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二十八章 木死沙崩恶溪岛(1 / 1)
我的梦里,记忆中其实很少梦到那个人。
在他还是柴浅之时,出现在我梦里的次数就屈指可数,唯有离开我的那几年,记忆像是为了加深折磨似的每夜反反复复带我回到那个六月飞雪的日子,一次又一次经历生离死别的悲恸。时隔四年再相遇,他已是武长渊,存在两人之间的沟壑越来越大,庆幸的是并非天人永隔,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很少很少出现在我的梦里。
并不是我不在乎他,只是纷扰的事情太多了,还有一件冥冥之中感觉到的更为重要的事。它将是一场颠覆,告诉我为什么这一场人生不论做什么都是那么地艰难不论如何努力身边的人都会遭遇不幸,总归是有理由的。可能等这深埋了许许多多年岁的秘密解开,一切结节消散,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所以我才那么地执著,对于“我是谁,存活于世的意义何在”这类可能许多人看来毫无意义纯粹是自寻烦劳的问题上,已近乎偏执。
这一路走来,那个答案已越来越近了,我能感觉到它,它亦在等我,可惜的是……决绝地前行路途中,挖掘出来的记忆是那么地残酷。
终局注定是伤悲的,我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还要确定了,书写在命运上的字句永远不会有幸福这二字,不论我如何追赶。
最后的那一座山彻底崩塌了,碎石将地下彷如无尽深渊的大洞填满,而大山之后的世界,是茫茫的苏淮河,混浊的河水将这片土地整个弥漫,幸好树林那边的地势较高,倒不至于连人也全部淹没。
以往生活了那许久的痕迹,至此消失得彻彻底底。
灾难来得太突然,不少村民葬身于此,原本就不多的人数经过这一劫就更少了,只余下二十来口胆战心惊的伤情或轻或重的人家,打破这几日沉默的是不停歇的哭声。
我在危急关头被福宝和宗穆救走,那个老者则随一干秘密永远深埋于地。
我并没受到什么伤害,仅仅有几处擦伤,比及断了胳膊还弄得头破血流的宗穆说来真是幸运太多,就连皮糙肉厚的福宝也磨掉了好些毛,至于江幸,他那时恰巧在树林里,是唯一一个毫无无损的人,脚底甚至没有沾上一滴河水。
这一巨变波及很大,山崩地裂的骇人动静方圆几十里必然有所感,不多时升州那边就将有官兵前来查看。
来不及思前想后考虑周全,仓促中我们只得赶在人来之前全部离开,当下就不顾痛失亲人的哭哭啼啼吵吵闹闹的村民们的反对,抱着小孩连拖带拽强逼他们往树林深处赶去。
激流拍岸的声音不间断,将所有人的心绪冲击得更为混乱,那哗啦啦的声音,好像身后有成群猛兽在穷追不舍,身心疲惫的同时却又不敢松懈半分,那根逼近临界的弦已经感受到了极限的火焰正在一点点断裂成灰。
从开始到现在,我从未听到过矛家村的人有谁心怀怨恨,像是一直都知道这样平凡宁静的生活早晚有天会失去,所以当所有的泡影都破灭的时候他们才会那么快就接受。然而,接连不断的不幸却将一切苦难不断放大,人的承受力并非无限。我总是担心下一刻他们就将爆发,每时每刻都在煎熬。
我领着他们往先前我刚来苏淮岛时所在的那方林子走去,一路留下些只有文玉与我才看得懂的字符暗号,希望他们能像我们之前商量好的那样把事情办妥,最好的结果是他们已成功派船守在河边等我们,如若不能,就只好冒险入升州。
升州是距离苏淮岛最近的城池,与邻近国家有一定商贸往来,来往使船,因为入关花费较高,所以一些商家冒险在苏淮岛与越国之间修筑了索桥,过去常常翻山越岭由此偷渡。但是岛上怪兽凶恶,进入苏淮岛的人几乎全进了它们的肚皮。
有去无回的地方渐渐荒芜,那座索桥年久失修,因此当初一个不慎就被丰斗踩裂彻底断了后路。更因此,如果带着这二十几口人翻身进入升州必定引起大乱,罕有人迹的地方怎么可能凭空冒出这许多来历不明的人来?一旦消息走路叫武长敬晓得了,无疑是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如果能把索桥修好的话,将村民都带过河去,不论是去越国还是吴国,都将是最好的方法。然而苏淮河之宽广,河水湍急,修桥一事谈何容易。
到了先前我初来苏淮岛时的那座山洞附近后,我们便停下来休整,一群人狼狈不堪,又累又饿,聚坐一块相互依偎,脸上表情或悲痛欲绝或绝望冷漠,没有惊慌,却宁肯他们表现得焦急或是愤怒,至少那样还有生气。
我注意到有一点比较奇怪的是,他们虽然畏惧我不敢接近,可是却又有另一种尊从,不论对错好坏,他们不会真的反对我。就像先前带他们强行离开村子时一样,不理会宗穆的提议,甚至攻击带他们走的死士,但我一旦出声他们便不再反抗。
我猜想这一切的变化都来源于我容貌上的变化,很可能是由于我的眸色。每当他们触及我的眸光便有一瞬间的凝滞,流露出来的情绪是臣服,其中缘故我暂且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不管心中如何疑惑,现目前来看我也只能押后。
娃子们看样子是饿了,但气氛压抑想说不敢说想哭不敢哭,胖崽们就抱缩成团望着边上的河水愣神,瑟缩着又冷又累,看着实在可怜。
我让两个侍卫就近采些野果回来顺道注意附近有无怪兽出没,务必小心,绝不可以身犯险。我还记着那山洞本是猾褢的老巢,尽管被洞里的猾褢都被宗穆杀了,但是否有其它出外觅食的猾褢侥幸活命尚不可知。嘱咐完转身便打算去看望伤势最重的宗穆。
江幸很安静,这种安静过去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好像什么都与他无关。我路过他的身边,他就仿佛没看见我一样,待我走过了才转过头来,四目相对时,他蓦地笑了笑,那笑意味不明,我没能理解,似嘲讽似怜悯,便抛在脑后继续往前。
宗穆靠着福宝的背席地而坐,福宝这次乖了许多,要是以往,它绝不肯给除了我以外的人当靠垫,生人近身通常是被直接打飞的。
宗穆蜷着左手挂在肩上,脸色苍白,见我过来便咧嘴一笑,不愿示弱。他的伤虽不危及性命但太耗精气,这些日子以来吃不饱穿不暖,身体早不比过去强健。我有些担心,万一发炎发烧了怎么办?这种环境这种境况,身体完好都不见得能活下去,何况一个受了伤的人。
福宝乜了我一眼,那恼怒的模样我再清楚不过,它也饿了,还后悔来这了,看得我心里更不是滋味。牵连太多,最后要怎么去弥补?要是我死一回能解决所有问题的话,我立马就去跳河。
“君上可好?”我正叹息时,宗穆蓦地作声道。
我扯出一抹笑靥,“自是无碍,不必担忧。”
究竟应该怎么办呢,接下来的事,一点眉目都没有,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卡住了,没有人来救,自己也爬不出,更不晓得是自己不慎踩空还是遭人推入。
“那个老头……”宗穆欲言又止,“对君上说了什么?”
或许是我太平静,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反而让人怀疑,可是那些连我自己都不想知道的事旁人又何必追问,便又扯笑道:“都是不紧要的。“说得轻描淡写,尽可能不表露出任何额外情绪。
“君上不愿说,那我也不便多问。“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顿了顿从怀里慎重地掏出个木盒来,颤巍巍地拿在右手,“我并非有心偷听,但若君上执意追寻身世之谜的话,或许这个能帮到你。”
那约莫半尺长短的木盒黑中带红,被打磨得如镜般光滑,乍一看犹如金属质地,一眼便可看出是由最好的乌木所制,此木系万木之灵,辟邪纳福,千金难换,极为珍贵,可存留万千岁月而不朽坏。盒子四周都有雕饰,四大神兽分立上下左右,栩栩如生的神兽图腾仿佛沉睡了万载到如今随时都将醒转过来。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方才接过木盒。
指腹划过盒面的玄武时我不寒而栗,那尚残留宗穆一丝体温的触感,使人产生一种神兽尚且活着的错觉,令我油然而生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似厌恶,似仇恨,似恐惧……充满了推拒之感,而那蛇首上竖瞳中所流露出来的有如诅咒一般的恶毒更令我产生了摧毁它的冲动,几乎克制不住这双亟欲捏碎它的手。
我不知道是发生太多事影响了我的心智还是逃命途中情绪过于紧绷的缘故,总之我抛诸脑后许久的那些关于上古的一切再度浮现脑海时,我本能地想要全部丢弃。那些在旁人眼中与我关系匪浅可我却只想躲避的东西,这些年来,潜意识一直在默默地抹消它们的存在,几乎已经完全忘却,但这一刻,我赫然发现,我不是终于挣脱了,而是它们一直在终点等我。
所以,我寻找的其实是我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么?
“若你执意寻找真相,这里面的东西应该能有所帮助。”宗穆见我默不作声便又出声说道。
我蓦地反应过来,适才那种来得突然且复杂而又暗黑的情绪险些将我吞噬。
不想被他看出端倪来,我垂低了头,故作镇定,缓缓打开木盒。
“……这是?”
那是一本犹如紫檀一般颜色的卷轴,光泽似血干涸,古旧得仿佛受不得任何触动,好像风一吹就将成灰。不知存在了多久,更不晓得又将往下传存到几时。
我隐约记得宗穆曾说定难国有一秘谱名叫天启,从他那慎重的态度来看,难道就是我手中这本卷轴?
福宝对那本卷轴很感兴趣,小绿眼睛来回打量,如果不是宗穆靠着它,估计是要一爪子拿过去看看的。它那一爪子不知轻重的,说不定瞬间就让卷轴成渣滓。
宗穆沉默稍许后开口,“定难国地处极北之地,古老而悠久,人们只知‘水魂’珍贵,却不晓得还有一本秘谱,天启记载了天地之开,万物最初的模样。“言语时他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木盒直接触及卷轴,“这便是那本天启。”
果然。
“如此宝物,给了我不可惜么?”
我取出卷轴,感觉天启虽然古旧可触感却十分细致,如同上好的丝绸,就像是……女人的皮肤。心下一颤,天启何其珍贵,自然不能是常见的羊皮纸,人皮做纸也曾有所耳闻,但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虽然残忍,可这触感当真是无可比拟的。
宗穆看着卷轴,眸色一黯,沉默须臾便飞快移走目光,蹙眉道:“这一生,我再看不到定难国昔日繁荣,留着也无用了……”决绝的语气是因为永远无法达成的愿望,听着难免酸楚。
他看着我,眸光颤动,不稳的情绪有些难以控制。
宗穆原本的个性和江幸类似,都是那种看似玩世不恭骨子里却极为认真的男人。所以来到晋国后,形势的恶劣改变连带影响了他的性情,难免回想起昔日的惨痛,矛家村再遇时他再没了吊儿郎当的模样,严肃的就像另一个人。
当初我说带他一道看这个世界将如何毁灭,却忘记了但凡亲近于我的人都将遭遇不幸。他命运多舛,本不该再受此牵连。
他见我沉默,看出了我眼里的愧疚,便藏起了暗黑情绪,咧嘴一笑,“君上莫不是想起了武长渊?“
我闻言一滞,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及武长渊,一时怔愣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把他珍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从不轻易碰触,长久以来已经习惯了踩着思念的刀尖踽踽前行。
事情发生到现在,除了刚醒过来时的询问之后我只字不提,不是忘记了而是害怕。我只是记着江幸说他被许湘琰带走了,岁伤重但性命无忧,不置疑,不猜想,不打听,那么就不存在令人恐惧的结果。自欺欺人呐,可如今的我就是这么卑微。
我也不是没想过,等这一系列的事情解决后我该何去何从,但思来想去也没个决定,还在谷里时的任性想法并不能真的行使在现实中。
世界在变,我也在变,唯一不变的是对他的感情。可惜越来越重的枷锁终有一天将令我呼吸停止,那一天已然不远。
我感觉到了,预见到了,如今清晰看到它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朝它走去。我一直都在前行,像是牵线木偶,我的心在那个不可支配的身体里,他人主宰我的命运,不由分说拉着我走,一言一行都是在遵从既定的轨迹。
心中最深最清明的那个地方,其实早在和他初相遇时就已悄悄告诉我,这一生我与他注定不能相守。
我们是没有未来的。
现如今,越国与南平一样局势始终不稳。
安水凊一直是一个微妙的存在,一开始她只是个顶着景明王转世的名号拿着把已然失去的神兵云生弓的毫无预警出现在中洲的人,若非这四年来暗地走访帮助闽国平息内乱,联络吴国新帝,西府城一战大破十万晋军,她也就可有可无了。
可现在她就这么死了,畏惧着不敢造次的那些野心勃勃暗藏祸心的各家势力又该蠢蠢欲动了。
身体虚弱的哥哥和每况愈下的文玉怕是难以支撑,元康又还那么小……所以文玉走时我便嘱咐她以及娇娇,将安水凊没死的消息散播出去。她不能死,至少目前不可以。
然而我又放不下武长渊,总亏是要再亲眼见见他才能安心的,便让外界以为我虽伤愈但痼疾复发只得于别宫静养。
这所能给予我的时间,已经是最大的赏赐了,是我最后的任性了。
“君上?”
宗穆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我才发现我哭了,当即垂首抹泪,没想到自己这么藏不住情绪。
我的命运尚且如此,武长渊又该如何?
外界都说他是不世孽障,人人得而诛之,活着只因他是声名显赫的晋国六皇子,有朝一日九国大战,中洲彻底陷入动乱,他又该怎么办?
不世孽障么?为什么就断定他是呢?那只绿眸又能决定什么?
我不信,始终不信他是孽障,与其说他将扰乱天下,我更相信我才是那个能毁灭世界的人。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我始终这样认为。
“这本卷轴记载了所有我想知道的是么?”
“那倒不一定,上面有些什么我也不知,卷轴之上的文字须得在灵珠的光耀下方可显现。”他蹙眉笑道,神情落寞,“只是想着或许有你想知道的,多少有个期盼,不至于像我这样毫无寄托。”
我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将木盒收好后道:“宗穆,等船一到你就随娇娇一道去南平吧。”
宗穆闻言一颤,我握住他的手,试图给予他几分温暖,“我让娇娇带你去见我哥哥,你只需告诉他,水凊认为元康需要个太师。”
宗穆博学多识,堂堂太子给元康做老师已是委屈,不过看在是我举荐的份上,哥哥和元康必然更为信赖,他日加官晋爵并非难事,只望如此能安抚些许他的遗憾。
不给他推辞的机会,我握紧了他的手又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到了荆南后能私下替我转告,就说水凊一切安好,只是时常想念哥哥,希望他好好照顾自己,待我归家相见。“言毕便扯下衣角一朵桐花给他,当做是信物。
宗穆见我心意已决,握紧了手中布料道:“那么宗穆期望有朝一日能与君上南平再见。”
他已然明白我不会随他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