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二十七章 恨血千年土中碧(1 / 1)
入夜后的村庄整个笼罩在如霜似雪的凄冷月华里,在深秋的萧索中破败之景更显惨淡。
虽说山洞并不是容不下这十几口人,但村民还是选择聚集一块坐在禁地的平坝上,处得高看得远,若有敌人来袭便能最快发现,即是不幸遇险也可就近躲入洞内避危。毕竟骨子里他们还是流淌着狩猎者的血,同寻常的农人不一样,岁月带不走那种深入灵魂的沉淀。
屋外不远的地方有三个死士守着,眼观三面,时刻警惕,手不离刀,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其余的人则都被文玉都带走了。
晚饭时我们上了趟山,和一众村民几经商量后,未免夜长梦多,决定让文玉和娇娇带着十个死士以及丰斗连夜前往升州,动用各家关系设法通知越国的人派船来苏淮岛接人,为保险起见,娇娇那边也再派一艘过来。如此,走水路可直接避免遇上晋国兵士,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晋国。
矛家村的人再不能留在山谷,此处地形复杂,临近三国,纵然有屏障遮掩,即便我们没来扰乱以致招来武长敬的人,但他日一旦大战爆发谁都逃不过,矛家村被人发现是迟早的事。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也只好远离故土,最终是去越国或南平住居则由他们选择,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此地,之后才能做其它打算。
文玉走时我千叮万嘱,他们若不幸被人发现,可不必管我们尽快逃走,能逃出几个算几个,待他们回到越国后再回头想法救人也不迟,这样的存活几率怎么也好过一群人全部在这等死。她是聪明人,利害权衡之下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我没告诉任何人我已经没有云生弓了,情绪的低落他们大概想着是因为武长渊的事也情有可原并没多问。眼下我身边只有从早睡到晚的福宝,以及宗穆,还有那个伤重未愈总是对我冷言冷语的江幸。如果武长敬真的带人来袭,我们的胜算实在不高,只希望文玉那边一切顺利。
送走文玉他们后我便上了山,打算最后见一见那个老者,尽量说服他同我们一道走,还强忍厌恶顺道带上了泣血,危险不知什么时候来袭,这个时候能用的兵器也只有它了。
平坝上的柴火未免过于招摇被人发现入夜后就被毛大叔打熄了,我是借着那几缕忽明忽暗的月华摸黑上的山,一路轻手轻脚不想吵醒他们,可是他们的神经绷得很紧全部浅眠,几乎在我踏上平坝那一刻大到老人小到孩子就全醒了。
在感叹他们不愧为狩猎者后人时我也难免尴尬。
那场大战过后他们变得有些怕我,没人愿意主动亲近,就算是什么都不懂的毛毛那群小娃娃也开始对我畏惧起来,见我深更半夜不睡觉拖着把大刀爬上山来纷纷警惕地坐直了身,全都默不作声,好像我要伤害他们似的。
心下一凛,我忽略他们眸中的惊异扯出一抹笑靥,加快步子进入山洞。
那个被武长渊破坏了出口的山洞,一眼望不到头,里边更是一丝亮光也无,漆黑的,森森然,伸手不见五指。
如果是在以往,我必定在指上生火作为照明,一路亮敞,轻轻松松往深处走去。只可惜呐,今时不同往日,想着心里就觉得酸楚。身后冷漠而安静的人群,数十道惊恐的目光,更是令我觉得孤寒不已。
我扛着泣血没走多远前方就出现了幽异的蓝光为我指路,仿佛等候了多时。
然而我并不是来这寻求什么答案的,我的心态在这短短一天内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有许多事不管到底有多重要我都不想知道了,未来这个东西既然大部分人都无法预见我又何必打破规律强行窥探呢?如果真的前方等着我的都是苦难与伤痛,我又何苦提早知道。
“你终于来了。”犹如锯子拖拉朽木的声音蓦地响起,在空荡的山洞里荡开一层又一层仿若无止尽的回声。
我忽然发现,回声竟然是如此孤寂的东西。
老者依旧坐在那座蓝色的大石台上,姿势不变,可我这会看着,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的就是变化有那么大,他的模样如同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岁,原本他就老得不能再老了,差别我应是看不出来的,可他的眸光真的给了我这样一种感觉,像是他已行将就木时日无多。
我以为我的变化多多少少会带给他一些讶异,不曾想反倒是他更令我惊奇。
“大爷你还好吧?”原本是前来说服他同我们一道离开的,因为村民没一个敢进来,但是见了面我却有种他永远也离不开的感觉。
老者缓缓睁开眼,眸光黯淡,直到映入我的影子后稍微多了一丝光彩,那么的微弱,带着一丝我不明所以的喜悦。一点也不严肃,更不凶恶,不说慈眉善目但一身温和气息似有光华流淌,前后判若两人。
“大爷?”我立在他跟前,忍不住又唤了声,这次放轻了声音,生怕惊跑了那缕流光。
“凊……”老者突然颤抖着伸出了右手,眸中的雾气随我的名从他口里流出而蓄积,那放空了一半的眸光,神志在半梦半醒之间,不知道想起了谁,不知道回到了何时何地。
这样的突发情况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所作的一切准备都是他可能会暴跳如雷怒吼我一顿甚至动手打人,毕竟从认识到现在他一直都是那么地古怪,稍不注意就会将他惹恼。
我有点不知所措,震惊之下我只能整个呆愣着,任那双干枯的手抚上我的脸。
那种触感,难以言喻,像是枯脆欲断的花叶经由微风带过摩挲我的脸,有一点刺痛,他的手掌仿佛布满了尖锐的刺,如同枯老的荆棘,那些刺针正将冷过寒冰的某种气息透过血脉沁入我的骨髓,似乎在努力唤醒什么。
“凊……”他泪眼婆娑地望着我,那双曾令我觉得犹如苍鹰的眸子此刻柔情连绵,死白的脸像是河流正在干涸。“忘记这一切逃走好不好?天大地大总有能包容你的地方。”言语时泪水终于溢了出来,沿着那深陷的纹路湿了整张脸。
深入骨髓的伤悲就那么一点一滴透过眼泪流了出来,将他苍凉的眸光洗刷得分外清透,我这才发现原来那双眸子竟是琥珀颜色。
年光流转,岁月变幻,有一瞬我像是看到了他年轻时的模样,生得英俊不凡,自是桀骜不羁,骄傲自持谁人都不放在眼里,却独独钟情于那个纵身跃下万丈悬崖的女子,琥珀色只映得出她的身影。
我轻叹一声,他果然是把我当做另外一个人了。不晓得是不是我原本的眸色缘故,以及恢复如初的黑发,可能这一切都令他想起了那久远得不知是多少岁月以前的往事。
“我能逃去哪里呢?”我苦笑道,忽然觉得我与他其实都很可怜,一个活在过去,一个没有未来。“事到如今,天大地大可能我就是无法找到能被包容的地方,可能……即便是死亡也无以挣脱。”
“那、那要怎么办?”他的泪水流得更凶,焦急地抓住我的双手,嘶哑而颤抖的声音几乎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小的愿望老天都不让它达成?”他试图站起来,可是努力了许久也没能下地,反倒是气喘连连,累得不行。
那种无奈无能无力,如同短时间内耗光了生命,残余的一口气也不知道将在什么时候消散。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忍不住开口问,山内山外的变化为何都如此巨大。
老者突地钳紧了我的双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发现了我背后的泣血。他的脸色原本就不好,这一会更是褪光了那仅剩的血色。
“云生弓呢!还在不在?还在不在!“他蓦地就怒吼了起来,顿了顿情绪又忽然一落千丈,神情变得绝望起来。”已经不在了呐……“
我实在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一举一动都令人意外,不解前因后果不懂事实真相,我真的不明白。原本我还想问他一些事的,一些我已经开始察觉到但是不甚肯定的事,可看他这幅模样想必也给不了我答案,若不是双手被他抓着这便打算转身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和他呆在一起我总有一种无以名状的窒息感,好像我一直避而远之的什么东西就被关在面前的牢笼里,它见了我就开始乱窜,拼死挣脱出来意欲活剥了我。
“你知道那把刀是什么吗?“老者说着松了手,这会整个人已经回到了现实,严厉的目光落在泣血身上,甚至带着一丝仇恨,却又另有一种闪烁。
“泣血。“说着我把刀卸了下来。
这刀太大,长度都快跟我差不多高了,是没法像寻常刀剑那样配把鞘别在腰际的,要不用拖的要不来扛的,可我拿着并不觉得重,总觉得它的实际重量并不如看着那样沉。
“泣血。“老者冷哼了一声,目光愈发凌厉,恨不能把刀折了似的。”你不以为它是裂空刀?外边不是许多人都恁想么?“
我摇头,断然道:“裂空刀乃是神兵,怎么可能如此妖异,……莫非大爷知道它的来历?“
老者不再看泣血,一眼望进我眸底,试图从中挖掘出什么,干哑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山洞里。
“最初那一世,你便是死于这刀之下。”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漫长的梦,死在雪地里的女子衣衫破碎几近赤|裸,像是生前受过□□最终又惨死野外。我虽没直接感觉到怨恨,可我毕竟只知死前所感,死亡并非一瞬,当它真正来临时我就醒了,中途那一段持续多久其中又是怎样一种情绪并不清楚。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白雪里等待死亡,却始终没盼到深爱之人的到来,我还记得她身下的血花始终带着一种决绝之姿怒放,那么张扬狂烈,好像要染红整个大地,如果可以,势必也要令苍穹为之泣哭。
所以……杀死她的那把刀,毫不留情地夺走她的生命汲取她的血液……历经万千岁月承载无数魂灵才会变成如今这副妖异的模样么?嗜血,嗜的却是别人的血,之于我,它一直默默在治愈,好像愧疚的人在还债一样。
“我确系景明王?”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感觉手中的泣血正不断散发着灼热的气息,与我暗暗汹涌的情绪一般难以控制。“那么,你告诉我,景明王又是个什么东西?”
死在雪地的是我,坠崖的是我……几千载的岁月,必然还有好几个我,我们的双眸都一样,红如焰火,每一世都在经历截然不同的人生,每一世都死于非命,从没有谁逃脱过宿命的桎梏,辗转至今,轮到了我。
毫无疑问,我的结局也业已注定。
油然而生的愤恨在血液里沸腾,不甘的心情强烈到想要灭世,一生伤痛,一世苦难,到头来却发现没有这个世上唯有我没有春暖花开的时候,凭什么我的命运就要如此凄绝,这世上的人何其多,为什么偏偏我要是这样的结局!
握紧泣血的手正不断沾染着那一缕缕红雾,须臾间整个人就又笼罩在了薄薄的血色里,原本幽蓝的山洞渐渐变了色,压抑而诡异,泛红的视界因雾气愈发浓烈而模糊。
我从来没有这么忿恨过,觉得好像全世界都与我为敌,感染了我情绪的泣血也在悲鸣,到头来我只配与最初杀死我的那把刀依存么?何其残忍的命运,如此恶劣地捉弄我!
老者一直没有说话,对于我的问题他似乎并不打算回答,只是冷漠地看着我的愤怒愈发炽烈,并不幸灾乐祸也不乐见其成,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心情。
“告诉我,景明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她注定受尽苦难也不得善终!“我猛地挥动泣血,不曾想这一刀竟将地面砍出一道大缝,那口子很深很深,伴随着山体的剧烈震颤而不断裂开。
“你早就知道不是么?”他纹丝不动,模样愈发虚弱,声音一句比一句小,“每走一步都离铭刻在灵魂里的答案更近一些,那个你其实并不想知道的答案,又何苦装出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呢?……逃不开的,既然如此,何不早些结束性命早些解脱呢?“说到末句时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有几分狰狞,七窍竟开始出血。
我心下一寒,有种不好的预感,正欲后退,不料脚下突地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山体中脱落了。
山体震颤得十分厉害,轰隆声一声大过一声,震耳欲聋,整座山似是几近崩裂,洞内藤蔓扯着石块纷落,砸得泛蓝的石台开始龟裂。石台开裂时蓝光忽闪,耀眼夺目,从中迸发的东西带出一股强大的气流,加剧了山体的摇晃,地面很快裂出许多大缝,未几就开始往下陷。整座山都在崩塌。
我将泣血插入地面这才勉强维持身体不倒,不然早就被甩得东倒西歪随那些乱石到处磕磕碰碰了,这会寸步难行,只能利落地闪身躲避,还好我这方下落的石头并不算大。
可那老者却在乱石如雨之中稳坐如山,脸上笑意不减,血流满面,面容模糊,那血流了一身,在耀眼蓝光中看着分外可怖。
“你做了什么!难道想让一村的人都给你陪葬么!”我试图抓住他,不管这一切与他有没有关,都先出去了再作质问,然而地面晃得太凶,我才刚一伸出手去,刀身失去重力后就跷了起来,我整个人立马被甩在地上。
“凊,命运从未怜悯过你,你又苦一定要活在这世上呢?”他的声音在巨响中突然不那么苍老干哑了,语气中的喜悦是我完全不能明了的。
他的语调令我愤怒,我爬起来朝着他大声说道:“我活在这世上自是有未完成的心愿,我还有爱的人,我要保护他们,不到最后一步绝不轻易死去!”
“呵呵……”他笑起来时却是哭着的,血泪混合的那张脸说不出的伤悲,仿佛谁摧毁了他心里某块最坚硬的地方,“所以泣血这把刀……是因我当初用它来杀了你……从而积聚了怨恨而血化出来的东西么?”
“什么?”震惊之下我难以置信,一时没反应过来,害我一个人孤零零死在冰天雪地里的人竟然是他?
老者哭笑着,身体被乱石砸得血流不止,身下石台蓝光却突然间消失了,气流不再往外乱冲而是形成了个无底黑洞,将下落的东西全部往里吸附。他破旧的衣衫与华发被风搅得胡乱,但他神情在在,又哭又笑的,尽管满身满脸是伤也并不露出半分痛苦。
洞内黑漆漆的,只有我手里的泣血发出红色的光芒,但那气旋实在太强,红雾都被往下拖拽。
我抓紧了泣血,另一手拽住伸向洞外的粗大藤蔓,在狂风中像个破布娃娃那样被吹得东撞西跌,躲起乱石来已十分吃力,不时被砸中,连着几下就头晕目眩了,朦胧中我竟将老者看成了个只有二十来岁的黑发英俊青年,但那身形也是变化不定的,一会年轻一会苍老,交相替换,如同陷入了错乱的年光漩涡。
他的模样,我并未见过,却有一种本能地厌恶还有仇恨。脑子里再度闪过那死在雪地里的女子,我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气力刹那被抽走,浑身冰凉无比,手一松就放开了藤蔓,被那气流强悍地拖进大洞。
“凊,随我一道走吧……“他还在说,不停重复着,半个身子已经落入洞里。
我的意识开始混乱,不知道过了多久,模糊中谁伸出了一双毛茸茸的大手将我抓住,我不顾一切地抱住那只手,却感觉不到任何温暖,满脑子都是那个死在雪地里的女人,她裸|露在白雪里的身体浑身淤痕满布,身下的血花冶艳而妖异,旁边一把浴血的大刀在日阳下蒸腾着红色的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