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二十四章 劳劳谁是怜君者（壹）（1 / 1）

从有记忆起，她就知道自己不同寻常。

所谓不同寻常，是指她有异于树海里活着的一切生命。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她用两条腿走路而不像它们靠四肢爬行或振翅高飞，从形貌来说，更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却也是树海里最弱小的那个，好在从未有怪兽敢靠近她，没被当成食物或是异类攻击过。

大概是因为它们也觉得她长得奇怪不知底细，遂不敢贸然攻击，她想。

她的所有记忆都是关于树海的，因为她从未出去过，不过眼光并不狭窄，知道树海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这个部分对她很重要，是她长大……或许亦是出生的地方，说不定将来她也将死在这里。

这个地方叫什么她并不晓得，只知树海背靠高耸入云的大山环绕四方，干云蔽日的树木层层网罗，一直伸延到正中那片巨大的湖泊。

那个湖泊的水青碧透亮，平静少波，像一面镜子将之上蔚蓝澔广的苍穹整个包罗，不论昼夜阴晴，虚虚实实，不辨真假。

湖水的颜色总能令她平静到仿佛感觉不到自身存在，水能沁进心里，她觉得，冰冰凉的，晶莹剔透，而偶有的淙淙的细腻水声是她听过的最悦耳的声音。

因此，她常常穿越成片树海而来，在湖岸久伫，望着里边映出的她的影子愣神，一站就是一天。

想些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喜欢镜湖，尽管这里过于空旷使得刮风下雨没有遮蔽不宜住居，但只要天晴她就会来。

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每天跑到镜湖来看水里的她的影子，于是这个世界就有了两个她，她对她笑，她也会笑。

她并非独自一人过活，还有一只黑白色的毛茸茸的大怪兽相伴。

刚捡到那只大怪兽的时候，她还很小很矮，走路常常摔倒，如今立在湖岸浅滩碧水刚及她的脚踝，那会却是爬到了她的膝盖。

她的变化不大，只是长高长大了，可那只大怪兽却从她手掌那么大长到了重叠三个她也不对等的地步。

很奇怪，想不明白，都快忘记最初的夜里是她将它抱在怀里入睡，这会彻底反了，它是她的床，床还一年比一年大。

大怪兽脾气不是太好，对吃的非常挑剔，总是嫌这嫌那的，心情不好就四处破坏，因此他们住居的周遭树木都长不大高。

大怪兽因为挑剔常常饿肚子，她倒是什么都可以吃，但是为了顾及大怪兽的心情，她每次吃东西时都会装作一副很痛苦的样子。才不想被那双幽怨的小绿眼睛瞪个一整天，不然它可能会趁她在水边看影子时把她踹进湖里，这种事情不是没发生过。

树海鲜少有人进来，进来了就再也出不去。

她是怎么进来的她不知道，总之有记忆起她就在这里了，也不曾想过离开。

第一次见到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时，她的年纪并不大。那会大怪兽刚长成两个她那么大，他们刚睡醒，正分头在树海里找吃的。

林子里边还有不少其它怪兽，各自保持一段距离，见了她就远远绕开。

她找到了一棵结了几个红色大果子的树，树不高，摘起来并不费力，但树叶十分宽大，一片叶子就把她整张脸盖住了。气味香甜，她猜想叶子说不定也可以吃，便也摘了些叶子打算带给大怪兽，就在这时，树海有人闯入。

外来的气味，略有沉闷，像树海外飘浮在光芒下的微尘，却不干燥，闻起来犹如朽木浸湿了雨水的味道。那是外面独有的东西，树海里的树木参天而立，之下透不进光，空气湿润清新，没有微尘。

所以外人一来，林子里的怪兽们就察觉到了，不过并没有谁贸然行动，全部趴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也躲在大叶树后偷窥，发现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手里拿着把沾血的剑，女人则手无寸铁。

两个人都比她高，头发散乱，模样狼狈，褴褛的衣衫几乎不能蔽体。

穿得还不如她严实，那样可没法度过树海的冬天，她想，外面的人过得真艰苦。

树海的冬天极冷，雪一下起来就不会停，她没有衣服穿，躲在洞里冷得瑟瑟发抖，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稀里哗啦的。

怪兽们似乎知道这一点，在没遇到大怪兽之前，每年下雪的那一晚，洞外就会涌来许多怪兽，叼着一种奇大无比的褐色叶子而来，趴在她身边，用叶子将她盖住，堵住洞外霜雪，将寒冷驱逐得半点不剩。

那时她还很小，只能在地上爬，爬到皮毛厚实坚硬的怪兽群里去取暖，记忆的开端始于此。

即便是现在，她的衣服仍旧是那种叶子做的。

但是不好看，就是将躯干和四肢分别裹住而已，谈不上式样更别说花纹装饰，相比之下，那两个人破烂的衣衫还好看些。却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怎么做的，她瘪嘴，若是他们能教她就好了，可惜没可能，他们不可能成为朋友。

直觉告诉她，他们不会喜欢她的。

那两个人脸上布满惊恐，该是被迫闯入的，不停往后看也说明的确有人追赶。

看上去很可怜，大概好多天没吃东西了，她在考虑要不要把刚摘的果子都给他们。这原本是她一天的食物，还想着把东西全带到湖泊那去吃，如是就能在那呆很久。

那两人小心翼翼地往里走，明明很怕却不敢回头，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在追赶他们，但是绝对不怀好意。

他们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缓慢，发出丁点声音都会引起女人的颤抖，五官紧皱的脸湿嗒嗒的，像是一直在哭，躲在男人身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生怕被丢弃。

林子里的怪兽们纷纷后退，尽量不发出声音，似乎并不打算攻击他们。

她侧头一想，初来乍到难免害怕，就像她刚捡到大怪兽时，它总是团缩起来，相处了好些时日才肯让她抱。

思及此，她便悄悄然迈步离开，不想惊扰到他们。边退边想着，林子这么大，怪兽很多可是这里依旧显得冷清，多些人来住倒是挺好，末了还是不忘多看两眼那女人的衣裳。

可是她被发现了，不知道是哪个发现的她。

女人的惊叫声太过刺耳，她本能地回头，而后又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拖得长长的，听得她鸡皮疙瘩齐冒。

到底谁吓谁？她蹙眉抿嘴，觉得外面的人真是大惊小怪。

那两个人满脸畏惧地看着她，女人抖得实在厉害，站都站不稳，男人的身体也开始战栗。

他们在说些什么，断断续续的语句，前言不搭后语。

虽然是第一次听到人说话，可奇怪的是她竟然能听懂，正在惊奇于此时男人却突然挥着剑向她刺来。

几乎同时，藏在树丛里的怪兽们一齐出动，龇牙咧嘴，咆哮着扑向那两个人。

下一刻，浓重的血腥味弥漫了周遭。

皮肉撕裂与骨头破开的声音同他们的惨叫声一样清晰，四溅的血点如同清晨的露珠那样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湿润的草丛。

不怕，不难过，也不同情，她知道怪兽们是认为他们吓到了她才会攻击他们的。

一转身，就见大怪兽一脸不满地瞪着她，像是埋怨她怎么找个吃的都要恁久。

为了不被踹入湖里，也因为就快过冬离不开大怪兽的“毛床”，懂得审时度势才不吃亏，所以她选择了讨好，赶紧将大叶子奉上，使劲堆笑，力图笑得比阳光还烂漫，比午时湖面的日阳还要刺眼，心里则想着等过完冬，它那身毛就该被拔光了，于是面上的笑靥隐隐有那么一分邪恶。

那之后她就不再去树海边缘找吃的了，省得一不小心又遇到了人，避免他们见到她时显得过于震惊而令怪兽们又觉得她受到了惊吓因此一拥而上将人吃得一干二净。

对于为什么外面的人见到她会显得无比恐惧这一点，她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她的身材并不高大，就像最初遇见的那两个人，她甚至还比他们矮小许多，可是人们表露出来的却如同她是个骇人的怪兽似的。

她……长得就那么难看么？难看到能把人吓得魂不附体的地步？

这令原本无忧无虑地她多了一份忧愁，树海里没有别的人，没法对比，身边唯一的那只大怪兽，与她心灵相通，却不能指望它给予半点安慰。事实上，于此，大怪兽表现得非常不屑。

容貌又不能吃，它是这么认为的。

她一想，也是，那些果子叶子可不会因为她长得好看就甜一些，便又继续对着河里的影子愣神。

这样又过了四五个冬天后，树海的平静再度被打破。

她那以后并未再靠近树海边缘，可是那人却只身深入树海，居然直接冲到了她那去。

那个男人一路跌跌撞撞，浑身伤痕累累，那番动静对于从来清谧的树海来说可谓惊人，鸟儿们纷纷冲出林子，将刚在树上摘果子的她吓得脚一滑就跌了下来。

她原以为会跌得好几天躺着没法动，可是睁开眼却发现她落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怀抱，目光上移正好对上一双清透的眸子，还来不及想这是怎么一回事。蓦地，不知是谁突袭抱住她的人，总之翻滚落地后她就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时夕阳的影子在湖面被渐深的暮色拖得很长很长，一只逆光的大怪兽正趴在岸边一上一下不知在做什么。

景色昏红，光影又是那样地分明，黑白色的毛在习习的风里被吹得一根一根清晰可见，她爬起来后就忍不住去拔了一根，之后便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咆哮，随之有个什么大东西被远远抛了出去。

那形状……有点像人……

她霎时慌张，情急之下一失手便狠狠抓了一下大怪兽，这会不是一根毛，而是一把毛了，于是接下来她也被甩了出去。

从来寂静的湖泊，这一日暮□□临时先后被两个突如落入的人掀起了波澜。

他们还算幸运，没有被甩到深不可测的湖中心，而是湖的北岸临近浅滩处，由此也可见大怪兽力气惊人。

她挣扎着爬起来，脑子里反反复复浮现出那双摔下树后见到的眸子。

那人的身形……与湖里的人何其相似，她连忙将不远处半浮着的男人拉过来，却不会水，手脚并用，忙忙乱乱的，好容易才将人拉到了身前。

男人的湿发缠上了她的双手，如同湖岸的水草，触感却更为粗糙，线路分明，令她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感。使劲挥去这种陌生的情绪，他轻拍男人冰冷而苍白的脸颊，试图叫醒他。

湖水在她心里一直是平静无波的，安宁得不可思议，清透的碧绿色，能荡涤一切尘霾，沉淀万千岁月，永远没有波澜，是她最喜欢的，直到她看到他的双眸。

几乎与湖水融为一体的眼睛，多了一份深邃，浮着层淡淡的薄雾，如同冬日的清晨，满天的大雾飘浮在湖面，将整个世界笼罩，却唯独不沾水。此刻那样既清透又朦胧的眸子因落日的余晖而跳跃着点点红光，映出来的她的模样比水更为明晰。

她的心忽然很痛，不知被谁狠狠揪了一把，有种想哭的冲动。

只有湖面的水才不沾淤泥，颜色纯然分明。

眼前的人，却是沉在谁人也看不见的湖底，周身缠满水草，四肢桎梏，冰冷而绝望地躺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