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三章 菖蒲丛丛沿水脉(1 / 1)
直到天黑吃晚饭时,我才终于在毛三有——即我醒来时那屋的主人家里见到了传说当中的小俊哥。
此时的武长渊,褪去了朱色长袍抛却锦衣华服改走纯朴简洁以粗线条衬托完美五官的路线,不太合体的赭色麻衣过于宽大一看就是胖仔他爹的,却更显他清瘦。就算一身农民装扮也觉得是微服私访的贵族下乡体察民情,又或厌倦凡尘隐居世外的高人,总之穿什么都好看。
先前因为田坎的宽度有限,武长渊身后跟着一群风风火火追随他的疯狂少女,声势浩大,如洪水猛兽。大叔们深知硬碰硬绝对吃亏,当即便抬着我走掉了。我没有反抗,毕竟重伤未愈,是打不过那些四肢发达体型庞大壮如牛的少女们的。
……不过说到这点就很奇怪了,我注意到,毛家村不论男女老少全都长得高大壮实。我一米六的个头不算矮,至少在一般女人里和娇小扯不上什么关系,但在这个村子我就好比是热带雨林里长在食人花中的一簇菖蒲,弱小怪异。
正四角的方桌上,我坐在上位,对面是武长渊,左右为毛三有两夫妻,他们的娃叫毛毛,这会正在他娘腿上动来动去,一点也不安生。
毛毛是个特别爱笑还一笑就没眼睛的娃,他娘抱着他,他却一直望着我这边冲我咧嘴笑得合不拢嘴,两只小爪子朝我猛伸,热情那个似火,什么样的冰山都能融化了。
我僵硬地坐在长凳上,目光自始至终一直落在武长渊的身上,但是男人就当我不存在根本不理会,瞟都没瞟我一眼,兀自吃着饭菜。这让我既莫名其妙又深感失落,在他的眼里,我和门外那些刚走的少女们有何区别?
前些天虽然他一直冷脸对我,看我的眼神冷酷无比充满了仇恨,少女心虽然深受封冻可好歹还能感觉到自我强烈的存在感。可如今的视若不见算是什么意思?
毛三有两夫妻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和武长渊不对劲,两口子辛勤劳作一天很是辛苦,大口大口吃着饭菜啃着苞谷,按往日的习惯大概饭后洗漱完了就要睡觉,只是不断催促我快吃别客气。
我拿着个苞谷默不作声地啃,两眼落在武长渊身上就跟生根了似的。心情十分复杂,挫败感发疯一样在痛苦中生长,到达极点后演变成了愤怒,恨不能扑过去将就苞谷打醒他,重创之下失去记忆再来次狠的说不定就全想起来了。
“你究竟看上外面哪个胖子了?”我冷不丁冒了一句,愈发用力地啃着苞谷,使劲咀嚼,就当那是武长渊肉做的。
“啥?”毛三有两夫妻震惊抬头,惊恐的目光齐整投向了我,片刻过后飞快右移。
武长渊身形一顿,须臾回复正常,拿了个苞谷来剥,一粒粒混合在还剩半碗的稀饭里,仍然不看我。
“大妹子……”大婶激动地站了起来,她腿上的胖仔差点滚地上去,还好他像只八爪鱼缠在大婶腰上,“话跟药一样都不能乱吃哩,这话要是传出去,村里的姑娘们还不得全疯了!”
“是哩,妹子你也瞅见晚前那些姑娘们了,吓人得很喂!”大叔惊得浓眉都成一线了,胖脸紧绷。
我紧握啃了一半的苞谷猛地站起身,一脸怨恨与悲愤,俨然一个被抛弃的妇女,含泪控诉道:“我抛家远走跟他私奔才几天他就移情别恋,我为他受伤差点丢了性命好容易从鬼门关爬回来,可如今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这是我胡说吗!”
我眸中蓄积的泪水是真的,绝非为了戏剧效果故意装出来的,纯粹真情流露,这出戏演的是我真实的心理,只是剧情虚构了部分。
“哇呀呀,小俊哥看上我们村某个姑娘啦——”门外蓦地传来女人的欢呼声,越去越远,想必不出半个时辰消息就能传遍整个村子。
大婶被我的悲愤感染了,抱起毛毛拿筷子指着武长渊,“没想到小俊哥你居然是这样一个人!私奔哩,妹子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出来的,为你抛夫弃母过穷苦日子牺牲恁大,小俊哥你怎么能喜欢上别人啊!”
大叔也生气了,嘴里喊着饭语无伦次斥责道:“妹子付出大,小俊哥你怎么也不能这么快就抛弃她哇,好歹过个三五年啊……不对,这一辈子都不能咩!”
“诶,也不对啊,大妹子,”大婶像想起什么突然又一脸不解道,“小俊哥和你在谷外的林子里迷了一两天的路,好容易进村来,一个昏迷一个虚脱。我跟三有哥在村头找到你们俩的时候,两人都躺地上不动了,但小俊哥还是死死抱着你不松手哩,生怕谁抢走了,很在乎你的咩!最后没办法,只好叫人把你们俩都抬我家,找来村大夫给治,小俊哥就是睡过去了也还是不松手,醒来后就跟三有哥上山给你采药,啧啧啧……就是这点痴情感动了村里所有的姑娘啊……”
大婶的话太过意外,我怔愣当场傻乎乎地望着武长渊,就觉得难以置信。大婶还想说些什么,我是想听的,但武长渊不愿意,蹙眉抿嘴一脸不悦,甩了个不耐的眼神过来,“你想怎样?”
心里虽然笑开了花但面上绝对不能表露,我别开目光伤心欲绝道:“那时他确实待我极好,千依百顺,可大婶你看看他如今的态度,连瞧都不愿瞧我一眼……果真是变了心的男人,泼出去的水,木已成舟无法挽回,就这样散了也好,各走各的桥,我干脆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嫁给村子里没老婆的男人好了,反正你也不在乎的……”谁想音落便有一双手抓住我的肩。
我回头一看,发现居然是双小胖手,原来是毛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长凳上了,正努力瞪大他的小眼睛看我。“我要、我要白婆婆……白婆婆好玩……”
少女心在皲裂。
“你个讨债的!大人的事别乱掺和!”大婶拎起毛毛丢给他爹,示意大叔把孩子弄走,然后赶紧过来扶着摇摇欲坠的我小声问道:“妹子,你怀孕咋这么快?几天前村大夫给你瞧病可什么都莫有诶!”
我一怔,顿了顿,摸了一下平坦的小腹,故作羞涩其实窘迫,答道:“葵水已经一个半月没来了……”
“哟——”大婶张嘴惊呼,胖脸更圆了,“那就是真的了,村大夫算个狗屁,就只会看看哪屁股生疮了捣弄点草药……妹子莫动气,身子要紧,你伤没好肚子里又装这么个来得不是时候的崽子,必须得小心,实在不行就打了另外嫁人!小俊哥整天冷着张脸是挺愁人,可不就让你愁白了头嘛,正好村里男人看胖女人早腻了,都喜欢你这样瘦小的,要嫁哪样的莫有?我看村头的毛守财就很好嘛,二十几岁了还莫有成过亲……”
我垂眼看地,心中大窘,好容易出现转机能够峰回路转,结果大婶的思想太前卫了,居然完全没有劝和不劝离的想法,已经开始介绍村里的小伙了。我的剧本不是这么写的,绝对不能这么演!
“大婶……”我抬头凝眉,欲言又止,她的眸中映出的我凄楚的模样表示我已经从偶像派转为实力派演员了,“别说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言毕就轻轻推开她绕过武长渊出了厅堂。
演戏是个体力活,挖空了脑细胞还消化光了肚子里的食物。我走出屋后就在附近那条长满菖蒲的河边坐了下来,捧着适才还剩一半的苞谷猛啃,与此同时脑子不忘编写之后的剧情发展。
从大婶的话来看,武长渊心里还是有我的,潜意识的表现证明了这点。少女心欢呼雀跃已然胜券在握,成功指日可待。可就怕他出现逆反心理,我感觉得出他的理智和本能对待我是两种孑然不同的态度,十分矛盾,是什么造成的这种差别我不知道,不过绝对不简单,毕竟谣传的影响不可能这么巨大。
接下来的话,武长渊必须出来找我,不管他愿不愿意大婶应该都会踹他出来,或者他受不了大婶的叽叽喳喳出来透气。我坐在这么明显的地方他不可能看不见我,就怕他视若不见……思及此我赶紧侧身,调整角度,如此就算他装盲我也可以主动热情招呼他。
不料刚一转身就见武长渊拿着个大苞谷站在我身后。
剧情是该这么发展的,可是进行得太快超出预期,我还没有设计好台词,脑子一下短路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含着苞谷木呆呆望着他。
武长渊先一步动作,抽走我啃光了的苞谷随手丢掉,后将他手里的给了我,眉头紧蹙目光分外灼人,但出口的话却相反,“夜凉,回去睡觉,不要动了胎气。”
我咬了一小口苞谷,本就溢满温暖的少女心这会变得十分滚烫,再忍不住,咧嘴笑开。
他知道我没吃什么东西,所以出来时不忘给我带个苞谷,却又让我不要动了胎气……哇,他居然信了?
“我骗毛大婶他们的你也信么?”
“为何不信,你本就是他人妻子,怀孕并不奇怪,就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了。”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异常冷硬,末句时甚至冷笑起来,怨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我望着他轻叹一声,两只脚悬在河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我没有葵水,不可能怀孕的。就算有也不可能,不管你信不信,我除了你从没和别的男人如此亲近过。”
武长渊闻言冷笑一声面露不屑,显然是不信的。
似乎有某种我不知道的东西在他心里根深蒂固,扭曲了真相混合了虚假,怎样解释他都不信。我深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千万避免操之过急使得适得其反。毕竟如今的我在他眼里只是个相识不过半个月的敌人,就算潜意识还有我的存在也必须慢慢来,唯有随着时间的推移等到他对我的厌恶减少再作打算。
我坐在菖蒲丛里,两只脚悬在河面,来回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幅度晃着,水里倒映着一轮刚出来的新月,镰刀口正好在我脚心的位置,仿佛在挠我痒痒。
夜风微凉,阵一阵从背后吹来,带来草木纷纷摇曳的声音,轻轻抚弄后背的伤口,渐渐就感觉不到痛了。
“诶,小俊哥,你一心杀我,为什么不把我丢在苏淮岛呢?我死了,你不是会比较高兴一点么?其实……你若真想杀我,那便早些动手了却心愿,不必因我救过你而心存歉疚,你没将我丢在苏淮岛自生自灭就算扯平了,谁也不亏欠谁。”我垂眼看月华跳跃在流淌的河水中,转移了话题。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想了半天也没构思出合适的剧情发展,这会随口说的倒是十分合情合理。
“你以为我没想过么?”他的语气里隐约透出来一股无奈,我抬头就见他眸光复杂,一如我幻想出来的那天,他任我为所欲为,抑或……那是真的?
“你其实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讨厌我吧?正因为与想象有差异所以你不懂为什么,对我总是若即若离的。”那种复杂的眼神,好像河底混乱纠缠的水草,剪不断理不清,所以他才不看我,不愿泄露了他自己也不明晰的情绪。
武长渊没有说话,但我听到了他窸窣的脚步声,回头就见他转身欲走。
“你东西掉了。”我赶紧叫住他,指了指我边上的草丛。
男人转身蹲下去捡,不过并没有找见东西,因为是我编的,就是为了留住他,机不可失,我立马凑上前偷了个吻。
“离我远点!”谁想他反应十分激烈,我还来不及撤退他就一把将我推进河里。
只听扑通一声响,水花四溅,与空中月华碰撞出一个氤氲的世界。
武长渊反应过来,面上表情愤怒与惊诧交织,沉默半晌总算冷静下来,见河面只露出半个脑袋还以为我要淹死了,便跳下河捞人。
河水其实不深,我坐直了后水刚及我胸口,但夜里的水却凊人非常,像冰似的,冷得我止不住地发抖,后背痛得发麻,刺激得我头脑无比清晰,但片刻过后却是一阵晕眩袭来。
我的白发铺散在河面,在月华之下比粼粼波光更耀眼,掩盖了水下冷得发抖的身体,纵然如此我却并不急着起身。
武长渊下水后发现河水甚浅,便立在原地不动了,任我泡在水里,似乎想走可是迈不开脚步,又找不到拉我起来的理由。于是他只得蹙眉不展,备受理智与本能交战的折磨。
十分熟悉的场景,那样居高临下的姿态总是出现在我和他之间。
“为什么要离你远点?”我望着那样情绪缠结的男人忽然有些感伤,“你如果真那么讨厌我,为什么不主动离我远点?你大可以一走了之的,在我找不到去不了的地方躲起来,不就逃脱我的纠缠了么?你该知道,我是不会放弃的,我告诉过你我的目的,我只要你,势在必得。”
“呵,你要我作甚?”武长渊冷笑中夹着一丝自嘲的苦涩。
“因为我喜欢你。”我一眼望进他的眼底,想将我心中最深的温柔传递给他,如此之大的变化又该是受了多大的苦,“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男人微微睁大了眼,绿眸在月华下显得凄清而明澈,深浓的悲伤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你会喜欢我?”
“我只喜欢你。”我凝视那双置疑我情感的双眸,心酸与伤悲连同温柔一并传了过去。
他忽地握紧了拳头,紧绷五官隐忍着什么,冷着一张脸,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一如月华,冰冷且柔和,朦胧而模糊,“我只想杀了你。”
我浅笑着摇头,挣扎着爬起身,“可你已经杀不了我了。初遇时你或许杀得了我,可是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你越下不了手,对于我的亲近你并不反感,甚至沉溺其中不是么?或许你因为某种原因仍想杀了我,可你也因为你不明白的缘由想要靠近我,这些都是你无法控制的。”
武长渊的眸色愈发深沉了,我似乎全部说中了他的心绪,这种难堪痛苦复杂难言的心绪一直在折磨他,弄不清道不明就更加怨恨。我几乎在一瞬间明白他的心情,突如其来的感应让我触摸到了他的本心,原来他并不好受。
“诶,小俊哥,”我笑得更开了,忍着蚀骨的寒冷与伤痛朝他走去,湿透了衣裳滴滴答答不断滴水,“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并不讨厌我,说不定这种你不明白的情绪实际上是‘喜欢’?你喜欢我,正如我喜欢你那样。”
他不语,眸光专注,仍旧那么矛盾,挣扎在巨大的漩涡中,默默地看着我一步步朝他走去,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打算逃走,但不管怎样我先一步抱住了他,紧紧不放手,“如果你杀不了我,又离不开,不如试着喜欢我好不好?”
言语时我的神智已经开始模糊了,就快没有力气支撑,只想着不能让他走,抱住了就绝不松手。
“你要是不确定,没事就亲下我,不排斥的话就顺从吧,何必那么折磨自己?”我踮起脚来,想拉下他的脸再亲一下,打算来个一吻定情,奈何手上的力气愈发薄弱,不由悲从中来,“妈的,要晕也等老子亲了再晕,好福利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呐!”
于是在我即将碰到他的唇时,我两眼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