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花自飘零(1 / 1)
再没有人说话,然而我看到皇帝双唇紧抿,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再握紧。是的,他很生气,压抑着的生气。但是,我并不能忽略他眼中闪过的层层悲伤——丧子之痛,对于每个父亲来说,都是不小的打击。
忽然,一直静默不语的高答应腾地站了起来,指着我厉声叫道:“是你,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儿,都是你!都是你!”
她的声声指控,把所有人的目光指向了我。我惊愕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摇了摇头,退了一步,又摇了摇头。许久,才哑声发出一句:“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讲?!”
高答应面对皇帝,声泪俱下:“万岁爷,你可要为臣妾作主啊!为我儿作主啊!”皇帝看了她一瞬,转过头来看我,我顺着他的目光,跪了下来,直视他说道:“请皇上决断。”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滞,这样的一个场景——刚刚经历丧子之痛而悲愤指认凶手的高答应,毫无慌色惧意解释致词的怡嫔,任一个平常人看来,都会怜悯同情弱者,把矛头直指于我。然而,皇帝毕竟不是普通人。
“混账!”皇帝终于开口,对着高答应,“朕念你是刚经失子之痛,你的失德之举,就不追究了。方才的话,以后再不要说了。”
“谢皇上明察。”我俯身磕头谢恩,但声音立即被高答应的叫喊声盖过。如此凄厉的哀嚎,由不得人不信她却是有冤屈的,十九阿哥却是枉死的。可是,对一场胜负已分的战斗,对一个心中已有是非评定的人做这样的垂死挣扎,实在是很不明智的。更何况,事实直指的是因为她的执拗,延误了治疗的时机,才致使十九阿哥的早亡,难道不是么?
终于,皇帝的耐心被他消磨至尽,终于聚足了怒气,拂袖而去。
我静静地立在原地望着她,闹了这一阵,她似乎也累了,瘫坐在地上,呆滞木然。这个披头散发,双目浮肿的女人,哪还是当年同选秀女时的高在仪?良久,她终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眯起了眼,窝紧拳头,恨恨地砸在地上,道:“滚!”
“呵,”我轻笑一声,“我并没有做什么对不住妹妹的事儿,你又何来的忿恨不平呢?”她兀的睁大了眼,眼中闪着熊熊怒火,我走进她蹲下身子,隐去了脸上的笑,低声说道:“怎么,这样便让你受不了了么?你终于也明白狠得肝肠寸断的感觉了么?呵,我说过,你们加附在我身上的痛苦,总有一日,我定要十倍奉还。”
她轻喘了一口气,惊疑不定地瞪着我。我右眉一挑,眼神锐利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不管是郭络罗贵人,宜妃,还是你——都一样。”说完,便轻旋起身,步出门外。
过后,小顺子惊惧地拍着心口说,幸好万岁爷相信了主子,这也足见主子在万岁爷心中的地位。我却又是心惊,又是心凉。我不会那么天真地以为,皇帝会凭着对我的微薄宠爱,或是仅仅根据我的一言片语而相信我是无辜的,事后,他定也是经过了调查,不然她不会接连翻了德三次牌,而对我不闻不问。如果,如果我不是事前处处小心,指不定十九阿哥的忌日也是我的死期。
虽然后来皇上对我恢复了亲昵宠爱,那也是因为他在确信我与十九阿哥之死无关之后,每每想到这些,我便止不住的心灰意冷,难道,落于这样一个时空,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想要获得一份纯真无保留的爱,终将成为一种奢求了吗?
然而,我也还是明白,我并没有资格这样的去要求他——一个皇帝全心全意地对待我,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算计着对应他的招数,不一样分分秒秒如临大敌般地猜测揣摩着他的心理么?
我不由想起十九阿哥去后他第一次招幸我的那一晚,他怜爱地执起我的手,说道:“委屈你了。”呵,这样的一句话,我似乎听了好多次了呢。
我垂着头,也说着已经说了很多次的回话:“臣妾并不感到委屈,而万岁爷也不要再怪罪高答应了,毕竟十九阿哥的殇去,对她实在是个不小的打击。”
只听他轻哼了一声,放开了我的手,说道:“你也不用为她说情,朕原还以为她出身书香门第,也还是个知书达理之人,谁料竟会这样尊卑不分,是非不辨!”
我抬起头,轻叹了口气,看着他略有不豫的侧脸,说道:“臣妾膝下虽无一儿半女,但也能理解失去骨肉至亲的苦痛。索幸的是还有十九格格陪伴在她的身边,也能化减了她的思儿之苦。”
“十九格格?”他转过头看着我,似乎有些意料不到。
我也一愣,刚要开口说话,就见他一脸恍然,接着便皱起眉,说道:“朕还是疏忽了,经过十九阿哥的事,朕怎么还能放心的把朕的孩子放在她的身边抚养!”十九格格正是由着高答应亲自抚养的。
我见他说着,就将眼睛投向我,目光炯炯,心下一惊,抢在他的前边开口说道:“万岁爷,臣妾听说这十九格格因是由高答应亲自抚养,所以两人感情素来是亲厚的。十九阿哥的事,想来高答应也有悔过之意了。”说着,抬头看了眼他的脸色,却见他颇为不以为然地轻哼了一声,随口说了句:“那依你的意思是?”
我轻蹙了一下眉头,又笑着接下去说道:“万岁爷若是在不放心,臣妾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听了挑了挑右眉,看着我,“不如……把小格格交给宜妃娘娘抚养,一来她二人皆在延禧宫,若高答应想着小格格了,也可常来常往;二来,宜妃娘娘的细心周到,也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小格格交由她,万岁爷也可放心下来。”说完,我微笑着看向皇帝。
他听了我的话,沉吟了不多时,便点点头,说道:“这样也好,嗯,便找你说的办罢。”说完,赞许地笑看着我。我在心底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方才他动的是让我来抚养十九格格的念头,要知道,这也是个短命的主,我可不敢把麻烦往身上揽。若真让十九格格死在了我的手里,只怕那高答应是真要将我吃肉喝血拆卸入腹了。
是的,到了十九阿哥头七的时候,一切事情已经平静下来尘埃落定了。毕竟,在这个人才济济的泱泱大国,光是成年的阿哥就有一打一打的供皇帝挑选重用,一个两岁不到的小阿哥的死,是不能长久的吸引人们的注意的。至于把十九格格的抚养权由高答应转到宜妃那儿,就更不构成什么重大影响力了,满打满的也就影响了高答应和宜妃二人罢了。而她们之间以后很发生什么波动,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于是日子又开始不紧不慢地进行下去了,而我与皇帝的关系,怎么讲,也就那样了吧。不能说他对我不宠爱,如果我忘了他是大清朝的皇帝,如果我忘了他是康熙,如果我忘了他的芸芸后宫佳丽,那么,我不能说自己是不幸福的,可惜,我忘不了。
因为我忘不了,所以我并不能待他真如待我的丈夫一般,我心中有根弦紧绷着,提醒着我他是一个皇帝,提醒着我要小心说话小心表情小心行动——这样真的很累,很累。
当然,我并不能否认他的确是一个很具魅力的男子,他有渊博的学识,果敢的决策,都说工作中的女人是最美的,工作中的男人又何尝不是最英俊的呢?他的成熟,那是无可非议的,而他不是流露出的童真,那近似执拗的孩子气,才真真让我感到由衷的惊奇,和感动。
当太阳留在天空中的时间一日日的加长,当汗珠从我额上身上一层层的冒出来时,六月到了,那意味着,这又是一个难熬的夏日。
六月初二,皇帝赐四品典仪凌柱女钮祜禄氏于皇四子胤禛,并于五日后行礼。这样一个消息,对于我,可谓吃惊,也可谓是情理之中的。心中有什么波动,也已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了,若一定要再说出个什么来,那便是亲眼看着一切按着历史的年轮一步步地向前,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没有一分一厘的差错。
也许,所有的意外和差错,都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那个钮祜禄氏,我几日前在德妃的宫里见着了一面,挺高瘦的一个人,长得倒是端庄。康熙曾亲言她是个有福之人,我真怀疑这皇帝还有测算的本领,因为这预言还真真是不错的。冲着这一点,也为了我以后打算,自始至终,我待她不可谓不和善,个人以为,还颇有点讨好的意味。而她,表现得也甚为受宠若惊,因为此时的她,不过是四贝勒府的一个侧室,而我则是日前宫中最吃得开的人了。
然而,这一切,现在都不能引起我的注意力了,因为皇帝刚刚宣布要巡幸塞外,五日后启程。我于是无奈地想,后宫又要冷清了,也许又要不太平了,没有皇帝老儿陪着乐,我要更无聊了。
然后,他出现在我的面前,酷酷地看着我,道:“想去么?可以准备行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