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闻天语(1 / 1)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把书凑近了案上的烛台,继续读着,而敏卿则坐在一边打络子,一个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的夜晚。
忽地,外边隐约地传来拨浪鼓的声音,我眉头一皱,放下书,侧耳听了一会儿。果然,愈到后来,声音愈是清晰,过了不久,才渐渐地小了下去,是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感觉。我头一偏,看向敏卿,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她抬头,茫然地看着我,疑惑地答道:“奴婢不知。”我点了一下头,她进宫亦不过一年而已,怪不得她不知道。
正想着,小顺子推门走了进来,躬身问道:“主子,是否传膳?”我应了一声,他于是躬身就要出去准备,我忙叫住了他,问道:“方才外边儿是什么声音?”
小顺子微微一愣,抬头快速看了我一眼,才答道:“今日……是十九阿哥头七。”我听了,也是有些愣仲,好一会儿才反应了过来。抬眼看到小顺子还垂首候着,便挥挥手让他下去了。收回了目光,案上依然是那本书,我的心却飞了开去。
那晚,对了,就如同今晚一样静谧,我正与皇帝相对而坐,摆弄着围棋。忽然就有人慌张地进来禀报说,十九阿哥不好了。他当时就抛掷了棋子,起身就向外走,我虽然知道康熙的十九阿哥胤禝早殇,却也不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于是跟着去了延禧宫。
到了那儿,发现小阿哥屋里满满地塞了一堆的人,高答应手里抱着十九阿哥正发着火,而底下照看小阿哥的宫女太监嬷嬷们跪了一地,一侧还站着五个太医,估计是当日的宫直。众人见到皇上,都转过了身转跪皇帝,高答应也放下怀中的十九阿哥,跪下叩拜。
皇帝大概太在意十九阿哥的病情了,并没有理会,也没有叫起,只是向着五个太医中品阶最高的亓右院判,询问病况缘由,语气中透着焦急。然而,亓右院判的回答却出乎人的意料,说小阿哥只是夜间受了凉,感染了风寒,并没有什么大碍。而他也似乎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病症能够惊动了皇帝,表现得甚为惶恐。
我听了,当下了然。看来,是有人过于紧张惊慌了,并没有询问了太医,就兀自差人禀报了皇帝。皇帝当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于是皱眉转向依然跪着的高答应,开口说道:“起来吧。”然而这却比直接训斥更能让她感到惶恐,我转眼看过去,就见她惊惶地谢恩站起。慌乱中,她抬起头,正看到站在站在皇帝身后的我。
我见了,朝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她却霎时恐惧,连连后退了两步,看来是想起了当日我在澄瑞亭说与她听的话。顿时,她的脸变得异常凄厉,死死地瞪着我,双手拳头紧握,恨声嚷道:“你来做甚么!是来瞧我的笑话么?!你给我滚!滚!”
我在心里暗暗摇头,这样的话说出来,真真是忘了自己是谁,又是身处何地了,更是忘了她赖以生存的人真站在旁边看着她!
“放肆!”皇帝厉声叱道,“你也跟着受了风寒么,怎么说出这样的混账话来!见到怡嫔,不但礼数全无,竟还如此出言不逊,是谁给你的胆子?!”看来他也是真的生气了,平日里低沉的声音抬高了不少。这倒也对,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他的小小老婆欺负小老婆,凭白让人看了笑话,这还怎么得了。
我垂下眼,走前两步,朝皇帝福了福身,说道:“万岁爷,既然十九阿哥已无甚大碍,臣妾对于医理也是一窍不通,与其留在这个平添慌乱,还是先告退罢,请皇上赎罪。”我与高答应不和的传闻——或者也是事实,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我并不相信皇帝耳朵里塞着棉花,以为自己的后宫是一派的和乐融融。现在,高答应当着他的面前这样待我,如果我还如同烂好人般的用自己的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未免太虚假了,如果我真真要那么做,反而招得皇帝的反感也不可知。
他轻哼了一声,说道:“你去吧。”我于是谢恩离开,走到门口临离去的时候,我旋身看向高答应,说道:“这风寒虽然不是什么大病,可是小阿哥到底还小,还是小心为好。”说完就转身走了出去。
这样的一句话,听的人不同,也就留有不同的印象了。若说是高答应,她当然会认为我是意有所指,甚至会觉得我是在警告她,威胁这小阿哥的性命。如果她要这样想,那我就是无奈了,谋害阿哥这样的大罪,我可是担不起的。
若说皇帝——他会怎么想呢?我以为,阿哥的性命的远比他的小小老婆的重要。我与高答应不和,只要不是我蓄意挑起事端——很显然,他方才已经看清了这一点,他并不见得会怪罪于我。然而,如果事迁十九阿哥,他依然会对我宽容大度么?我着实怀疑这一点,所以,我并不会让脏水有溅到自己的那一刻,连鞋尖儿都不能沾到一丁点儿!
那日以后,我并没有去看过十九阿哥。是的,连形式都没有走一下,因为我知道了结局,所以,我不可以让污言秽语有丝毫地可乘之机。而皇帝,对这一切当然是知道的——我以为他是知道的,似乎,他也是在默许着我的做法。是知道高答应与我的水火不容吗,是不愿我去受那连连郁气吗,呵,我就姑且这么以为罢。
但是,十九阿哥方面的情况,还是陆陆续续地传到我的耳中。比如,高答应担心小阿哥的病情,向皇帝请求要亲自照看小阿哥,皇帝在思量之后,念她对十九阿哥的片片慈爱之心,应允了——这是个不小的恩典。又比如,十九阿哥的病迟迟地不见好转,然而也是没有恶化的,只是这样的拖沓着。还比如,高答应宛若受了惊的鸟儿,只要十九阿哥的病情稍有变动,动辄就禀报皇帝,一次两次倒也罢了,只是这一趟趟的,也是在是难为她了。
那一个晚上,报信的太监还是来了,当时皇帝正执笔写着字,听到外边儿又报着说十九阿哥不好了,立马光火地不得了,冲外喝了一声:“她还有完没完?!”众人于是都噤声不语。
我想了一想,轻轻地走上前,说道:“皇上还是给去瞧一瞧罢,臣妾听说,十九阿哥近几日病情实有波动,恐怕还是要小心为上的。”皇帝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却不说话。我抬眼看了看他的脸色,便又说道:“万岁爷您看这样好不好?就让臣妾先去瞧一瞧,再差人来向皇上你禀报十九阿哥的情况。”
他蹙眉思索了一下,转过头,抬眼看了看我,说道:“唔。就照你说的。”我听他这么说,于是领了命,转身向外走。方才报信的说,“十九阿哥不好了”,并不同于前几次的——“十九阿哥病情加重”,要怪,只能怪高答应自己喊着“狼来了”太过,使得皇帝并没有注意这样的一个细节。
轿辇在延禧宫门口落下,我下了轿,每一步都实实地踏在青石路上,清脆的叩击声,生生作响。走到高答应的宫苑的时候,抬眼看去,依然是跪了一地的人,只是这一次,都跪在了屋外院中。前面带路的太监报:怡嫔娘娘到!接着,侧立在门边的太监就为我推开了门,我于是抬脚走了进去。
高答应的脸色是可想而知的,我看她眼眶发黑,面色灰白,唇无血色,想来这些天真真是劳心尽力地照顾着小阿哥。她一件走进屋的是我,当场硬声说道:“怎么是你?!万岁爷呢??是不是你拦着不让他来?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我微蹙了一下眉头,心想这高答应当真是受了太大打击么,怎么像是得了失心疯似的,这么口没遮拦的。当下朝她浅浅一笑,说道:“妹妹这是怎么说话呢?万岁爷的行动又怎是你我所能左右的,不过是皇上操劳国事,过于疲惫,让我先来这儿瞧一瞧罢了。”
她轻哼了一声,蔑然地看了我一眼,说道:“谁个要你瞧呢。”
我并不理会她,转身看向站在一旁的太医,他见我看向他,忙下跪请安道:“太医院吏目何守正参见怡嫔娘娘,娘娘万福。”我听了他的声音一愣,忙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个何医士,想不到他居然已经升作吏目了。
然而诧异也只在心底,我面色如常的让他起来,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其他宫直的呢?”他于是躬身答道:“今日太后和宜妃娘娘皆身体微恙,院使和其他三位太医都去诊脉了。”我微一点头,表示理解,接着又问道:“那十九阿哥怎样了?”
“初步诊断,十九阿哥有轻微发热的情况。至于……其他情况,还需进一步诊脉才能下得定论。”我听了,心中冷冷一笑,这高答应果然是越活越回去了,这样尚未诊脉就敢把皇帝请来。
但是嘴上却对着何吏目说道:“那便请何吏目好好诊脉。”说着,就转过身,向着躺在床上的十九阿哥走去,然而还未等我靠近床前,高答应就冲了过来,抢先一步抱起十九阿哥,满眼戒备地瞪着我,说道:“你想干什么?”
我抬眉冷冷地看着她,良久,感觉她怀中的十九阿哥呼吸急促起来,额上也不断地冒出一层一层的汗。我温声说道:“妹妹,十九阿哥看起来不好,你还是快让何吏目好好看看罢。”说着,向一直站于一旁的何吏目看去。他会意,忙走上前去。
可是面对如此情形,高答应愈发显得惊恐,连连后退数步,失声尖叫道:“你们都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的孩儿,我要见皇上!”她死死地抱着十九阿哥,眼中,慌乱,戒备,迷茫,失措混杂在一块儿,我甚至怀疑她已经疯了。唉,这古代的女人心理防线果然脆弱。
而她怀中的十九阿哥的呼吸声愈发急促沉重了,嘴唇渐渐发白,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去打开门,对着一直站在院中候着的太监,吩咐道:“快去请皇上来。快。”那太监领了命,就转身飞快地一路小跑了出去。
我这才又转过身,对着高答应说道:“妹妹,万岁爷马上就到,你现在还是先让何吏目为小阿哥诊下脉罢。”我这样说着,何吏目就又要上前为十九阿哥诊脉,然而高答应却一径地避让,根本不让我俩近身。我冷冷地看着她的反应,又看到在她怀中愈发虚弱十九阿哥,真是应了一句话——天作孽,不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没有过太多的时候,就听到外边儿报说,皇上驾到。话音刚落,皇帝便脚步急促地走了进来,一眼就锁定躺在高答应怀中的十九阿哥。而高答应一看到皇帝的面,仿佛一下就松懈了下来,眼泪噗噗地就下来了。
皇帝转头,疑惑地看着我,我也抬眼看向他,欲言又止。他于是又看向一旁已经跪下的何吏目,沉声问道:“怎么回事?”何吏目头更低了一低,又抬头迅速地看了高答应一眼,回话道:“启禀皇上,奴才方才要为十九阿哥诊脉,答应却说要先见着皇上,并不愿让奴才近十九阿哥的身。”
“哦?”皇帝转头看向我,“是这样吗?”我垂首躬身,用沉默回答了他。眼睛的余光看到他转回了身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对着高答应说道:“那现在朕已经来了,可以让人诊脉了吗?”话中含着的不悦和怒气可见一斑。
高答应听到这话,浑身哆嗦了一下,两腿一曲,便跪了下来。而何吏目站起身接过高答应手中的十九阿哥,把他轻放到床上,才开始诊起脉来。然而,当我看到,看到何吏目额上的冷汗一颗一颗,不断地冒了出来的时候,我知道,十九阿哥的大限大概就在今日了。
半晌,何吏目收手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又跪了下去,声音发颤地说道:“请皇上节哀。”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一声声,听得人肉跳。
康熙四十三年二月二十三晚,皇十九子胤禝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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