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章 剑光照空天自碧(1 / 1)
这几年,我的身体同过去一样虚弱,甚至日渐衰退。
想来也怪,我不过是个借助灵珠复活的死人,就算表面看来同活人无异,但终究改变不了我早已死去的事实。身体就停留在那一刻,任凭疾病侵袭亦不老不死。我所感觉到的日渐衰退,其实是指心境,以四季来形容的话,便是逐步踏入数九寒天,缓缓遭雪覆没。
并且,我依旧不明白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什么。
“景明王转世”,“救世主的来生”……这样的头衔未免太过空乏,虚幻不切实际,要我统领群雄铲奸除恶创造太平盛世么?凭什么要将这一切寄托在我身上?我无心无力,连自己存在的意义都要倚靠他人的希冀来编造,而这样的理由却还是靠我所爱之人接连因我而死来续写的。若是生死由天的话,我却偏生还有三条命,死生不自主,不可谓不讽刺。
所以,面对眼下这种很可能结束一切的绝境,我突然间满怀希冀,尽管知道即便死去我也将复活,可在下一次生命到来之前,我有七天的光景,飘浮在虚外之境,无知无觉无情无感……
如今的我哪怕能有一分一秒的时间逃避现实也觉得欣慰了。
强行命令代汉带队离开血场后,不断涌向城门的晋军察觉到了异状,纷纷停下脚步,扭转头来等待统帅的进一步指示。
这时江幸重新现身,距离我数十丈,木蓝色的衣裳在遍地鲜血的战场显得异样刺眼,湛蓝双眸笔直望了过来,略有悲切的眸光不时掠过我的白发。
我很奇怪,他眸里的情绪竟然有悲有愧,却没半分愉悦。奸计得逞,得偿所愿,不是应该满心欢娱的么?
静默良久后,江幸拔出剑来,收敛神色,眸光中流出一丝杀意,肃然道:“小心有诈,先捉安水凊!”隔得太远我听不清字句,但从嘴形来看应当是这样一句话没错。
他一声令下,周遭兵士立马朝我涌来,齐整浩荡的脚步声铿锵有力生生盖过奔腾的浪潮。
我漠然地看着远处江幸,面对他那隐藏在冷冽背后的复杂难明的情绪勾唇一笑,是我自己都不曾明白涵义的笑靥,接着我便敛色再不去看任何一个人,握紧破晓剑朝着更遥远的北方奔去,只身深入敌营。
破晓剑削铁如泥,坚无不摧,杀气之强寻常刀剑根本无以招架,剑刃掠过之处或铁甲破开骨肉分离,或头颈分居异处血溅三尺,场面血腥悚然。然晋军视死如归,并不畏惧,一批批不断涌来根本斩杀不尽。
我奋力杀出一条血路,直往敌营深处,时间仓促情势危急也没有时间后顾看看自己到底跑了多远,只是一心往前,根本不敢停下,生怕一停就没力气了。来人越来越多,大概看出我体力不支,原本只敢用枪围攻的兵士们也越走越近,我为了保存体力并未燃起朱雀之眼护身,因此招架起来十分吃力。
就在此时,沿海东面突地升起一面巨大海浪,如同先前他企图淹没西府城那般。待我定睛一看才发现此番动作根本是最后一搏,哪里只是一面海浪,其势分明如同海啸那般剧烈凶猛。
水平面当即上升数十丈不止,轰隆隆的水花声湮没了一切声音,海浪惊天,遮云蔽日,犹如张开血盆大口的凶兽意图将我淹没再冲破城门一举攻下西府城。
再一看,遥远北面江幸正立在浪尖施法,明亮的木蓝色飘飞在粹白的浪花上,明明渺小得微乎其微却又始终不倒。晋兵见状纷纷退回北面,本就被我引至中央的大批人马撤退起来十分迅速。
我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剑尖指地,冷静地仰望那方面容模糊的男人,上空下落的水滴好似瓢泼大雨那般猛烈,这还只是些许,若是尽数倾覆下来,莫说西府城不保,方圆几十里的若干小城池亦难逃此劫。
果真是要拼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
待得晋军撤回原地,江幸便开始做法,只见那道原本弧度不大的巨浪猛地往前一拱,好似一条巨龙腾飞那般,伴随震耳欲聋的水声疯狂甩尾,嘶鸣即掀起暴风海啸,犹如万马奔腾,瞬息间风云变色。
巨浪如瀑倾泻,气吞山河,横落在我前方,挡住去路的同时飞快四处侵袭,眼看着就要将我淹没,而随后整个西府城必将不复存在。
我不急不乱,阖上双眸,屏息凝气,双手紧握破晓剑,迎浪高举头顶,剑尖直指苍穹最后一抹辉芒,霎时青光迸射照耀四方,雷鸣电闪,神鬼号泣。
“破晓——雷霆!”
音落,剑气剧增,青光化作闪电劈破苍穹,旋即雷声怒吼地动山摇,辉芒湮没了天地间,眼前白茫茫一片仿佛坠入了空白之地。
如若江幸的骇浪足以惊天,那这破晓剑便能气逾霄汉,神兵之力绝非区区凡人几许异能可以抵挡。
待得视觉恢复,我只见那道青光将海浪劈成两半破了它那股排山倒海的气势,海浪顿时四散开来又退回了东海,未几便回复了平静,只不过积聚在脚下的水仍是漫过了小腿。
术法遭剑气冲破,江幸口吐鲜血从半空坠落,兵士们见状连忙奔过去将他扶起来,眼见是元气大伤再难以作法。
我亦受伤不轻,适才以火灭水就已消耗许多体力,这会又使破晓剑更是几乎耗尽了我的全部,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只好以剑作拐暂且稳住身形。
北面晋军已是溃不成军,弃甲曳兵而走之人不在少数,一个个脸上密布着惊恐,势如破竹的那股气一旦破了短时间内很难积聚。
虽说穷寇莫追,可他们毕竟为数众多,眼下夕阳已经隐没,援兵大概还要一两个时辰才能感到。我不敢倒下,如若晋军发现我已无法作战构不成威胁,他们势必再度攻城,到那时一切就将功亏一篑。
脑子昏昏然,我全身乏力,就快站立不住,左臂的伤沾了海水过后更是钻心地疼,痛觉总能让人清醒,我倚靠这丝理智重新迈开步子前行,步子却如灌铅,仿佛有几百只手捉住我的脚踝似的。
是了,今日我所杀之人何止几百,说不定就是那些充满怨愤的亡魂心有不甘意欲拖我陪葬。
“再等等……”我喘着粗气道,“待、待事情彻底解决之后吾便去陪你们……”言毕即深吸口气使出仅余的那点气力往前疾行。
言语时我忽觉一道异样的光芒,不知是谁的目光锁在我身上,在这个所有人的三魂六魄都去了一半的时候,谁还能那么悠然那么自若那么冷漠地旁观血场中的厮杀?这种感觉自我跳下蛊雕时便有了,可一直忙着作战便刻意忽略了,然而没想到就在我快要忘记它的存在时忽的强烈起来。
我循着这道看不见却不容忽视的视线前行,晋兵不敢上前,当我是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我一路畅通无阻,只是胸口气血翻涌十分痛苦,因为迫于形势一直忍着没有将血吐出来,这会只觉血液似是充满了整个胸腔,五脏六腑就快碎裂。
意识已经愈发淡薄了,沉重的身体就快将最后一丝理智抽走,可因为那道不明视线我没有坠入混沌。
随着距离的拉近,在远处感到的漠然眸光近了才知道是近乎无情的冷酷,无以名状的震撼令我有些惊异。
哪里有这样的人……像是跳出了生死轮回,非人非鬼,天地无所留恋,只有深入骨髓的怨恨。
而这份怨恨,似是……因为我?
我心中十分疑惑,暂且忘记了伤痛,本已深入敌营,遂走了没多远便到了晋军主营。
晋军主营业已遭海浪冲得七零八散,江幸术法遭破反噬回去,以至尸横遍野,满地破损的兵器与盔甲,倒是离我近的了无大碍,此番重创,短时间内绝难重振。
我松了口气,看来是我多虑了,即便现在我倒在这里也不怕他们再度攻城。这样想着我便再也走不动了,将剑插入地下,回转身去遥望幸存下来的西府城,依山傍水的朝日城明天仍能接受太阳的第一束光辉,思及此心中无限宽慰。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人潮涌动,似是又谁朝我走过来了,我又转过身去。
水雾弥漫中,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迎面向我走来,那人同江幸一样并没戴盔披甲,不像个武将,手里也没有兵器,可自有那么一股骇人的煞气,这股煞气凶恶非常不似凡人,我从没在谁身上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气息,可是近了又半点也感觉不到。
咸湿的海风阵一阵拂面,缓缓风干我的身体,我忽然觉得身心轻松,好像那些压得我喘不过气的苦痛与负担正随风消逝。
我的神智开始恍惚,夜幕正悄然降临,今日的余晖所剩无几,我无法再见明日阳光却在此时感到了阔别已久的温暖,那种我以为此生再没有的温暖。
不觉时我已潸然泪下,蚀骨的思念须臾间将我湮没。
我以为我可以忘记,将一切封存在被人遗忘的空白之地,不去碰触,不去撩拨,那么我就不会遭思念焚心蚀骨。
可此时此刻我才知道,心中破裂的那个大洞因我抛弃了记忆而形成了无底深渊,但如若倚靠回忆过活我必将被思念啃咬得尸骨无存。
思念,痛;忘却,苦。
这又是怎样一种绝境?
那个人踩着退却的潮水穿过了水雾,离我越来越近,轮廓渐渐清晰,一袭纁黄色袍服垂水而行,身形挺拔修长,如墨长发拂过那张清隽的脸庞,容颜依旧,并没多大变化,正是那揭下了面具的脸,左眼幽绿右眸深黑,却没有我熟悉的温柔。他表情漠然,眸光冷如千年不化的寒冰,无情无感,却透着股最为深沉的怨恨。
我咧嘴浅笑,感谢老天在我生命的尽头给予了最美的幻景。
然而那笑甚至来不及曼延便因胸口突如的剧烈的痛楚而止住。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周遭已经围满了晋兵,他们不敢靠得太近,便用□□长矛试探,见我没有反应当即齐齐刺了过来。有人一枪贯穿我的胸口,复又以一把长矛刺入我的腹部……热血喷涌而出落入水里,地下开出好大一朵血花,被浪潮冲成了丝线拖拽往四面八方。
我专注地看着那个眼见我遭他人刺得血肉模糊而无动于衷的男人,再无法站立。
倒进水里后我仍可看见他的脸,视线并未被遮掩,因为那些触碰到我鲜血后的兵士已然化为了血水,耳边是人们痛苦的哀嚎,一声声凄厉非常。见状他似乎显得有些惊异,可看着我的眸光仍然冰冷。
这个幻景未免有些残忍,老天还是那么爱戏弄我,竟不肯满足将死之人最后的期望,他不该是这样一种表情的不该如此冷漠……好似我与他毫无瓜葛。
空中飞来一只大鸟,是江幸的钦丕。
周遭的兵士陆续化为血水,趴在上面的江幸连忙将他拽了上去,可他的目光依旧紧锁在我身上,似在思量。
奇怪呐,既是幻影,为何还要惧怕我的血呢?匆匆逃走,连个笑靥也不留给我,这样死去真的好凄惨。
我的意识正在远去,再无法思考过多,只想保留最后一丝气力留作终战,这是我一开始就准备好的绝杀,不顾一切杀入敌营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渐行渐远,我再看不清他的脸,却仍能感到那道视线,依旧没有温度。
我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最后一次吸气,低声道:“云生——血祭……”
大雨骤降,狂风肆虐,不想竟又掀起了海浪,不远处的大鸟遭风吹得东倒西歪,在倾盆大雨中跌跌撞撞,似是迷失了方向,那模样很是滑稽。
我不觉好笑,我既决定使出绝杀,那便不会放任何一个人活着离开。
夜幕降临的那一瞬,我再看不到任何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