾。
所以那时柴浅之常常跟我说,他绝不会像当初他义父那样抱憾终身,他要的,绝不松手,奈何我与他的结局至今也不见明媚。
往事已矣,与我早无多大关联。这几年渐渐聚拢的各种讯息,令我对谢月琼的仇恨似乎没有那么深了,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并不觉得她可以获得原谅,如果再见面的话,我大概还是会杀了她。
秦随远还在等我说话,我看着他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的面目,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当年娘亲纠缠在柴月海与父亲之间的事风传天下,但事实上与父亲在一起的那个人并非娘亲,而是谢月琼,那么……秦随远。从年纪上说,秦随远与哥哥同龄,两人的相貌也有几分相似……
我不敢再想下去,慌忙别开目光,从没想到秦随远与我之间的可能性,极力忽略初见他时那一分不同于别人的熟悉感。
这一点大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怎的了,脸色突然如此苍白?”秦随远说着向我走来,拉过我的手把起脉来。
我不想被他看出慌张,连忙抽回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他先前的问题,“游览了许多个地方后,我觉得还是故乡最为喜欢。那里有熟悉的人,与你血脉相连,甚至一花一草的枯与荣都与你有关,这是别的地方所不能给你的记忆。”
他听后一滞,顿了顿后展眉笑道:“你真的变了许多。”
我不置可否,经历了这许多,如今的我早已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秦随远选了个稍远的位置坐下,靠着窗户,夜风徐徐吹着他的长发。“我没想过能再见你,数月前你为守卫西都战死的消息传出后,世人都认为你死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不信,始终认为你还活着。娘亲死后,家中空荡,妹妹晓裕早已出嫁,我无牵无挂便带着菖蒲周游列国,最终来到晋国,说到这,你知道么?晋国与曾经的定难国,许许多多的风土人情与我们南面九国是截然不同的,就连传说都有很大的差异。”
“谢……月琼死了?”他话里的其它讯息我没怎么注意,重点全集中在这一句上。
谢月琼死了?这样的消息,我以为我会高兴,但这一刻我却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
“希望你心底的仇恨可以就此平息,”秦随远蹙眉浅笑道,眸中流露出一分歉疚,“娘亲已经去世一年了。其实当初她杀了你母亲后就得了失心疯,一年比一年严重,父亲过世后她便谁都认不得,谁也不许亲近,那年的冬天她淹死在了院子的水池里。”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比起愉悦欣慰这样的情绪,我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你、你先前说晋国的风土人情与南面九国截然不同,那……那些不同是在哪里?”只是想着尽快结束这个话题,说些什么都好。
就像一件极为重要的事一直以未完成的姿态存在以便延续或支撑某种念想,但是突然间它就没了……这种业已结束的感觉我既害怕又憎恶。
我不知道秦随远有没有看出我的不适,但是他并没有继续话题,转而告诉我这个国家与我们南面诸国的不同。
“你知道么,水凊?”他突然敛色道,“晋国与我们其余地方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在这里,景明王并非人人敬仰的上古女帝,而是祸国妖姬,总是在太平盛世降临,给世间带来灾祸,她的存在就是不幸。”他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道,那样温和的声音作为最后一道力量,将心里已然摇摇欲坠的某种信念彻底推翻。
“晋国土地辽广,是最初的国家,这里的皇族是中洲尚存的最古老的神族,绿眸便是其最大的特征,只可惜已经断了许多代,直到这一代才又重新出现绿眸的皇子……不,到如今或许该称之为太子殿下了,听闻如今的太子殿下左眼乃是绿色,翡翠一般的颜色是再纯粹不过的神族后裔了……”
所以,在这里,武长渊那样的相貌并非什么不世孽障,而是至高无上的象征。那么,我在这里又该是怎样一种景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