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过去(1 / 1)
9月,我来到了呆过三个月的孤儿院。不似记忆中的热闹和喧哗,整个院子平和的让人以为这就是一个普通的住所,有父母,有孩子,有爷爷奶奶,有儿时该有的玩具。我向里走去,绿色的草坪上种植着向日葵,秋千和滑梯在树荫下透着斑驳的阳光,隐约的晃动,教学楼和宿舍楼的外墙都是小孩子的涂鸦,太阳和云朵是他们眼里的世界,我静静的看着这些稍显稚气的图画,里面透露的纯真能让所有的厌恶和悔恨烟消云散,如果不是幼时不快的记忆,我想我会很乐意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很乐意在这里生活下去。我走向楼梯,看到教室里有几个两,三岁的孩子在学习简单的文字,教他们的老师也是教过我的老师,那时候她应该才20多岁。她透过玻璃看到我,对孩子们说了什么便开门出来。仔细看她和印象中完全不一样,60岁的年龄让她有了一种老人特有的和蔼和安逸,头上不算多的银丝和脖子上的皱纹一圈一圈,犹如树的年轮,数的天数过剩下的日子。
“有事吗?”声音很安和。岁月果然是把尖刀,无论你曾经多有棱有角,多坚不可摧,都能把你削的平滑如海底的鹅卵石般,就算捏在手里,也不发一言。
“我是苏喃。”我脱口而出的自我介绍连自己都觉得惊讶。可能只是想试探下她能否记得我,或者还想证明那个被这所孤儿院排斥和孤立的孩子正常的好好地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即使现在的她如此和蔼和亲,也无法磨灭掉曾经对我的冷眼和恐惧。
“苏喃?”她嘴里念叨着,皱着眉头。
“是你?”眼睛突然放出了光芒,朝我进了一步“你真的是苏喃?”她左右仔细的打量我,生怕落了什么地方。
“您还记得我?”对于她的反应完全出乎我意料。喜悦突然代替了原本的证明和质问。
“当然,虽然你很小,而且呆的时间很短,但是我记得你。”她拉起我的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拉起我的手,她曾经那么远远的对着我,站在我的对立面,说从今天开始你不用上课了。我有些不习惯,但也没有挣脱,因为我找不出一个挣脱的理由,现在的她和父母一样,对着多年不见的儿女嘘寒问暖。我知道她一直很善良,不然她不会在这所孤儿院做义工做40多年,那时候就有很多小孩喜欢她,我们叫她姐姐和老师,现在围在她身边的孩子叫她奶奶和老师。如今想来,一切都不是他们的错,是我自己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恐惧体。
她告诉我老校长过世了很久,现在新来的校长年纪太轻太浮夸。我现在都记得老校长叫什么名字,他是唯一一个愿意和我说话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在我离开孤儿院后对着稚气的我抱着我在我耳边说珍惜的人。我听着她的絮絮叨叨,随手翻开了书桌上的童话故事,这些故事书都是社会捐赠,上面都有不知来源的乱涂乱画。3岁时,我就趁所有人都睡着或者出去踢球的时间悄悄跑进教室,我很想知道书里的童话故事是不是和现实一样残忍恐惧。所有的童话故事再给我们一个美好结局关上最后的纸张后,留给我们一片现实的硝烟和战场。我关上书,环顾教室的摆设,并排的书桌,名人的格言贴在墙壁上,黑板报都是老师和同学一起出的,上面有表现好和表现差两栏,我的名字从未出现在任何一栏中。为什么没有我的名字,我真的有在这里生活吗?为什么我明明有记忆,这里却没有我的足迹?我有些出神,太多的东西在眼前动摇。
“苏喃,对不起。”她说道。我回过神,重新看向她。我摇摇头,苦笑道:“对不起什么?”
“那个时候是我太年轻,后来等你走后,等我有越来越多和孩子交往的经验后我才发现我对你是多么不公平。”她摩擦着手掌,由于手的枯燥能听出嚓嚓的响声。
“你应该知道艾滋病是多么恐怖的病。”她抬头看向我,似乎想要得到我的认同和体谅。我点点头,说:“没错,艾滋病是多么恐怖的病。”我起身,重新走过这间教室,孩子们已经被她放出去玩耍,玩具□□和拼图就这么随意的乱丢在地上,我随手捡起拼图的一块,将它放在图纸上,完全不对。自己爸妈死去那晚我在爷爷奶奶家,等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就被带到这所孤儿院,我问老校长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他的回答是爷爷奶奶年纪太大,我又问他爸爸妈妈在哪里?他总有一天我会明白。我明白了,老校长说得总有一天就是那个晚上。大家一窝蜂有说有笑的从外面回到房间,推开门看到我的刹那,眼神和表情好似得了瘟疫样,跨进一脚的门连连后退。
“你怎么睡这里?”年长的男孩子下了莫大的勇气问道。
“老校长要我睡着。”我准备上床睡觉。
“你不能睡这里,你有病。”身旁年纪小点的男生急忙说道。我刚准备躺下又重新起身,靠向他们,他们慌乱的朝我摇手,说着别靠过来。
“我很健康。”
“大姐姐说了,你爸妈是艾滋病死的,你也有。”
我很想告诉他们,我并没有他们嘴里所说的艾滋病。我很健康,我要睡在这里,我甚至不清楚什么是艾滋病。最后我还是被单独分在了一个房间里,没有人告诉我艾滋病意味着什么,也没有人为了证明我的健康去带我看医生。有的只是他们渐去渐远的背影。我被完全隔离出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踢球我躲在角落,他们画画我躲在角落,他们表演我躲在角落。我始终躲在角落,看人群的剪影一晃而过,人海将我抛下得很远,我以为这个远会让我永远追不上,直到小妖的出现,她带我回家,带我去医院检查,让我重新进入人海,随波逐流。这个玩笑带着讽刺,我会因为艾滋病得到一个人,也会因为艾滋病失去一个人。
我慢慢开始拼地上没有拼完的拼图,直到最后才发现少了两块。孩子们重新回到了教室。
“要上课了吧?我先走了。我就是来看看。”我笑着说。她点点头。我没等她开口说话立马离开,她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再多的对不起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简单的从头开始行走,希望那些被我无视掉的人和事情无论珍贵与否都被我再次拾起,让它能装满我的整个背包,我愿意背着这些沉甸甸的东西一步一步走,走到哪里都不会孤独。我买了一张去古城的车票,没有选择火车是因为想再次沿着这个城市的沿海公路看一下和小妖一起做过的梦。现在对我而言什么都是梦。汽车的出发时间是晨曦微风,世人沉睡的时刻,我倒在长途汽车的卧铺上,看着窗外晃眼的城市。这样一个人去什么地方还是高中毕业那年,趁小妖和于依两个人出去旅行的时候,自己坐着火车去了云南,在那里找了一份短工,呆了整整一个月,直到小妖的突然才停止。
汽车经驶上沿海公路,零星的能看到黄色的帐篷搭建在沙滩上。堆积起来的湿漉漉的沙垒经过了一个夜晚的海水拍打已经少了一半,孤零零的流年于海浪间。五颜六色的玩具和拾起的贝壳被随手丢在沙滩上,我们一路上到底要丢多少东西才能发现,其实手边早已没有什么可以遗弃了。海边宁静的清晨,光着脚丫的女孩,依偎在一起的情侣和日渐鲜红的天空,我随着车子的颠簸,看着窗外逐渐清亮的一天,眼睛缓慢闭上。梦里出现了什么,我一个人站在马路中间,左右环顾,找寻什么。很多人他们看似不经意的瞟向我,然后不以为然的路过我,红灯绿灯每隔60秒相见变换,车子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大家的步履匆忙,打着手机,说着情话。我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想要伸手抓住他们的衣角,我在人群里被他们推搡,又不无法放抗,他们开始耻笑我的异样,有个人从缝隙中穿插而过,站在我的身前,问道: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他们说我有病,不和我玩。”
“你叫什么名字?”
“苏喃。”
“我叫小妖,今后我和你玩。”
等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汽车到达了古城。我下车,去了早就联系好的旅舍。我将背包放好,洗完澡躺在了床上。电视机里放着我从来不看的电视剧,我也懒得去换台。我看着房间的天花板,整个房间是黄色调的,墙壁上画着古城的简图,能清楚的听见走廊里经过的人的对话和开门关门的声音。我是大学毕业旅行那年和小妖来到这里,住的自然不是这家旅舍,都过了20年,那个地方早就返修成其他的商业店铺,这个被我和小妖称为最后一块净土的地方也被商业化了。直达的火车和广告带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和经济效益,古城不再沉睡,太多的污染和喧哗让她变得臃肿。后来我常坐在古城有些青苔的石阶上,看着举着旗子的旅行团在推搡拥挤,拍照留念时就会想,这就是这座古城等待千年,翘首盼望的良人吗?没有了猫的邂逅和骄傲,没有了挑着担子卖豆腐花的老奶奶,我和小妖过去迷恋的的那份不问世事与独立孤傲的古城如今去了哪里。好在,我现在脚下踏着的每一块土地还是那千年以前的石头围成的路,兵荒马乱的动荡,血流成河的战场,同生同死的爱情都经过了这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