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沿着走过的路回家(1 / 1)
我在这座古城呆了一个月,每天清晨出门,晚上八点就回到了旅舍。清晨出去是因为寂静,晚上回来是因为喧嚣。只有清晨的古城才和印象里的古城一样,没有装扮与花俏,羞涩的女子不带粉饰,脱下厚重的头花和珠宝缠身的外衣,素面朝天,对着天空浅浅一笑。在这期间的早晨,我仍旧看见了懒洋洋的猫趴在路中央,悠然的看我一眼,然后继续发呆,明晰了过往,生动了景象。猫的世界一直就不可碰触。我走上了小桥,流水在初升的太阳下反射出明亮的光点,古城和人家也在初升的太阳里变得喧闹和繁忙。我坐在古城开的咖啡屋里,翻着店里的书,这家店和五月同学有点相似,那就是很安静。我读着关于这座古城的游记,想着这里的变化真的很大。
“嘿,我看你很久了。”我顺着声音抬头,看见一个年纪不大的女生坐在了我对面,我望望四周确定她是对我说话才把书关上,问道:
“我认识你吗?”
“你当然不认识我。”她说得嬉皮笑脸,一脸的古灵精怪。“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苏喃。”
“哇,这么文艺的名字?你有30多吧?”
“40好几了。”我回答。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的名字文艺。
“40了?完全看不出。苏喃,这个名字真好听。”她托着腮,又嘀咕了两声苏喃。
“我叫果果,你猜我多大?”
“19?”我回答。
“错。”她把手掌打开对着我,突然捏紧后说:“就是19,你猜得真准。”
我低头,不再打算和她说话。其实是心里觉得没有说下去的必要,说什么?我们年龄相差太多,一看她就是没有进入到社会还是满身学生气的孩子,我也不可能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训斥她不能和陌生男人说话,我只能接着看书,好让她自己意识到她打扰到我了。
“我早就看到过你了。”她也不在意我看书,说起话来:
“我半个月前来到这里,是一个人来的。你说这古城虽不大吧,每天人流量也不少,我居然能遇见你几次,关键是我记住你了。你也是一个人?我们结伴吧。反正你每天也就是这里走走,那里逛逛,我陪着,你就不用看书这么无聊了。”
我没应声,单纯觉得这只是这个年龄段的女生特有的孩子气,这也是女儿从来没有过的孩子气,不过我并不反感。她一手遮住我的书,我看向她,她笑的得意,说:“我们结伴吧。”与其说结伴,不如说我陪着这个叫果果的女孩,陪她聊天,回答她的问题,时刻跟在她身后不能走丢。一路上她不停的问关于我的事情,苏喃你结婚了吗?苏喃你孩子多大了?苏喃,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旅行?我不止一次提醒她要叫叔叔,她总是嘻嘻笑笑的应付过去。有时我也会想,自己就这样从小妖嘴里长不大的苏喃小朋友变成了别人眼里的叔叔。玩累了,她就拉我坐在人少的石头上休息一下,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和爸爸来过这里,那时候这里的人没有这么多,去哪里都不会踩到其他人的脚,她现在很不喜欢这里。
“那为什么又来了?”
“因为记忆,那时候很小,但也是有记忆,变得稍微模糊了点,我很喜欢关于这里的记忆,所以我才来的。”她玩弄着自己的手机,打开关上。
我知道很多人来到这里都是关于一个记忆,这个记忆总是和一个人有关,这个人或许现在还在你身边,或许早就远离你,但这份记忆让你倍感珍惜,无关爱与不爱,只是想在心里留一个位置,谁也住不进来。
“苏喃,晚上我带你去酒吧。”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酒吧的尖叫和亢奋。男男女女,认识不认识的,在夜和酒精的刺激下失去原本的理智,让亲吻相拥都显得那么自然,即使你的对面是一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我不清楚吻一个陌生人的感觉是什么,但一定没有亲吻最爱的人感动和深刻。
我和果果坐在古城这家还不算太大的酒吧里,酒吧里人很多,三五成群,有男有女围在一起,摆上啤酒,眉来眼去。没有歌声和思考,只有叫喊和发泄。果果坐在我身边一杯接着一杯。起初,她还不停和我干杯,后来就一股老的自己喝。我笑着说:“你是找我来给酒钱的吧。”她显然已经醉了,从口袋里拿出大叠钞票说:“我请。”我叹了一口气,看着她醉的不省人事,想着自己的女儿会不会在她这么大的时候也跑出去,随便抓一个男人喝酒解闷,我总觉得女儿应该会比果果更加懂得处理事情。
“苏喃,你说十年的感情真的比不上一个刚出现的女生吗?。”果果喝光最后一瓶酒,叫来服务员,要求再上半打,我没有阻止,随她去。
“当初上大学时是他自己说的就算没在一个城市也能好好相爱,为什么再去看他的时候已经和其他女生住在一起了?”我倒了一杯酒,将它喝完,果果有些愤恨的拍着桌子,从痛斥那个男生开始骂起了世界上所有的男人。我思索着她才多大,就这么憎恨男人。
“他居然和那个女生□□后给我打电话说想我,苏喃,你做过这些事吗?和女人□□的时候想着别的女人,或者欺骗这个女人。”
果果看着我,我重新满了酒,与她干杯后喝掉。我不知道说什么,果果只比女儿大几岁,和她说这些会让我产生罪恶感,况且我不能实话的告诉她我有在和妻子□□时想着小妖,甚至在和其他女人□□时都想着小妖,我都能猜到说这句话的后果。
“苏喃。”她靠近我,混身酒气“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告诉你我现在醉了,我醉了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说完她就倒在了我手臂上。我无奈的吸了一口气,叫来了服务员,扶着果果去了我住的旅舍。我将她放在床上,给她擦脸后坐在一边观察她。她睡得很熟,完全没有防备的意思,这样一个单纯的女生就因为一个简单的背叛想要伤害自己,到底是她想法太单一还是她爱得太深厚。我握住她的手,就像面对自己女儿说话一样,我很想告诉她我爱的女生对我说过:最珍贵的东西要给最值得的人。我给她铺好被子,把自己的行李收拾一下就出门了。旅店老板对我的离开很不解,他也没多问,只是说中午12点会叫醒房间的女生。我游走在完全夜深的古城,酒吧和旅舍都关上了大门,暗黄的灯光一盏盏逐个熄灭,房间里的情话也悄悄坠入边缘。我将背包放在手边,平躺在一块还算干净的长椅上,准备将就着过一夜。以一个父亲的角度来说,我无法和果果同处一间房。并且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和果果发生过什么。和她结伴完全是因为她让我想起了小妖。小妖在我看书的时候把手掌举在我眼前对我说:“告诉你,掌心有黑痣的人你一定珍惜,这是因为上帝曾紧紧握住她的手,舍不得她离开天堂。”我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的手问道:“你听谁说的。”小妖得意的扬起下巴:“我自己分析出来的。”上帝真的舍不得小妖,在小妖离开天堂后的24年,又将她带回天堂了。
我伸伸懒腰,看着手表正好是早上7点。我买了一瓶水洗了脸簌了口,在厕所刮了胡子,顺便在出城的路上买了一碗豆腐花。今天是我在古城的最后一天,中午12点,我就要坐火车去西藏,那儿也是我和小妖毕业旅行的最后一站。我又悠闲的走在古城里,和那些旅行团的来去匆匆不一样,我不想听解说,也不用拍照留念,最好的理解是我自己的想法,最好的留念在我的脑子里。这家木质的商铺有最好的银器,他们家每天都有上万的交易,老板是当地人,他的妻子是来这里背包旅行过的背包客,只要一次就留在了这里。这家咖啡屋是刚毕业的女生开的,我和她有交流过,她说来到这里开店完全是一本书,好在家里有条件支持,她并没有把这个当做事业,她觉得她终身的事业就是有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很佩服她,能有多少人能一辈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家角落里的旅舍是几个背包族突发奇想的作品,这家旅舍更像个四合院,庭院里有藤椅和鲜花,每年都有大学生做义工来到这里,我住过这里,曾经整个下午整个下午的在这里面看书,聊天。这些古城的故事,不会写进书里,也不会从导游哪里解说,但正是这些故事,让古城千年来的沉淀更加饱满和充满想象。
“苏喃。”我正盯着河水里的鱼,听见背后传来的喊声。转过身,果果疾步向前。
“为什么?”她带着质问的语气。“为什么离开了?那时候的我完全没有反抗能力。
我有些好笑的看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女孩,19岁了,却远远不懂人应该珍惜什么,只会一头扎进去爱,爱了就爱了,背叛了就想要伤害。
“如果我昨天对你做了什么,几年后,当你遇到真正爱的人,却给不了他最好的东西时会后悔万分。那个时候,你会恨我,也恨自己。”她不说话,我疼惜的摸摸她的头,身上的酒气还没有褪去。
“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做了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你的人生才过了多少?等遇到了那个人再义无反顾的去爱,义无反顾的去给。”我收回手,提提背包。
“我有个比你小几岁的孩子,她叫苏珊,她比你成熟很多。再见了。”
我歪着头,对她笑笑。她刚到我的肩膀位置,她还只是个孩子。我19岁的时候和她完全不一样,或许我和小妖都打心眼里认定了对方不会离开,所以也不会相互伤害。小妖以为每一个开头的童话故事都会有结局,我以为只要自己的努力,就能把结局给小妖写出来,最终,我们都写不过未知。在我走了几步远后,我听见果果的叫声:
“苏喃。”她看见我回头,伸长手,对我挥来挥去。“谢谢啦,叔叔,再见啦!”
我朝她摇摇手,想着到头来,我还是叔叔。心情莫名的好起来。
我坐在火车的下铺,整个车间都是独自进藏的年轻人。他们在火车上偶遇,说着各自进藏的计划,交换电话号码,邀约到时候一起去景点。我拒绝他们的邀请,说年轻人的活动我不参加。他们笑着说进藏的人都有一颗年轻漂泊的心。的确,在小妖离开后的这么多年,我都一直在漂泊可却不再年轻。结婚后,那间150平米的房子束缚过我,但没有成功。女儿出生后,稚嫩的一声爸爸束缚过我,但我最终还是选择逃离。我和年轻人一起在火车上吃着泡面,听他们说着未来,聊着各自的大学生活,有趣的事情很多,与我那时候的大学生活一样,谈恋爱,看书,毕业,分别。他们和我的心态不同,他们是憧憬,我是回忆。
火车到站时,他们再次问我要一起吗?我说谢谢,不用。我们在站台挥手告别。我站在站台外,用手捋了捋背包,天空依旧蓝的如被泼洒过蓝色颜料的宣纸一样,空气很干净,每次呼吸都能感觉到身体的杂物别洗净,我打车直接去了八廓街,那是我和小妖最喜欢逗留的地方。我们曾在西藏住过半个月,除了去了纳木错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八廓街散步,闲逛。我发现我和小妖有一点很像,就是喜欢慢悠悠的活着,不受时间的压迫和旁人的紧张匆忙,我们两个始终慢着步子,不想错过沿途的风景,小妖常说生活其实是要慢下来。我们慢着相爱,慢着相互依靠,慢着走过沿途的风景,慢着看着一个人经过身边,背影远去。我懒洋洋的走进八廓街,里面多是藏民卖的转经筒和佛珠。随处可以见到虔诚的藏民匍匐前进,他们始终相信,如果今生朝拜的10万次能换来下辈子的成佛,拉萨就是这样一个全民信佛的城市。他们的信仰让你觉得自己太过渺小,他们什么都没有却有信仰。我坐在大昭寺外的墙根前,侧耳亲听墙内传来的古韵厚重的钟声和念经声。拉萨就是一本厚实的书,你翻开了第一页,却翻不到最后的结局,你能对着所有微笑的人说声扎西德勒,你要仰视这个城市对于佛得执着。偶后,我去了布达拉宫,小妖很喜欢布达拉宫,当时她在爬布达拉宫的阶梯就出现了缺氧状态,但她还是没有放弃,她说布达拉宫的每一面墙,每一个阶梯,每一个念经的喇嘛和每一个进入布达拉宫的人都对拉萨这座城市满怀希望,她喜欢这样的希望,让人活着更加有劲。我继续向上爬,喝口水,没有停歇,身边不停有人坐下休息,有人蹲在角落呕吐,有人拥着照相。小妖有在我气喘吁吁的时候躲在我后面跟我的背影合照了一张,上面写着老头苏喃。按照现在来看,我确实老了不少,有些吃力,但还是坚持着。我双手靠在白色的墙壁上,这面墙壁小妖曾触摸过,她说能看到慌乱的过去,被烈日暴晒的人民辛苦推石,造就了奇迹。我整个身体依靠在墙壁上,想着这个说法多浪漫。
我在拉萨呆了半个月,有人说住拉萨不能太久,不然你的肺会承受不了。只要你的心能承受住这个城市的信念就足够了。我每天会在清晨,穿上一件大棉袄就去了大昭寺外坐着,看着天,看着朝拜的藏民和来旅行的各地游人。有时碰到藏民我会和他聊几句,他们的脸上枯燥没有水分,整日拨弄着佛珠,他们笑得比我看到的任何人都灿烂。然后我会回到旅舍,坐在旅舍的沙发上和老板聊天,他是外地人,几年前进藏后就没有下过西藏,妻子和儿子也陪着来到了这里,在这里开一家旅舍,看不同的人在不同时期进藏是他最开心的事情,在他们嘴里听到的故事远比书本上任何的游记都要精彩,他说他虽然这几年都在西藏,却感觉去了很多地方。我寻思,或许我跟他说的故事也会成为他去过的地方之一。
最后的几天,我报了团去了纳木措。我和小妖在纳木措的照片现在都留在我的钱包里,说来可笑,我的钱包里没有许珊和女儿的照片,结婚前就一直是和小妖的合照,离婚后,又重新将合照放了进去。同行的老人给了我一块巧克力,和我聊天,他今年70岁了,刚从国外回来,他家人说让他尽情玩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来西藏一直就是他得梦想。梦想无论多大年纪都有去实现的意义。我突然觉得和这些人比起来,我的生命要多空洞有多空洞,我一辈子都不会懂得自己追的是什么。车子按着山路蹒跚而行,到达5000米得时候,车上已经有人开始吸氧,我和老人没有什么大的反应,我看窗外的白雪层层覆盖,他则闭目养神。直到一大片空旷的纯白景象出现在面前,导游说纳木措到了,他才醒来。我下车,那些被放养的狗就一个,两个朝着刚下车的人走去,讨要东西。我总觉得拉萨的动物都有灵性,它们天生就不害怕人,在它们的世界人类或许也只是常见的物种而已。
我向湖水走去,天气很好,开始放晴,虽然还要穿着厚实的大棉袄,但是没有他们口中说的那么寒冷。湖水在这个月份还在结冰,沿岸推起几米高的雪堆,很多人都抱着雪堆留影。我站在雪堆上,看着远处天空和湖水不太明朗的交接,一条浅白色的长线,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那个地方会不会是世界的尽头,那个地方有尽头吗?无限延伸的地方会在哪里,那个地方会有一群人和我们一样生活着吗?会想念,会爱,会笑着告诉对方我很好。我沿着雪堆走着,偶尔会闯入别人的镜头里,也对有把我叫住给全家人拍一张照片的时候。我看着镜头里的每张脸,他们笑得如同湖水一样纯洁,什么痛苦和失落都没有,是不是只有在干净的地方人的心灵才能得到净化,自然而然得跟着自然走,走,走到哪里都是美好。天空的白和湖水的白混在一起,天上地下都藏着无数个小秘密。我们心里都窝着各自的小秘密。小妖,你在天空的那一头,能看见我吗?我现在站在离天最近的城市,虽然带着眼镜,有些发胖,但是,你还是认识我的吧。我不由的向着天空伸出手,一晃,眼前一片白净。
在西藏呆了两个月后,我去了一个地方,一个我20多年都不敢去的地方,那就是小妖的墓碑。我本想取掉眼镜,精神抖索的出现,结果却还是没有。无法用一双浑浊的眼睛面对依旧年轻,笑容绚烂的小妖,镶嵌在大理石中的红底照片似乎被冬日的暖阳照得生动,只要轻轻触摸里面的人就会笑着对我说苏喃,你怎么离开了这么久?我坐在墓碑前,看着眼前每十米树立起的墓碑,每一个墓碑上面都有一个微笑的容颜,他们或青葱,或迟暮,或凝重,或轻松。每束盛开的花朵都是亲人,朋友对他们无限的眷念,这个眷念会一辈子跟在我们后面。不用刻意去遗忘,任凭时间胡乱的搅浑我们的生活,看似很充盈,时刻都会有阳光照在眼里,等匆忙过后,留下一首歌,一句话,还有一段无法忘却的依恋。所有伪装的忙碌和平和都不可一击,我就是在这么多年里,想你想得无可救药。我不知道往哪里走,我被你抛弃在一个复杂的命题里,答案我永远答不出,我尝试过解答,现在决定让你自己亲口告诉我,我要去哪里。我一步一步向上爬,旋转的楼梯在寂静的夜里在说着相遇的故事。我从来就只认识小妖,如果小妖没有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或许我能够在别人的排斥,打骂中生活下去,可是小妖出现了,然后又离开了。并不是因为遇到了更好的男人,更加幸福的生活同样的土地上,而是戴着满身苍夷到了一个我只能翘首眺望的远方,我怎么也想不出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21年了,都没有想出。大楼的空洞让我能听见小妖说的每一句话。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女儿会背着书包去读书,地铁上挤着睡着的上班族,天桥下常年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所有人的生活都会持续下去。我对着天空笑了笑,整个城市的灯光排成一条路,向着前方天与地的交界处,有人对着我招手,我想那就是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