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二十五章 南云北云空脉断(1 / 1)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得像是又经历了一场人生。
从出生到死亡,这一场人生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幕幕刻骨铭心,亦真亦幻,令我分不清时空与虚实,睁眼的那一瞬甚至以为将会看到梦里的我死前最想看到的那双绿眸。
那双眼睛,令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天水移位,竖立我身旁,右边的苍穹将我的身影全部投在了左边的绿水中。有些晕眩,还有不知所措,以及不知在期待什么的希望。
但是梦里的我并没在生命的尽头看到最后的念想,孤独地死在了冰天雪地里,深爱之人遥不可及。
我还记得她的脸,倒映在巨大湖泊里的纤细影子,那双火红的眸子犹如在燃烧的夕阳,在水里焚灭整个苍穹。
醒来的时候身体就不再痛了,像是已经摆脱了梦里的一切噩运,那个女人再不与我相连,她的幸与不幸亦不再和我关联。
除了疲累的神经外,肢体倒是十分舒缓,并不沉重,身下温暖柔软,那种暌违已久的熟悉感令刚醒的我又想睡了。
不料一侧脸就对上了一双可怜巴巴的泪汪汪的大眼睛。
一切太过突然,这种角度如此距离类似场景出现得毫无预兆,惊得我瞬间石化,丝毫动弹不得,下一秒就被娇娇整个抱起夺门而出,一路狂奔,仿佛我只是个又轻又小的布娃娃,实在不值一提,用羽毛来形容我简直都算是超重了。
我的性格没有什么闪光点,但有一点我甚为自豪,那就是在面对诸如此类的突发状况下,我总是能够很淡定地等一切平静下来,与此同时还能想着风牛马不相及的另一些事,有条不紊地整理思绪。
记忆复苏得很慢,不知是哪个天杀的一巴掌拍扁了它,还断断续续的,整理起来颇为费力,直到重见光明沐浴在日阳中被人声湮没时才算有个头绪。
混乱,和意外。
记忆不仅仅是被拍扁了,还被拍散了,握住那把怪刀后的事我不管怎么都想不起来,记忆的最后是武长渊浑身是血地躺在我怀里,旁边的那条河,红色的水流曲曲折折地淌过,河面浮满了残碎的菖蒲,菖蒲散发出来的浓烈香气将血的腥味湮没在了河底……之后应当是发生了许多事的,可是我全都忘记了。
现下正值晌午,苍穹上日阳如火中烧,晴空朗朗,云淡风轻,一眼便能看到很远很远。
屋外的田地里早没了作物,土地焦黑,像被烧过一样,大战过后不是狼藉,而是荒芜,如同寸草不生的沙漠。远一些的地方已没了成群的大山,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半点痕迹也无,只露出一片长得十分密集的巨大构树林,那成片的高大树木上红色的果实不多却错落有致地分布。而那些浓雾不知什么时候散去了什么地方,再不能够遮蔽这躲藏在树林背后的矛家村。
几乎所有的房屋都被摧毁,唯有靠着后山禁地所建的毛大婶家幸免,但也好不到哪去,像是连续经历了几场狂风暴雨,茅草屋被吹光了茅草。我所在的那间屋子,顶上只有排排木板,挡个太阳都不完全。
普遍人家的屋子都被毁了,娇娇见我没事就带着毛毛那群娃还有幸存的村民四处翻翻找找,希望能找到些吃的。丰斗也跟着一块去了,它嗅觉敏锐,希望多少能找到些回来,再不然只能去树林摘构树果充饥。
“你……当真不记得你是如何将那几千腐人悉数斩尽的么?”宗穆看我的眼神很复杂,似乎有点突然间明白了什么的清透感,难以言状。
我偏头又努力往脑子深处刨了刨,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那种空白,仿佛真的什么都经过。
等等,我猛地想起些什么,“武长渊怎么样了!”
我昏睡了近四五天,并不算很久,却也足以改变许多事了。至于为什么我醒来后一点也不觉饥饿和疲劳反倒前所未有的轻松甚至还可以用精神抖擞来形容,就暂时没那个心情去思考了。
“我还记得那天他受了很重的伤,现、现在在哪里!”我仿佛突然间又回到了那个时候,气若游丝的武长渊躺在我的怀里,极其艰难地对我说些我并不太懂的话语,思及此我的身体便开始发抖,左手下意识握住右手阻止它颤抖,心口更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呼吸好困难。
过了好一会,始终默不作声坐在门槛边看着我的江幸才开口说道:“被湘琰带走了。”言语里没有半点担忧,表情平静得异乎寻常。
“许、许湘琰来过?”完全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而江幸为什么又没跟着离开,“然、然后呢?他……他还活着么?”
江幸的眸子蓦地黯了下来,木蓝色变得幽黑,“死不了的。”明明是个好消息,可他却说得像死讯一样。
我不是太相信,但看江幸虽然冷漠但神情肯定也就慢慢平静下来,堵在胸口的大石头随即滑落,接着扶着仍有些疼的胸口又问:“人在哪里?”
我还记得武长敬说过,他说武长渊仍然记得我,并且还保留着当他还是柴浅之时的记忆。那些记忆是多是少无从得知,或者是遇到我之后慢慢想起来也不晓得。其中曲折原委想必十分复杂,然而这都不是紧要的,我只想快点找回他,他已与武长敬兄弟反目,许湘琰带着他又能去哪呢?去殷国么?
“东都皇城。”江幸双眸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隐藏在木蓝色里的意图实在难以捉摸。
“为什么?”我不懂,许湘琰带武长渊回晋国不是去寻死吗?
“你何不亲自去弄明白。”说这话的时候,江幸总算有了一丝明晰的情绪,憎恨,嘴角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个男人的心思我永远猜不透,恨来得莫名其妙,突兀而怪异,从来不解释,曾以为他是好人,却从不顾念旧情想杀就杀,但对许湘琰的心意却十分专一。可若说恨,那也该是我,当初若不是他强行夺走我的第一条命害我失去炎魂我又怎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我不止一次回想当初,如若他不曾出现,此时我大概早已嫁给了那时的柴浅之,两个人在楚国过着另一番安乐的生活。比及曾出卖我的文玉,他实在残忍百倍。
在我与江幸剑拔弩张的时候,宗穆蓦突然站起身,“江统领……你这条命可还是君上救回来的,你若不屑何不自刎以保你气节。”
他背对着我,表情不知,但是江幸的脸我却是看得见的,那种愤恨深入骨髓,就像我最初遇到的武长渊一样。
“你又懂得什么?”江幸转而针对其宗穆来。
宗穆冷笑一声道:“你又怎知我不懂?”
江幸一顿,面露惊异,“你知道?”
宗穆却不再说话了,径直出了屋,而后不多久江幸也离开了。
只留一个莫名其妙的我。
这间屋子是前些时候我和武长渊一道住的,屋里没什么多余的摆设,出了张跛脚的桌子外就几个装满了旧衣裳的柜子,还有张刚好两人能睡的木床。这张床,我其实接触得不多,因为大部分时间我是趴在武长渊身上睡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与世隔绝的日子实在美好,我知道终将结束却没想到来得那么快,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才刚刚开始好转,我制定的计划更是一个都没有实施。很挫败的感觉,事与愿违体现得太多的话,真的会对人生绝望的。
我躺在这张仿佛还能感受到武长渊余温的木床上辗转反侧,醒来后,并没有谁特意来看我,好像人人都有事做,唯独我闲着,但我感觉得出来他们似乎都在故意避开我。每个人的态度都发生了变化,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约猜到可能跟我忘却的那段记忆有关,但不管怎么努力就是半点也想不起来。
脑子不够用了,一面想着武长渊一面又要理清混乱的现实,不免恼怒,抬脚用后跟砸床。
“柴福禄你他妈是不是想砸崩老子下盘啊!有种你再砸一下,老子绝对一脚踹你回南平!”脑子里蓦地窜出福宝的声音,来得太突然,惊得我全身一瞬间石化,右脚抬在半空久久不敢落下。
福宝怎么会在这里!
我爬起来一看,果然是福宝。难怪我说躺着怎么恁舒服,原本一直就不习惯硬板床,不垫个四五床被子一晚都睡不踏实。
福宝正将小绿眼睛瞪大到极致,其中凶光毕露,面上的愤怒因脸太胖的缘故被放大了许多,十分惊人。看来荆南皇宫真的是它的归宿,哥哥把他喂得我都想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从来没见它胖成这样过。
我跪在福宝的大白肚上,两手来回摩挲那又长又密实还温暖的茸毛,笑着问道:“福宝你怎么来了?”喜多于惊,四年没见,它的脾气还是那样暴烈。
福宝乜了我一眼,“还不是因为你闲着没事召唤本大爷!你以为我想来么?”
我蹙眉又回去挖脑子里的记忆,绞尽脑汁还是无果。
“别想了,”福宝的大爪子勾了勾我的头发,“脑袋那么小装得了多少!夸大爷一句,爷立马全告诉你。”
“福大宝你是人人尊崇的灵兽是只善良的貔貅,你宽宏大量聪明绝顶义薄云天!”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脱口而出。
可还没等福宝告诉我,宗穆就突然回来了,手里还抱着包形状奇怪的被布料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福宝见有人在场就懒得说了,听了我违心的奉承后愉悦地阖眼睡觉。
我转过身来,穿好鞋下了床,问他道:“这是什么?”
宗穆将那包东西放到桌上,方桌本就跛了一只脚,这一受重就斜得更狠了,看样子那包东西似乎挺沉,长长的,很大块,从形状来看似乎像把大刀。
大刀?我立马就想到了武长渊的那把黑白大怪刀,心下一颤,便不愿再上前了。
宗穆一怔,“君上莫不是害怕?”但很快那种表情就消失了,取而代之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我不置可否,立在原地静默着看他将那些破破烂烂的布料层层解下,他小心翼翼的,尽可能避免接触到里面的东西,到最后一层的时候便不再用手去碰了,而是拔出他腰间的长剑去挑开。
那果然是武长渊的大刀,形状未变,刀身宽长,可是颜色却完全不同,不再是对比强烈的黑白两色,转而变成除了白色的刀柄外全是如血的鲜红,通体散发着一种就像杀人后血液尚未冷却的热气,我仿佛闻到了血的气息,淡淡的并不浓,却怎么也驱不散。
胃在翻滚,有种想吐的感觉,明明过去我周遭血流成河我也不曾觉得恶心,当下便往后退了一步。
“那日君上便是用这把刀击退了武长敬,三千腐人不余十数个。”宗穆收起了剑,立在刀后,不挡住我半点视线,他此时的表情钦佩中也带有点像是守了某个秘密许久这会将要全盘托出的不安。
“……后来呢?”我回避视线不愿看那把刀,两手相握藏在袖口不想被他发现我在发抖。
宗穆微蹙眉头,一脸肃然道:“这把刀便再变不回原本颜色……抑或这才是它的本来面目,就如君上你。”
“我?”我不太明白,正想问他,脑子里却突然响起福宝的声音,转身就见它睁眼乜了我一眼。
“安福禄你睡了好几天醒过来也不晓得去照照镜子,这还是个女人么?如此不重妆容,哪里像个皇后!”
闻言我立马冲向宗穆,一把拔出他腰间的剑,就着剑身当镜子一看,不由倒吸口气。
此时的我,双眸的颜色就如召出云生弓后那样,如火一般,甚至还更深了些,几近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