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长门赋(1 / 1)
那算命先生已恢复了原来的神色,看了我一眼,说道:“恰是夫人的心怀慈善犯了小人,招致劫数,实可化解之。然而终因心中羁绊太多,乃成大劫。可这福劫本是一线之间、差之毫厘,夫人自遥远而来,虽不能回归本土,却最终归于自然,未尝不是福也。”说完,他直直地看着我,似乎透过躯体看到了我的孤魂野魄,直看得我的眼皮连连跳了几下,顿有头昏目眩之感。
他知道,他知道我只是一个寄居的灵魂,他说,他说我回不去了。我垂下眼帘,任心中汹涌翻滚面上亦是波澜不惊,沉默地不发一言,然而膝上紧攥的双拳却泄露了我的情绪,我只感觉脑子里纷乱嘈杂,嗡嗡作响。
“你这赖皮老头儿,满口尽是些胡言乱语,诋毁了别人还不够,竟然出言冒犯我家主子!”身后的杉娥挺身而出,指着那算命先生的鼻子斥道。
我抬起头,恍惚间看到那算命的一脸似笑非笑,像是洞悉一切,像是了然于胸,笃定十足的样子。他脸上的笑容似乎越来越大,刺得我双眼发疼,那感觉就像是自己正赤裸裸地站在他的面前一般,我无法再忍受下去,腾地站了起来,转身便走。
“不能回归本土”,呵,在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已经对回到过去不报任何希望了。又或者,与其说我早已失望没有期待,倒不如说我已经扎根再次再也离不开了。只是今日,当那位算命先生用明白洞察的目光看着我的时候,我竟依然感到一种不适和难堪,我就像是一个赝品,剽窃居占着原本属于佟佳氏沐晨的一切,经历着本该由她经历的所有,想到这儿,我心难安。
有人追上了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我被迫地停下了无意识的步伐,抬起头一看,十三皱眉望着我,显得有些着急,疾声说道:“你不要太在意这些话,这些东西本来就不可全信,更何况还是出自一个来历不明江湖术士之口。”他安慰着我,一如他安慰他自己一样。
我收回了游离在外的神绪,安抚地一笑,谢谢他的关心,也告诉他我并没有把那些毫无根据的话放在心上。他送了一口气,脸上神色也缓和了下来,我于是说道:“走罢,我还想在被‘请’回去之前再逛一逛呢。”正说着,浑身上下却别扭不适起来,直觉得不远处有人正盯视着我。我下意识地转头一看,于是,隔着熙攘的人群,我看到了他。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加之其周边流动的人群以及热闹的一切,显得那么不协调。他双手背于身后,头微抬看着我的这个方向——我以为,他看的正是我,因为他的目光冷冽,因为他的神色淡漠,浑身透着让人无法亲近的气息。他就是这么直视着我,让我在春日的暖阳下凭感到几分寒意。他的目光移向站在我身边的十三,我的心顿时咯噔一跳,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中升起的怒气,我的心接着又抖了一下,感觉真是糟透了!
即使彼此的距离隔得那么远,我依然可以感到他强烈映射过来的气息,可笑的是,我被完全地笼罩在其中,竟让我升起一丝内疚,天知道我到底在内疚些什么!然而,当我——当我看到他身边那个可人儿的时候,所有的内疚都见鬼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怒意!哼,我嘲讽地看了那至高无上的皇帝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乎我的意料,十三居然追了上来。我一边走,一边转头怪异地看了他一眼,眼前之人把他的皇阿玛奉若天神至尊,当年他放弃了我而选择了伦理纲常君臣之道,我以为,他此刻更没有理由置这些种种于不顾。可是他却抛下了皇帝,转而去追皇帝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个惹怒皇帝的女人,岂不怪哉?天下红雨了吗,我轻笑一声,又瞥了他一眼。
这个笑容中,无疑没有感动和愉悦,甚至还可以说,是带了一点恶意的。他当然感觉到了我的不领情,沉默了一会儿,却依然跟我走着。快到别院的时候,他终于开口对我说道:“你不应该这样做,会惹怒皇阿玛的。”
我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瞪着他,哼笑一声,说道:“他不是已经生气了吗?”我的语气,我的态度,我的表情都会让人感到我的无理,面对这样一个诚心劝说我的人。
他却似乎并不在意,接着又说道:“那位姑娘……你也不用在意,”说着探看了一下我的脸色,又接着说道,“皇阿玛不会当真的,她不会影响到你的地位。”
“地位?”我反问,“我是一个什么地位,说足了还不只是皇上后宫里再平常不过的女人,和其他人有什么分别?!噢,是的,皇上的新欢不会影响我的地位,因为我的地位从来就没有改变过。可悲,可怜,又可恨。”我看着十三在我面前变了神色,又加了一句:“可恨自己不会成长,气自己好了疮疤忘了疼,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说完,我头也不回,转身就走。这一次,十三没有再追上来。
这日的晚膳,我是在自己房里用的,看着别人,我会吃不下饭。然后,我端坐在屋里等着,接着,没有意外的,锦公公传来上谕,皇帝要见我。是的,我都准备好了,发怒的皇帝会怎样处置我?我不知道,也无所谓知道。所以,我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态,平静地走进屋,等待着对我的宣判。
皇帝正坐在书桌前批阅今日刚到的奏折,听到锦公公报,只抬头看了我一眼,便复又低下头去看奏章,只说了一个字:“茶。”他的意思是要我给他沏茶,他总说,我泡的茶是另有一番味道。
我有些吃惊,他的平静出乎我的意料,我探究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他的脸上除了专注,还是专注。我顺了一口气,下去沏了一盏茶,端放到书案边。接下来的辰光,便于往常的夜晚没什么不同了,到后来,我甚至怀疑白天之事是否真有发生,又或者根本是出于我的臆想。然而他很快就回答了我心中的疑问。
他搁下手中的笔,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却皱了一下眉。我于是说道:“万岁,茶有些凉了,臣妾这就下去换一盏上来。”说着,伸手就要去拿他手中的茶杯。谁知他却将茶盏放回桌上,拉住我伸出的手,定定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怡妃,朕相信你。”颇有些意味深长。
我一愣,下一刻即明了他指的是什么。我压抑住挑眉嗤笑的冲动,说道:“臣妾也同样相信万岁。”他听了我的话,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有些不自在,放开了我的手,又把目光转回到桌上的奏折上面,说道:“嗯,去换一盏茶罢。”
当晚,当我步回自己房中,忽然觉得心疲体乏,我躺在床上,想起了白日里那算命先生念叨的“劫数”。劫数?我的心开始忐忑起来。
第二日,我起得有些晚,实该归咎于昨晚想的念的太多。食罢早膳,我便出了屋,打算去花园里走走。别院虽大,可是连着数日的闲逛,早已熟捻,也已经厌倦了。转过一座假山,意外地看到了皇帝,正奇怪他今日为何没有外出,而在看到他身边那个笑容如夏莲般清新的人儿后,所有疑问都没有了。
我胸口一窒,他竟会将人带回园子!正欲转身离去眼不见为尽,他俩却转头看到了我,那姑娘咦了一声,略带羞涩而又好奇地看着我。而皇帝,我看向他,我竟从他的眼里看到嘲讽,和快意!这个昨夜还口口声声说着相信我的男人,今日站在其他女人的身边快乐地嘲笑着我的难堪!
我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迎头走向他们。我在皇帝面前站定,压下胸口所有的情绪,缓缓向下朝他福了福身,请安道:“老爷。”然后,我抬起头,看向一侧娇小可人的江南姑娘,直看得她低下了头。
然而,他没有再看我一眼,他亦没有叫我离开,他在我的面前展现他的温柔——对别的女人。我转眼看向不远处的锦公公,他避开我的眼,低下了头。我再也不愿在那儿多待一刻,我咬紧牙龈,默默地转身离去。只有离去。
*
我教着长宁读了一个多时辰的书,才让着她自己临起字。我坐在她身旁,看她小脸上满是专注,不由会心地笑了。拿起一旁的蒲扇,轻轻地给她扇着风。如今已是五月天,天又开始燥热起来,就是这样干坐着,有时也要止不住出上一层薄汗。
是的,打从江南回到紫禁城至今,算算也有将近一月的时光。只是这江南一行,并没有给我带来福运。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会想起在苏州发生的种种事,皇帝明晃晃地在我面前与别人你侬我侬,却又在半夜叫醒我,为的只是要向我宣布他的所有权——对我的所有权。
他的博爱,他的怒意,他的嘲讽,他对我忽冷忽热,所有的这一切让我无所适从。在我以为自己开始慢慢了解他,在我以为日子将永久平静安定的过下去的时候,他变得让人捉摸不定,这样的他让我惶惶,让我不安。
然而,他也终于没有把那美人带回京,正如十三所说,他是不会认真的。他的宠爱,他的爱不过只是昙花一现,更有如水中月,雾中看花,只是个梦而已。
但是,我与他的关系并没有随着回到紫禁城而有丝毫的改善,反而,我甚至觉得我们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我并没有失宠,相反的,他总是赏赐不断恩宠不绝,相较于以前,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表面的喧哗都是假的,他愈是如此,却愈是把我往死路上推。此时的我在这后宫,已是千夫一指万人记恨了,我相信,这个道理他不会不知道。那么,所有的这一切只有一个解释,他是故意的。我也曾努力说服自己放弃这个想法,却未果。
甚至——甚至……
正想着,敏卿挑帘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酸梅汤,正是长宁最喜爱的。小丫头看到立即放下手中的笔,欢喜地接过。我看她两只小手歪歪斜斜地端起碗,于是伸手替她托了一把。敏卿也是一样笑看着长宁,我抬眼看向她,心里不由一紧,略一思考后,我开口唤她,道:“敏卿,你跟我来。”敏卿把目光从长宁移到我身上,看着我的眼眸中瞬间转了数个思绪。
我嘱了长宁喝完酸梅汤后继续好好写字,便站起身,向外走去。一路上,我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纷纷乱理不开头绪,一直到了我的寝间内室,我才站住了脚。我拉着一脸犹疑的敏卿坐下,她先是有些不安想要站起,我制止了她,告诉她我有话要与她谈,她才作罢。
我斟酌了一番,才开口,说道:“这……你的意思怎样?”
她一惊,下意识地抽回了手,瞪大了眼看着我,继而发现自己的失态,才急忙低下了头,说道:“奴婢不明白主子的意思。”她不停地绞着手中的帕子,泄露了她心中的紧张。
“你明白的,”我笃定地说,意料之中地看到她抬起头,我直视她,接着说道,“聪慧如你,怎会看不出万岁爷的想法?”从她的眼中,我更加肯定地相信她是明白知晓的。渐渐地,她的眼里有些泪意,接着聚成泪珠,终于滑落了下来。
呵,多么戏剧,他连我身边的人都不放过。回到紫禁城后不久,我便发现皇帝开始注意起敏卿,呵,多么可笑,他从前怎么从没注意过?最近,他的意图越来越明显,虽然他并没有任何动作,可是从他的眼中,我读到了欲望。很显然的,他也并不打算掩饰他的想法,他很自然地让我看明白了这一切。所以现在,我坐起了贤妻。
敏卿的眼泪越流越多,她滑下凳子,跪在我的面前求道:“娘娘救我!”我看着她,几乎是要哭叉了气,心中涩然,开口却这样说道:“你要救你什么呢?被万岁看上,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该是欢快谢主隆恩才对,怎么哭成了这样。”说着我拿帕子为她拭去脸上的泪,便要扶她起来,她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哭泣着道:“娘娘,奴婢不愿啊!不愿啊!”
我的手僵在当场,这样的哭泣,这样的求救,为何如此地熟悉?朦胧中,我仿佛看到了,那也是一个女孩,她跪在贵妃的面前,哭喊哀求贵妃救救她……多久以前的事了,唉,记不得了。
转眼又看向跪在地上的敏卿,我痛苦地闭上眼。良久,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主意已定。
我扶起她坐下,温声说道:“我不过是问问你的意思,何故紧张成这样子?你既是不愿,我也不会勉强于你的。”敏卿听到这话,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仿佛在绝望的深潭中看到了光明。我叹了一口气,抚着她的手又说道:“你忘了你是为何从德妃娘娘处来到我这儿的吗?当年你姐姐以性命换得你的自由,如果我今日会不顾及你姐姐的嘱托不考虑你的意愿而行事,那么当日我也根本不会救你。”
我看到敏卿的眼中升起了希望,流过泪后的眼眸更加的明亮。然而,下一刻她眼中的光采又熄灭了,我知道,她是在担心,担心皇帝的一道圣旨下来,我如何能护她周全,她又如何能抗旨不遵。我定了定神,开口道:“十三阿哥,你看可好?”
她猛地抬起了头,愣愣地瞧着我,没有说话,又或者,说不出话来。我又是一叹,说道:“你在我跟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的心思,我又怎会不知?”
她激动地抓住我的手,不确定地问道:“可……可以吗?真的可以吗?”声音带着颤抖,和难以相信。
这当然是真的,我对她的承诺,我对自己发誓,一定要实现。
我找到了十三——要见他一面并不容易,六月他随着皇帝去了塞外,直到了中秋前夕才回来。我深知拖一天,就多一天的不确定,我必须尽快。于是,中秋的家宴上,我见到了他。而此时,畅春园的长廊下,他面对我而立,明亮的月光投射下,他的全身都似被度上了一层银色。
我不知道该怎样的开口,可是我还是讲明了一切,几次,我想要放弃转身而逃,但是我还是讲完了一切。
他沉默了。
他依然沉默着,我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艰难地说道:“其实,你不答应是应该的,也许敏卿注定——”
“我答应你。”他说道,打断了我的话。
我望着他,我望着他。我该要谢谢他,可是我却抛下一声对不起,便落荒而逃了。我沿着长廊走着,怎么也走不到头。对不起。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我想着要让自己心安,我期望完成自己的承诺,我没有考虑你的立场。对不起。
我忘不了皇帝看我的眼神,当我告知他十三向我讨要敏卿并且我已经答应了这个事实时,他看我的眼神,我忘不了。那一点冰冷刺得我心凉,那一抹厉色使得我心惊,我确定,隐藏在其后,还有一些其他什么东西,可是,我看不清,看不懂,看不透,更加无力去看了。
我设想了他所有的反应,最坏的打算便是他的勃然大怒,毕竟他待我已不似从前了——即使没人这样以为,除了我。然而,他却没有太大的情绪,他表现地太平静了,平静地让我坐立难安。他只是吩咐下去,要钦天监择选一个吉日。敏卿上前谢恩时,他甚至没有正眼看他一眼。
我只听到敏卿道:“奴婢石佳氏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原来,原来如此。我笑了,从前怎么没有留意呢,石佳氏敏卿就是十三阿哥的庶福晋石佳氏!哈,原来这就是历史,这就是现实,谁也改变不了。
康熙四十六年十月,石佳氏入十三阿哥府,初封为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