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二十九章 渡口梅风歌扇薄(1 / 1)
入夜后,文玉他们也没回来,尽管离约好的子时还差两个时辰,可直觉告诉我他们遇上了麻烦,暂时是回不来了。
此外还有一点很不寻常,山那边始终没有任何动静,许是苏淮岛早已被人遗忘又或这方过于凶险无人敢来,总之升州并没有派人过来查看。
新月下的幢幢树影在风声淅沥中轻轻摇晃,流向远方的河水哗啦啦奔腾不息,寂静的人群默默地望着隐没在黑暗中的河对岸。
什么都没有。
这种令人窒息的平静将时间拉长了一倍又一倍,缓慢啃噬着惶惶的人心,不安充斥了空气,像是钻入皮肉的虫子在血液里恣意游走窜遍了四肢百骸,那么地猖狂。
我背着泣血爬上了附近最高大的构树,开阔的视野里依然是沉睡在黑夜里的成片树林还有那黑魆魆毫无波澜的山峦,没有任何散落的光点,铺满大地的月白色似乎将一切不寻常都吞食了下去,留下来的平静的表面暗示这其实是躲在暗处的人惊心布置的陷阱。
福宝打了个哈欠,睡前乜我一眼,怪我应当派它跟着文玉他们,毕竟它熟悉山林行走来往不费吹灰之力。我咧了咧嘴,回乜了过去。
让丰斗跟着文玉他们,分开的两拨人各有一怪就是为了均衡力量免得任何一方陷入弱势,毕竟各自面对的都是未知的险恶,谁也不晓得谁更幸运或是都将面临不幸。
丰斗体型庞大,外形极易辨认,不可能随之进入升州。翻山而过后为了不被人发现只能留在山脚,待人事成归来,若是顺利则一并回到河边等船,反之便赶来通知我们好做打算。兽的敏锐非人能及,总是先一步察觉危险,丰斗是所有我见过的怪兽中最为心细的,就是因为这点才没让习惯了山林的福宝去,福宝虽比丰斗更强但脾气坏难成事,谁知道它会不会等不耐烦了就不管不顾直接死睡。
然而,这一个来回,按照他们之前的速度,早在太阳落山前就该回来了。
我开始往最坏的方面设想,他们昨日顺利进入升州,对于地形应当是熟悉了,迷路这种事不太可能,只能是遇上了其它事件,至于武长敬,我却是并不太担心的。
武长敬逃走后若是派了人前来围剿我们的话,早几日就来了,不可能拖到现在,所以我才放心让他们入升州。说到这点,也是我最为奇怪的,武长敬至今没派人来围剿我们,明明人都在他的地盘上,这一帮老弱残兵实在没什么威胁,派兵过来抓捕易如反掌。
那夜那场死生之战,他们并没告诉我太多,大概是当时的场面混乱非常,要记得细节十分不易,只知结果武长敬等人落荒而逃,我们侥幸逃过一劫。是因为完败惨烈所以一蹶不振只顾着养伤没心情复仇了么?虽然我并不了解他,可我总觉得这不像是武长敬的作风。
罢了,如今也没空当想这些了,我回头望了望毫无动静的北面,决定带两个人一块上山看看,就在这时,蹲在河边的胖崽们却突然惊呼了起来。
宽阔的苏淮河,湍急的河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零星的微光,在月光的指引下很快就点亮了河面。
三艘大船破浪而来,驶得很急,岸边的树影颤抖得厉害,像是凄厉的水鬼在咆哮。大人们见状慌忙抱走自家孩子,远远退开。人群炸开了锅,纷纷站起,但谁都不敢高声呼喊。
难道文玉他们成功了?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如此不安。
大船还没靠岸,甲板上就陆陆续续出来了人,那快疾的步态,似乎时间紧迫十分焦急。
我始终保持警惕,架着泣血站在最前面,直到桃花出现在视野里才算松了口气,可没过一会当另一艘船上出现大着肚子的青荧时,整个人瞬间绷得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紧,如临大敌,忍不住就爆了句粗口,“妈的,还嫌不够乱你非得带个球来捣乱啊!”
临岸时船上的人终于看见下边的人群,颤了颤身形,惊喜地喊道:“太好了,君上你们还在这里,那么……那么陛下他们就有救了!”
文玉和娇娇几乎是在翻山而过初到山脚下就被抓了,连带丰斗一块关进了牢里。大概是上次进城露了痕迹走漏了风声,升州城的人有了准备,这次他们就是送上门的,人一直在山脚下埋伏着,并不是这边山塌引来的人。
“那你们是从哪得到消息的?”我吃着桃花他们带来的食物,边询问边指挥村民上船。
人还没进城就被抓了,怎么可能通知得到越国的人?难道是遭人严刑拷打后有人叛变?那么这不就是个陷阱了……
“听掌柜的说,是个八九岁的女娃来报的信,还拿着夫君的祖传玉佩。”青荧一说到娇娇眉头就担忧地蹙起了。
时隔四年不见,青荧的容貌并没多大变化,怀孕后反倒更显水灵妩媚,大肚子也不减风华,就是肚子比我想象中的大,不是才四五个月么,怎么看样子离临盆不远了。
我不免感叹,这天底下大概没几个男人会比娇娇更疼爱妻子了,富可敌国,估计我这一国皇后也不见得有她过得好,那一身穿戴看着我觉得自己像是从没进过城一样。娇娇必然待她极好的,联想到我目前的境况,极度的羡慕已经成了嫉妒。
“即便如此,你们就这样开着船来了,不怕是陷阱么?你——”我转眼瞪青荧,“你可还大着肚子,怎的如此胡来!”说着狠狠地咬了一口果子,脑里忽然闪过一个人影,转而又道:“难道是筱黎?”
青荧一愣,咧嘴笑道:“青荧也是这么想的,纵然她并没说出自己的身份。可我派人一打听,肃衡正在升州,那便十有八九是筱黎了。”
所以娇娇才会将玉佩交给她,那时在熊府,他们都是见过的。
最后一次见筱黎时,她还只有五六岁。
因为卢十夜的死,将一切罪责全都怪在我和哥哥头上的方肃衡一气之下抱着她的尸体带着妹妹连夜离开了熊府,为此还重伤了好几个试图阻拦的仆人。那之后,就是四年。
不晓得筱黎现在怎样了,这两兄妹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就连相貌也不是太像。她单纯而善良,也很坚强勇敢,我一直都记得她当初以为我要杀青荧时扑过来挡箭的模样,那么瘦小,那么稚嫩,但已懂得感恩。
那时我还曾想过带她入宫,让她陪元康玩,只可惜造化弄人,没有这个缘分。
村民们陆陆续续上了船,最后上来的是驮着宗穆的福宝,而江幸却始终立在原地,木蓝色倒映水中的影子被波纹搅得面目全非。
“君上打算如何营救陛下?”直到吴中军的声音传来我才发现自己竟然看江幸的影子看出神了。
吴中军是文玉的心腹,满朝文武,她最信任他,因此收到消息的人才会是他。这个男人过去我也曾见过,三十来岁却老成得像个四十好几的人,但是行军打仗很有一手。
“到现在也不过十二个时辰,先把村民带走免得节外生枝,吾单独留下另想办法。”如果方肃衡还像过去那样怨恨我的话,应该会以此来引我上钩,我没出现前他们还是安全的。
“十二个时辰?”吴中军的声音听来十分诧异。
我转身看他,觉得哪里不太对,青荧和桃花的表情看来也是惊讶,“昨夜他们便是这个时辰离开的,算来不正好是十二个时辰么?”
“可……是陛下被抓这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原来方肃衡捉了文玉他们后,未免消息走漏,便封锁了全城,甚至禁止贸易。尽管筱黎在得知文玉他们被抓后就遛马想办法将消息带给熊家商铺,可掌柜的还是费时一个来月才设法将消息带出晋国。
但我这里,却只经历了十二个难熬的时辰而已,无论我怎么计算都只有十二个时辰,怎么可能就过了三个月了!难道苏淮岛上的时间与外界的不同吗?还是……因为那座山塌了的缘故?
两个月,两个月可以发生的事太多了,我有点乱,脑子里不断闪过各种画面,可是每一副都看不清楚。
目光最终落在那抹摇曳在水面的木蓝色身上,纷乱的画面唯有他最清晰。
我猛地跳下船,落在江幸面前,“你这一天一句话都没说,是不是早就察觉到哪不对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告诉我,不管你有多恨我,这个时候都请你暂时放下成见。”
没有人察觉到变化,但江幸不同,他是妖,天赋异能,总能敏锐到先一步察觉那些微乎极微的变化。所以……这些天他对待我的恶劣态度就是因为这个么?
江幸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幽蓝的目光定在我的双眸,时间有片刻的静止,然后他笑了,眸光却十分凶恶,蓦地又敛了神色。
“孽、障!”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语气中透出的仇恨是那么惊心,我从不知道他竟如此恨我。
那一句孽障敲裂了我心中的某个部分,我竟然有些站立不稳,泣血忽然间释放出血雾将我包裹,我这才稍稍感到心安,不然怕是要栽进水里。
就在这时,福宝突然从船上跳下来,一把扑倒江幸。
我从未见福宝那么生气过,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大爪子死死按着江幸的手腕,那力道简直想要摁碎他的骨头,而它双目中所流露出来的残暴是真的想要撕碎了他。
“福宝!”我赶紧上前阻止,生怕慢了一步江幸就将变成一地碎肉。
福宝却不听我使唤,暗暗使劲。只见江幸的脸色愈发苍白,但他却神色不改,与福宝直视,两人眸中的火花足以烧毁整座树林。
这一只怪与一个妖,谁也不肯退让。
“福宝,你听话好不好?别跟他一个妖计较,失了身份不划算……”我边夸赞它边抚摸它头上的毛,希望多多少少能减低它的戾气,未免身上的血雾惹得它不适,还腾出手来将泣血卸下。
慢慢的,真的起了作用,福宝缓缓松了爪子,可是表情还是那么狰狞,不像以往我这么昧着良心夸赞它所应有的得意表情。它是真的生气了,因为江幸那么恶劣地对待我。这还是它头一回这么关心我,我居然就这么没出息的热了眼眶。
我把福宝诓回了船上,回过头来再看时,江幸的目光仍旧不变,克制着一股想要杀死我的冲动,那样强烈的恨意,从骨髓里透出来,却又有一丝悲凉。
我忽然明白过来,他知道的,很多事他一直都知道,可是却不说,以前以为他是刻意隐瞒,现在才发现原来是因为他知道说出来了……没人相信么?
那么,他究竟知道什么?
为什么又没人相信?
“君上打算如何处置他?”吴中军向我询问,可还没等我回答就又冷着脸对下面的江幸道:“想必江统领不屑与我们同船,既是如此那便各走各的,此地不宜久留,好自为之!”言毕就吩咐水手起锚开船。
水手动作麻利地起锚,看样子早就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个古怪的小岛了。
“等等……”我叫停水手的动作。
“君上?”青荧过来攀住我的肩膀,蹙眉看我道:“君上也感觉到了?”
她的手在颤抖,我的身体亦有低微的晃动。
我隐约间感觉到的,从我上船那一刻开始,地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直到现在我看到水面下落或是地面上升才确定那不是错觉。
这座诡异的小岛,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危险。
地面的涌动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剧烈,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似乎就快破土而出,起初只有少数人感觉到的震颤到这时所有人都能看见。
水手们连忙起锚扬帆,村民们纷纷躲进船舱,甲板上只剩我与吴中军几人。而江幸依旧立在岸边,并不畏惧,那一脸的决绝如同视死如归。
我本想独自留下,到这时也不得不暂时离开另做打算。
船刚一驶离,树林就开始激晃,好像有东西不断从地下冒出,动静巨大,响彻天际。地面的嘶吼与咆哮着的浪花反复冲击耳膜,一时间什么都听不到了。
岸边有红光在闪烁,夜色中显得十分耀眼,我这才想起泣血还留在那里,便想也不想就跳了下去。
当我落在地面时才发现,岛上并不是有什么东西涌出,而是地下不知什么缘故中空塌陷成了个无底深渊,对面的大山此时正如先前那座山一样不断崩塌。
大山以可见的速度下陷,像是一搜巨大的船只沉没于茫茫大海,碎裂的山体被某种强大的力量肢解,那震耳欲聋的轰隆声是它垂死的悲鸣。
纷落的乱石将一林子构树砸得东倒西歪,红色的果子遍地滚落,血一样的汁水溅得到处都是,月色下的混乱透着一股别样的浓浓腥味。
这样的画面,令我产生了一种正亲眼目睹一场残忍屠杀的错觉。
我捡起泣血紧握在手,以防变故突生。
一旁江幸却只是默默地看着那山崩裂,就像之前一般冷漠,事不关己什么都无所知无所感无所觉。月光下他的瞳孔幽深得就快与夜色融为一体,其中的空洞就如正不断塌陷的大山最终消失去往未知。
“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他喃喃地说,显得格外平静,语气中透出来的伤悲衬得夜空无比荒凉,“连真假都变得混乱的世界,已经没有真实的存在了……可是,如果一切注定毁灭的话,湘琰要怎么办?她要怎么办……”说着说着他竟然哭了起来。
随阴云游走的月光掠过他被泪水沾湿的脸,明明灭灭最终暗淡,那一抹微微发颤的木蓝色再不如往昔张狂,在轰鸣中呈现另一种凄冷。
那是我不曾见过的江幸,那么可怜又无助的人。
因山体崩塌而涌向四周的气流掀起了阵一阵不歇的大风,人几乎站立不住,树叶刷刷地往下掉,刮过脸时生生地疼,好比严冬里冰冷如刀的霜雪。
“……如果你还想再见到许湘琰的话,最好随我一起上船……因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沉默了好一会我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回头就见桃花他们担心的表情,船正在岸边停靠。
这一刻我虽然同情江幸,但我并没忘记他曾做过的一切,就是因为那些已经无法弥补的过错才造就了我如今的模样。
逝去的过去遗留给未来的是无法结痂的伤口。
我甚至不敢追究过错,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杀了他,过后便觉同情也是一种罪恶,他何曾怜悯过我?有时突然涌上来的杀意是那么强烈,交织在情绪里沉淀在记忆里,这一切我一直在压制,很用力很用力……
“君上!”桃花他们在船上叫我。
越来越大的风吹得我脚下的步子也开始移动,如果不是扶着身边的大树我大概早被吹走了。
“你走是不走?”我冷了声,他若不走我也不勉强,仁至义尽了,死生之事,何必强人所难。
这一张口嘴里当即被灌进了许多风,嘴巴与鼻子受到剧烈刺激疼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只好别过脸去背对着他。
不料,刚一转身大地就突然猛烈地震颤了下,雷劈一样的破裂声过后,道道裂缝霎时穿过我脚下的地面,龟裂的速度之快,须臾间就将整座苏淮岛一分为二。
居中的裂缝尤为巨大,眨眼间大量的水便涌入其中,很快就形成了漩涡。
“快走!”我一面朝他们大喊一面跳闪躲避裂缝。
“可是君上你!”他们在船上焦急得不得了,还试图靠近拉我上船。
眼看着漩涡越来越大,船只前身已经受到影响晃动不已,被漩涡往前吸附。我生怕船散了一群人全部沉船,急得满身红雾包括,在夜色里俨然一个血人。
“老子命令你们立马消失在我眼前,滚啊!再不滚漩涡会把你们吸进去!若是不滚我立马杀了你们!”我挥着泣血阻止意欲抛绳子拉我的人,裂缝越来越多我就快没地方跳了。
而那漩涡扩大得极其迅速,犹如一只沉睡千载的巨大怪兽刚刚醒转,正张着血盆大口狼吞虎咽。地面早已碎裂成块,大山已经不在,树林更是全被卷入水底。
苏淮岛在沉没。
如今眼下,他们只能抓紧每分每秒逃走,救我那一会就可能万劫不复。
见他们不走,我一气之下干脆跳上一棵半身都夹在缝隙里的构树顶上,挥起泣血使出全身力气临空横划,血色刀光在空中劈出一道凌厉的气浪,阻隔了不断吸附周遭物体的漩涡,余力将三条大船猛地推出三五丈,霎时逃离了漩涡。
与此同时,苏淮岛受到冲击后发出最后一声巨响,不再分裂而是直接破散沉没,瞬间被巨兽吞没。
失去支撑后,我当即落水,身体仿佛被搅碎了一样随之回旋在那个越来越大的漩涡之中。
妈的,我捡了泣血就该一刀劈了江幸上船的!谁知道说几句废话就能要了命,明明就剩不下几条了,伤心,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矮胖子要是知道了下次说不定就不踹我近三途河寻求新生了……
没有了新生,我要怎么去找我的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