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十五章 千年重化玉井土(1 / 1)
一直以来,我都缺乏一种对自我存在感的认知,换言之就是我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不确定自己是否是真实的,有时会觉得周围发生的、所历经的全部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即便刻意忽略装作没感觉,可时不时仍会被如同饥渴的怪兽一般的阴暗另一面拖拽进深渊,犹如万劫不复那样的强烈绝望感从没消失过。
我不相信传说,也没有身为救世主应有的觉悟,世界将变成怎样与我无关,不是我的责任,权利荣辱并不重要。没出息的我只想保护好新爱之人,不让他们受他人所伤受我所累,唯一的念头是如此的简单,然而在乱世之中却成了一种奢望。我总是带给身边的人不幸。
时常也会有“既然感觉不到真实,不如就此消失”的想法,尤其是那几年生活在船上的日子,与当初在苍山时一样,空虚而荒芜,无所托无所寄,总想化为轻风随之消失。
风起时产生的念头却往往在风止时消失,这样的自己太过懦弱,不堪一击,哪里来的资格去爱别人,更不可以奢求他人喜欢。我总归还是对幸福有所期待的。
“我想知道自己是谁。如果你知道的话,请务必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
为了那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属于我的幸福,我想变强,从内心深处认可自己,如此我就有更多的勇气去面对似是冥冥之中已注定伤悲的未来。
闻言,老者止住脚步,背对我的身影瘦削佝偻得不似活人,孤寂的影子仿佛在低语浮沉人世历经悲苦与喜悦过后其实什么都没有。“真假都没差了,知与不知又有什么关系……”深深的叹息回荡在洞穴里。
他重新迈开了步子,缓缓朝石台走去。
见状我急忙出声叫住他,“大爷!我没大爷您活得岁数大,看得自然就没你那么开,我还有许许多多放不下的,可我如果连自己都无法肯定自己的话,在这个世上不管做什么都觉得无力,您行行好,告诉我好不好?”
老者低微侧头,顿了顿又是一声叹息,而后就阖眼盘膝而坐于石台之上,就如我初来时见到他那样。但就在我以为他不会搭理我时,他却蓦地睁开了眼,放空的双眸如入遥远时空的隧道。
许久许久之前,他已忘记了岁月,只知那时大部分人都生活在没有领主的边界,不论人类抑或妖与怪,俱生活在混沌之中,亦无卑贱之分。
彼时的怪兽并不局限在树海内活动,四处作乱为祸,以人类为食。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好几年,人类备受折磨,苦不堪言。
然而这个世界的事物总是相生相克的,有生必有死,有正必有邪,是非,真假,美丑……对立而存,维持绝对均衡,谐和生存。那么,既有怪兽作恶,便有克星降服。
曾有一人类族群,生来就非比寻常,体形高大健壮有力,便是世代以猎杀异怪为生的狩猎者。狩猎者的勇敢足以匹敌异怪的凶猛,将大半怪兽赶往了树海,人类似乎得以平和度日。
不过那时没有传说,谁人都不知道异怪横行究竟意味着什么。
异怪横行世间,必有孽障降临。
因此没过多久怪兽便又开始到处作乱了,来势汹汹势不可挡,这一次即便是狩猎者也无法抵抗,死了很多人,尸横遍野,血漫沙土。
就在边界人类以为世界就此终结绝望盼死时,遥远北方唯一的国家中洲带来了希望。
那的领主愿帮助边界人类驱除异怪,并找出祸乱的根源予以斩断,以事成之后所有边界人类必须归顺中洲为条件。绝望的边界人类紧握这唯一的曙光,甚至不等领主的人来便纷纷涌向了中洲。
领主派来大批人马,将狩猎者收兵自用,遵循天启找到了位于东南西北四方的四大神兵。然而孽障却有四大魔珠与异怪,势均力敌。战况激烈空前,持续了许多年,死伤无数,终于得以将孽障诛灭,从此异怪们全部退居树海,世界回复平和。
自那以后,边界人类便归顺中洲,中洲领土逐渐扩大,几千载过后便是如今的十国。
冥冥中万事万物自有规律,这个世界的绝对均衡注定要被破坏,也注定会修复。千年一轮回,孽障降临,异怪横行,却又全被诛灭,没有终结,无限循环。
直至景明王的出现,千年一劫才不再有异怪作乱。
那时中洲已不再是一个国家,分裂为上古四国,位列四方,各持神兵镇国,魔珠也变成了能起死回生永葆青春的灵珠,多方争夺,纷乱不断。
岁月改变了许多东西,没了异怪横行,末途之战掀起的波澜再牵连不了以往那么多无辜之人,怪兽久居树海几乎与世隔绝。如是狩猎者便没了存在的必要,与寻常兵士相比他们如同异类。和平世界里,他们甚至成了需要被抹杀的存在,又是许多年过去,侥幸存活的狩猎者一族得遇高人指点择了处世外桃源隐居,从此不问山外事。
山谷中的毛家村即是埋葬了过去的狩猎者一族,而老者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守卫者,只可惜村里的人与外界隔绝太久到如今记得原本身份的人大概只剩老者一人了。
“原来是矛不是毛,所以……隐居后的狩猎者成了农夫,不用打打杀杀就全长肥了,胖头胖脑的都退化了是吧?”我坐在石台之上,心情随老者的诉说沉浮不定,到末句被震得心中暗黑情绪一扫而空,村里那些长得又高又胖十分拽实的村民们曾经也是威风凛凛的杀怪好手,肥肉曾是肌肉,大胸是因为肌肉松弛了……
老者没有搭腔,阖眼又陷入了沉思。
我坐在石台边角静默观望,听罢那番历史后不敢贸然靠近老者。他就算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岁了,好像化石那样古老,我生怕我一碰他就化成了粉末,这会说话的声音都不敢太大。“可是大爷……您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老者猛地睁开眼,跟针似的斜眼向我扎了过来,吓了我大一跳,那眼神分明在说“真没见过悟性比你还差的熊孩子,蠢成这样老天居然还让你活着究竟是为哪般”。
我讪讪地笑了笑,讨好地说:“您看我这智商我这觉悟怎么可能是那深明大义果决聪明的景明转世呢?是吧,是吧,大爷?其实我就是一个生在皇族过着落魄生活的凡夫俗子,是吧,是吧?”
老者变脸比女人还快,眸光落在我身上不过须臾就转了神色,怒忧切换自如,悲悯的眼神好像一把长枪精准无误地刺入了我心底的某个角落,不痛,可是难受,并且无以驱散。“予你来说,是不是景明王并不重要,你就是你。我不能预见未来,否则知道了我将终身守着这个地方的话,我大概活不到现在。但是你的未来,我虽不能预见但若没有变化的话,你活不过二十七岁。”
他的话完全出乎预料,我怔然之下脱口而出道:“这么说的话我是不是应该尽快扑倒小俊哥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
老者没料到我脑子里想的是这个,震惊之下迫于同情他没有露出别的情绪。我以为他会板着一张脸显得更为冷漠一些的,忽冷忽热真是不好捉摸。只见他点头道:“人生苦短,若有什么未能达成的愿望就尽快去实现,莫要虚度。”
我点头称是,沉吟道:“其实时间也不短,还有差不多一千天呢,每天扑倒小俊哥一次的话,说不定能破一千大关……”复又一脸激动,浑身都在颤抖,“我要是能在二十七岁前书写一部独属于我的《一千零一夜》,不能不说这其实也是一大壮举啊!我的人生圆满了,遗憾是别人的,反正我都死了也不知道!”
“既然你已有决定,那就快些带着你心心不忘的小俊哥离开这个村子,莫要坏了我们这的均衡。”老者一脸严肃道。
我估摸扯了这么多他其实最想说的话就是这一句。
也是了,作为矛家村的守卫者,在这不允任何人踏入的禁地孤独了好多好多年,很可能我是自他入洞以后见过的第一个人。因缘际会下我误闯禁地,他将我拉入洞内本想警告,却又发现我并非村里的人……一次又一次的预料之外才得以翻出埋葬多年几乎无人记得的过去。
然而我终究是外来人。
“离开?”我沉脸挑眉,摇头拒绝,“我的《一千零一夜》故事背景就设置在矛家村,这里山水秀丽风光明媚,如此绝好之地,我为什么要走?”
“你当真不明白么!”大爷说这话时突然激动了起来,好像老天允许蠢成我这样的人活着实在是对广大智商超群的人的一种莫大侮辱。
我蓦地敛色凝眉,其实明白的,但是一直装傻,真没想到想活得没心没肺一点居然这么难,“破坏了均衡必定招致大祸是吧?岁月能改变一切就算是假的时间久了也会变成真的是吧?好比和平久了必然要起战乱,如今的圣物灵珠在那时却是至邪的魔物。是吧,是吧?所以你觉得我既是景明王的转世也不是是吧,是吧?”
老者面露惊异,但是活得久了就是比一般人淡定,不慌不忙道:“从你进入矛家村那一刻起,你就破坏了这里的均衡,隔绝世外的屏障出现的漏洞将会越来越大,不久便会有更多人误闯此地,不消多时屏障就会随瘴气消散,那时谁都可以进来……你晓得这后果有多严重么?”
“我懂,我和小俊哥才来半个月就把矛家村搞得乌烟瘴气的了,村里的姑娘们疯了似的要嫁我家小俊哥,这不利于村子的和谐发展,我会好好考虑考虑的,不过村子的人都不知道怎么离开山谷,我和小俊哥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大爷您得指条明路……”
“三天,”老者截了我的话,狠厉凶恶的模样在泛着蓝光的石床照耀下显得十分骇人,干瘪的皮肤紧绷着,眼皮甚至包不住外凸的眸子,“我只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考虑好了便来禁地答复,否则第四天我必定出洞杀了你,即便破除我的誓言也在所不惜。我宁可全村人都死在山谷里,也不能再让外人踏入此地!”
“大爷……”我又开始嬉皮笑脸了,抱膝坐在石台上望着老者笑道:“你说我活不过二十七岁,想必是因为未来的那三年将会发生许多大事情,山谷这么小自然是不会发生在这的,你是在促成事件的发生吧?换言之就是促成我的死亡吧?我不想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但是偶尔自大一回也无妨,大爷,你说,莫不是唯有我的死亡才能维持这个世界的均衡?”
已经死去的两条命并非毫无意义,是进程中的两个非常重要的阶段,我总觉得是想让我明白些什么,可惜资质愚笨我领悟不出来。
被人断言活不过二十七岁,未来的一千天从此刻开始步入倒计时,时间用心跳来计算,那么存在于无限时间里的生命是有限的。讯息来得突然,甚至莫名其妙,可我居然毫不怀疑,接受能力强悍得简直非人类,潜意识分明意图替代显意识,所以从我踏入山谷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这不是我的永久停留之地。
命运似乎被刻进了我的本能,成了两个对立面,一面反抗一面顺从。
“那么大爷你是知道我将会怎么死咯?”眉毛轻挑,满不在乎的样子就像将要死去的是个毫不相干的人,“实不相瞒我的身体异于常人,死了也会活过来,已经两次了,命中注定我有四条命,过去的五年里已经死去两条,余下的大概就是未来三年里了,大爷,我们就把话说开了吧,我最终是怎么死的?”
洞内一时寂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放平了一只脚,手肘支着右膝,一副痞子模样,半眯着眼望着静默不语的老者,而他仍然维持那个姿势,只是看我的眼神稍微有些变化,没有那么犀利那么凛冽也不再有悲悯。
“那你说景明王是怎么死的?”他极为平静地说,干哑的声音因此显得圆润了许多,不再像块哀鸣的朽木。
我低微蹙眉,不喜欢这种回答问题前还要先提一个问的,“据说是油尽灯枯而死的,大概不是病死就是末途之战耗光了她的精气虚脱至死的。”
他避开我的目光,微扬起头,望向漆黑的洞顶,放空的双眸似是盛满了当年的光景,一闪而过的柔情惊得我抖了下,“她是自尽的,一千年前她在我面前跳的崖,之前说了许多我不明涵义的话,我过了这一千年再见你时才懂。所以你最终也是自尽而死的……”
我一听就火了,支膝的右手猛地甩开,扯高嗓门怒道:“大爷你说话不这么深奥要掉块肉啊?一会是一会不是,我问你我是谁,你回答得含含糊糊,现在又说我跟景明死法一样!能不能不玩暗示直接明说啊?”越说越火大,费了这么久时间结果又绕了回来,“你都说老子活不过二十七岁了,要可怜就可怜到底,你又不是组织上的人,没有文件明确规定你不能泄露天机!你知不知道我火大的后果很严重啊!”
将心中不满全发泄出来的确减轻了不少心理负担,但是惹怒老头的后果也是很严重的,我话刚一说完腰上就缠了一根藤蔓,下一句预备好了的粗口还来不及冲出嘴我就被拽了出去,一瞬间老头的脸就变模糊了。
“三天之后我等你答复。”如同隆冬里干枯的千年老树那般苍老的声音随尘土一道沉淀隐没。
藤蔓拖拉我的速度极快,耳旁湿冷的疾风就像急流冲刷着脸似的,生生地疼,完全睁不开眼。
等一切静止下来时我已经离开山洞,置身于某处山顶。
周遭野草丛生,杂七杂八开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在阵一阵的微风中混合了香味,奇异却异常好闻。身后是下山的小路,之下还能看见袅绕着炊烟的屋房。
就快四合的暮色,飘浮在苍穹的那朵巨大茜云由红转黑不过一瞬间的事,我却霎时感觉天昏地暗再也看不到明天,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眼泪如果憋住了的话是流不出来,可一旦溃堤就止不住,不哭得双眼肿得像核桃誓不罢休。不幸的是我没憋住,于是就一个人坐在荒郊野地哗啦啦哭得活脱脱一个离家寻求新生结果半路被劫财还劫色的弃妇。
最痛苦的是哭得要死要活的我居然饿了,还是饿到了极点的那种,我有短暂的三秒时间没哭,纯粹是被突袭的饥饿给搞傻眼了,冷了一会后呜哇哇哭得更凶,不能自已,委屈得不得了。
迫于饥饿只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爬起来,转身沿着小路下山回村子吃饭,打算吃饱了再哭,或者边吃边哭。
不料我一转身就见到武长渊立在小路口,看起来似乎已经在那许久了。
先不说他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他……他居然就默不作声杵那任凭我哭而不来安慰我……我在他心目中就这么微不足道么?
紧抿的双唇一张就开始嚎啕,哭得发肿的双眼睁不太开,都不知道他这会是怎样的表情,反正怎样的表情都没法安慰我,所以我自己找安慰,“小、小俊哥……我、我活不过二十七……还、他妈、他妈是自杀的……再三年我就要去、要去见马克思了,可……可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我都忘、忘光了……大爷他会、会不会抽死我啊?你、你看我这么可怜,不如今晚就、就从了我吧?我都一快死的人了,你、你就不要再对我那么凶了……胸部的问题……我、我会想办法解决的,你要对我有信心、有、有信心呐!所以今晚……我们干脆就把事情办了好不好?”
我泣不成声,嚎啕大哭的结果就是嗓子哑了,说话断断续续不说还词不达意,也不知道武长渊听懂了没有,哭肿了的眼睛又看不清他的样子,世界黑糊糊的,我的饥饿感愈发强烈。
四周静寂,入夜后虫鸣声此起彼伏在风吹野草荡开的波纹里,仿佛是最为清澈的河水,将倒映出最为耀眼的星辰。可我最期待的是他的声音能在水面荡出一圈涟漪,哪怕几不可见也好过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的心被冷风吹得少女心就要结冰之时,我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