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一章 碧峰海面藏灵书(1 / 1)
漩涡中的一切如同命运一般是那么地不可抗拒,堕入其中的不受支配的身体就像没根的水草在巨大的混浊水流中漂摇,抓不住的,没得攀附,也无援助。
身心最为契合的时候就是濒死的刹那。
眼皮被河水粗暴地撑开,无孔不入的水流强行灌入,明明是冰凉的,入眼后却变得十分热烫。被水堵住的耳朵,什么都听不到,只知道那种强大的无法排解的气压将脑子压迫得快要爆炸了。
我没有呼吸,强迫自己屏息,更没有挣扎,只是握着泣血平静地目睹水里那些模糊的景象一闪而过。
呈现出另一种形态的水下世界,仿佛静止,每一寸空间都可触摸,不像虚无的空气总是令人感到不安,反而让人获得了意料之外的安宁。
我几乎就要沉迷其中,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然而手中的泣血却在这时颤动起来。
泣血在哀鸣,我听不到声音但感觉指尖的震颤十分剧烈。
刀身不再缓缓散发红雾,在水里它释放出来的是带着点点青黑的红色液体,像是被水从它的伤口拖拽而出那样,汩汩涌出,遇水成烟,那么轻柔地在水里飘摇,令这个宁静的世界一瞬间就变幻了颜色。
那些血水将我与漩涡中的激流隔绝开来,之外的世界晃荡而危险,为血水包裹的我却如同躺在娘亲怀抱里安睡那样平稳,只感觉水流是如此地温柔甚至还有几分温暖。
可这份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忽然听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男人连续不断的哭声,原本平和的心情在这一刻被打乱。
莫名地,我也哭了起来,眼泪在血色中尤为明显,化作一条条纷乱的细线密密切割这方与世隔绝,将温暖烘烤成滚烫直至沸腾。
雪地里,一个男人抱着一具全身□□的女人尸体哭得不能自已,那样绝望的哭声,撕心裂肺,像是没有休止,一声比一声凄怆,风声将他的悲恸带出了空落落的山谷飘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女人身下那朵巨大而妖冶的血花已经冻结成冰,凝固在大地上成为一种不可磨灭的印迹。随女人冷却的生命一并成冰的那把刀就安静地躺在她身边,为血染为血封。
沉默在雪白世界的鲜丽颜色即便是不断纷落的雪花也掩盖不住被她染红的半分颜色。
我看见了,她的双眼没有阖拢,火红色的眸子绝望又无力地映衬着茫茫然的粹白世界,已经涣散了的瞳人在阳光下也透不出一丝丝的光亮。
那死白的脸颊上是密布的泪痕,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霜,青紫的双唇微微张着,不知想说些什么却没能表达,四肢僵硬,纤弱的身体正在冰凝。
目光最终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难以置信时,我心里边生起了一种异样的复杂情绪。
我不是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只是这一刻愤怒与怨恨才真正的全部涌现,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绪排山倒海似的盖了过来。
来自深渊的绝望是一头不被束缚的怪兽,最喜将人生吞活剥,在神志最清醒的时候感受最巨大的痛苦。
所以……所以他才哭得那么地悲恸欲绝,挖空了心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甚至喊不出她的名字。
他抱着她,哭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动作起伏间黑发摩挲着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发梢沾染着她肤表的霜雪,一切最终融化在他泪湿的眉眼。
生与死的界限太过分明,一切都往两极坠落。
而,以如此屈辱的方式死去又该是多么残忍。
他还在试图温暖她的身体,一边痛哭一边慌乱地脱下长袍盖在她身上,拂去她身上的霜雪,来回搓揉那血肉模糊的十指,接着又抱起她,紧紧的,紧到像要揉进身体里。如此,反反复复。
心怀一种明知不可能却就是不愿放下的希望,所以他始终不敢去看她的双眼,拒绝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试图掰开与大地冻结在一起的尸体,却将双手割得血淋淋的,天气太冷了,转眼血就成冰。他不在乎,一把撕开粘连在手上的血冰,皮肉生生被撕了下来,涌出来的血洒在她身上都像是想要温暖那个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的人。
他的每一个动作牵扯着的是我连心的每一根血管,细细微微的疼累积到一定程度后就开始大面积爆发。
落入耳中的哭声是那么凄厉那么绝望,回荡在山谷中的嘶喊依稀可辨有什么东西在破裂,那个东西拥有能撕碎苍穹的力量。
大概是累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猛地推开已经冻结成冰的尸体。凝滞的表情,空洞的绿眸,怔然立在风雪中,衣袂张扬翻飞,颀长的影子覆盖了她整个身体。
冷漠的雪依旧顾我地下着。
就这样又过了好久,他已不再哭泣,再度抱起那具尸体一道躺在雪地里,就如以往那许多个夜晚一样相拥而眠,缓缓阖上的绿眸溢满了满足,连同我怨愤的心也获得了平静。
两个人,很温暖,很安心。
而后雪越来越大,一片片,一层层,渐渐就将两个人覆盖。
我眼里所看的结局是这样,可我知道这不是全部。
睁眼时,我以为我会看到阎罗天子跟秦广王激奋到扭曲的老脸,但入眼的却是个看起来柔弱可人的少女……约莫十二三岁,模样有些眼熟。
她穿着鹅黄色的提花对襟襦裙,周身泛着微光,近似暖阳的颜色逆光中显得有几分刺眼。
模糊中,我在脑海里搜索着一切有可能认识的人的名字,刚有头绪就听见她张嘴喊道:“凊姐姐,你总算醒啦!”
脆生生的声音瞬间撕开覆盖在真实世界上的薄纱。
……筱黎?
我没想过还有机会再见筱黎,相隔四年以后,她和我记忆中的模样已经差别很大了。
如今的少女不再是当日那个一身男装的女娃娃,长发披肩齐眉穗轻轻挑着明亮的杏眼,小巧的鼻子微微发红,唇红又齿白,好看得像樽精心呵护的瓷娃娃,笑起来仿佛能够春暖花开。
她捏着袖口立在我床前,有点拘谨,身子紧绷着,想靠近些却又迟迟没有动作。
我掩下心中暗黑情绪,尽量扯出一抹看起来温和的笑靥,“这些年过得还好么?”
尽管单看她的衣着还有脸色我就知道方肃衡不曾亏待过自家妹妹,却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
筱黎弯着眉眼点头,笑起来有几分像晚晴,仿佛有阳光跳跃在她们的脸上,一下一下又一下,如同晴空下湖面粼粼的波光,开出来的花也总是格外烂熳。
我低低叹了口气,晚晴呐……已经许久没见。哥哥还有元康,以及总是不着边的高赞他们……都好久不曾见了。
这几年来,我想念过很多人,却一直有意无意地走得很远进而避开他们。总觉得我离心爱的人越远他们就越能得到幸福,事实也确实这样,所以渐渐的,纵然思念入髓我也不曾起过看望他们的念头。
好比娇娇和文玉,与我断绝往来的这几年,一切平稳安好,我一出现便给他们招来灭顶灾祸。也不知现在怎样了……青荧他们究竟有没有顺利回返越国?河面上有没有漂着一只肥胖大貔貅?
我正想问筱黎娇娇他们怎么样了还有苏淮河那方有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意料不到的人却在这时进了门。
卢十夜,这个当年被哥哥一剑穿心杀死的女人……还活着。
她绾起了长发,衣着不再是单一的粹白,一身大袖紫白间色裙,看起来健康了许多,肤色不再苍白,多了几分红润,连身子也丰腴了些,阳光下看着十分动人,甚至还有几分妩媚,不似我印象中的模样,险些没认出来。
一看见她那双印象中几乎没有过光亮的漆黑眸子,关于她的最后的记忆顿时全部涌现,似潮疯涨,一浪大过一浪疯狂冲刷着身体,曾说过的那许多话变得无比清晰像是她又再一次在耳边重复,当时那种钻心的疼随即在肤表生起。
她说我是不世孽障。
口口声声,那么地肯定,还满腹怨恨。
她总是试图杀死我。
不顾阻拦,即便付出生命也要置我于死地,哪怕我曾救过她的性命。
那时答应青荧出手解救方肃衡时,我不曾想过回报,可惜最终莫说回报了,不领情的人只想着该如何送我去见阎罗。唯一得到的就是令我整个身心破败的真相,一度使我丧失活下去的希望。
潮涨潮退,来去匆匆,诧异很快隐没,我仍旧不动声色地躺着,没有任何要起来的意思。
灵珠可令死者复生,看筱黎也并没有很虚弱的样子,那么方肃衡大概是找见了什么好法子在不伤害她的情况下取出了“木魂”,因此卢十夜才得以重生。
于是,我醒来的这个地方既有筱黎还有卢十夜那么方肃衡也不会太远,眼下十有八九是在升州方家了,却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要说,其实在见到筱黎那一刻起我就大概猜到自己在哪了,只是没想到会出现卢十夜。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出现在方肃衡家中的,最后的记忆是我随岛淹没在苏淮河里,之后就是那个我不敢回想的梦。
叹息,还不如去见马克思,这样我不仅能调整下心情顺道可以从矮胖子那打听些消息,有的答案大概也只有他能给。
至于其他,像是身体的话,并没有特别伤痛的地方,一点疲劳的感觉都没有,只有一种沉沉地睡了很久很久的感觉,刚醒过来时很混沌,到这会已经清醒了大半可以整理下思绪了。
筱黎见卢十夜来了,笑得更为灿烂,看起来两人感情挺好,“凊姐姐,我去吩咐厨子做些好吃的,你先和嫂嫂聊,我一会再来找你。”
嫂嫂……
卢十夜笑着点头,目送筱黎离开后便往我这走来。
我仍然躺着没动,被子下的手却本能地暗暗握紧了些,竟发觉空落落的,并没能握住什么东西。
即便心中不安,我也强行压制不流露半分慌张。毕竟卢十夜要想杀我,我这一睁眼见到的必然是矮胖子,虽不知他们究竟是何打算,可目前我也只能静观其变不可轻举妄动。
这样想着,我便尽量扯出抹不知美丑的笑靥,“吾流落升州有劳方夫人照顾了,他日吾回归越国,定当派人重金酬谢。”
这些年来,只身周旋在闵、越、吴三国之间,面对的不是倚靠察言观色的本领升官进爵的朝臣便是一个不小心就举刀相向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地府阎罗惹毛了一概杀无赦的的武将,我的演技因此进步不小,纵然始终带着黑纱斗笠遮面,可气息的平稳却是遮都遮不住的。
我一面发愁下一步该如何走,一面又担心文玉他们的安危,被子下的手下意识地不断收紧,这种本能的动作是因为手里握有可以自卫的东西……
泣血……?
我一下反应过来,失去云生弓后泣血就成了我唯一的兵器,虽然对它的心情很复杂,可目前我真的很需要它。
我还记得,落水后,它就变得很奇怪不断释放血液,虽然可怖,却奇迹般地令我平静。那不断地从刀身中涌出来的红色热流,伴随浓浓的腥味染红了河水,血色世界,却沉淀了我全部的情绪,只想安然入睡。
但是它不见了。
江幸曾说过,寻常人一旦靠近泣血,全身血气便会被它吸干,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都不能碰触。那么,它是沉在河底了么?可我失去意识前始终记得自己一直紧紧握着它,不曾放开过。而这样一把犹如为我而生的兵器,是断然不会弃我而去的。
暗暗发愁时,本以为会径直朝我走来的卢十夜却去开起了窗户。
当阳光斜入屋内投了一束在我身上时,一刹那的恍惚过后我产生了一种身体有什么在升腾在蒸发的错觉,像是多年不曾见过太阳的人突然间暴露在外似的。
这到底是睡了多久……
“吾睡了多久?”我忍不住问,伸手挡住落在脸上的光芒,觉得它似乎能灼伤皮肤。
卢十夜将最后一扇窗户推开后才缓缓开口答道:“不算很久,只不过李元嘉他们已回了越国,而……如今已是来年春暖花开之时。”
那倚立在婆娑树影中的逆光的脸,我看不清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