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往事经年不褪色(1 / 1)
又修养了三天,关曜嘉等人,就连孤嬛夫人都来略微扫了一眼琅华,算作探望,可陆晏怀却从未露面。
琅华微微诧异的同时,又有些舒了口气,对于这个哥哥,她真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
若他不是她哥哥,就是他再喜欢她又能如何?可他偏偏就是自己的亲哥哥,还是对自己有着不伦之情的哥哥,不见面,对他或是她相必都该是好的。
与此同时,琅华还深切地体会到了花满楼的冷淡。
无论撒娇装病示弱,花满楼决不动摇地将冷淡进行到底。
琅华咬碎一口银牙,也只能承受着。
她自己这样难受,花满楼估计也会一样难受,可他还要强忍着对她冷淡,这么想着琅华又心疼起花满楼来了,觉得自己更难受了,她想,花满楼这一招,不仅在惩罚她,也在惩罚他自己,他在陪着她一起受罚。他在以这种方式真真切切地告诉她,她好他才会好,她不好,他也不会好,所以所谓牺牲自己去救他,不值得提倡!
月明星稀,夜凉似水。
难得过了几日悠哉日子,琅华正提了壶酒往回走,她打算和花满楼来个江湖儿女杯酒释恩仇。
正在心里计算着该如何如何灌醉花满楼之类的,突见斜前方一片灯火通明,那里……不是关曜嘉住的地方吗?
拦住一个正慌慌张张往前跑的小厮,琅华问道:“那里出了什么事情?”
那小厮一见是府里的贵客,不敢怠慢,连忙道:“小姐,据说是关家的小姐突然暴毙,夫人应经带人过去了。”
琅华放开那小厮,喃喃道:“关曜嘉竟是死了吗?怎么会这么突然?”脚下已是自发地前往关曜嘉所住之处了。
到了地方,琅华略微一怔,该来的竟然都来了——孤嬛夫人,师傅无归,陆晏怀,还有陆小凤和花满楼,以及尚自惊魂未定的万归藏。
花满楼嗅到琅华清清冷冷的气息,向她走了过来,轻唤:“琅华。”
琅华将手放进他的手心里,她有种很强烈很强烈的预感,似乎关曜嘉的死,会是一个开端,而开端之后,结局是好是坏?
四周无数火把明明灭灭,随风飘摇,映着孤嬛夫人绝美的容姿也是忽明忽暗。
两个黑衣下属正在检查关曜嘉的尸身。
最后其中一名手下起身抱拳对端木孤嬛道:“应该是中毒,不过具体所中何毒,属下就检查不出来了。”
“不是我做的!真不是我做的!”一边的万归藏连连大声叫道,关曜嘉突然七窍流血地死在他旁边,着实把他吓坏了,更害怕的却是被当做杀人凶手枉送掉性命!
端木孤嬛冷冷撇了他一眼,后者无意识地自动消音,就听端木孤嬛道:“想来万公子也受了惊吓,就先回房休息吧。”
不待万归藏再说些什么,又两名黑衣护卫已经上前半拖半架地将万归藏送回房了。
端木孤嬛见人送远了以后,环视一周,最后看着陆小凤道:“这些时日想来你已经查到不少东西了吧?”
陆小凤颇有自知之明道:“还要多谢夫人大开方便之门。”
端木孤嬛没在回话,又看向琅华和花满楼,最后定格在陆晏怀,可后者站在阴影处,瞧不分明是什么表情。
最后她叹道:“我知道你们想知道很多事情,既然如此,就随我来吧。”
无归突然开口道:“你带他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这件事也和你息息相关,你怎么可以不去?”
无归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你知道,我不仅是没有了一张脸,还被一张铁面控制住所有喜怒哀乐……”自带上这个铁面具开始,她就没有了表情,她也不能有表情!不能哭,不能笑,一个简简单单的神态,都会让她痛得有如脸又被撕开了一般。所以,那些陈年往事,最最触动心底深处的往事,她怎么敢去详详细细地再听一遍再经历一回?
端木孤嬛闻言也沉默下来,最后她道:“你总是要去面对的。”
无归不语。
端木孤嬛又静立片刻,最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
琅华经过无归的时候,嘴唇微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随着花满楼一道走了。
这些大人物们走了,可还有一些小人物擎着火把,在等无归的吩咐。她看着这些人,这些舞动不定的火焰,她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她潜伏半生,不就在等这一刻?
一挥手,看着这些下人手擎着火把,有如一条火龙般退下,而无归却向着先前端木孤嬛离去的方向走去。
到了目的地,琅华不禁一怔,这不就是当日她第一次见到孤嬛夫人的荒楼别院吗?
叶子飘落的更多了,树冠越发的苍凉,别来无恙的幽深与寂寥。
端木孤嬛率先进了楼,众人也都尾随而去,陆晏怀却似是想到什么般,一招手,叫来一个黑衣手下,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转身进了楼。
到了小楼二层,琅华发现这里和她上次来的时候,一点儿也没变,就连那面被孤嬛夫人打翻的铜镜也依然倒扣在那里。
而孤嬛夫人这一次却径直走向那面铜镜,将它翻转过来,反倒对着镜面,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
众人陆陆续续地上了小楼,看见的就是孤嬛夫人对镜自照的背影。
听到众人都来了,端木孤嬛依旧没有回身,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自己的脸,良久,才幽幽问道:“你们说我美吗?”
无人答话。
端木孤嬛轻笑着放下铜镜,转过身来,一双美目扫遍众人,她才又曼步轻移,坐在床上:“你们也都坐下吧。”
陆晏怀抱着双臂靠站在窗边,陆小凤、花满楼和琅华三人围坐在桌边。
花满楼用手摸到了灯盏,轻触灯座上蜡烛的芯,确认还可以用,他才细心地点好灯。
他自己看不见,可他却时时刻刻都记得要给别人带来一份温暖和光明。
端木孤嬛盯着那如豆子般大小的火苗,竟也软了软神色,开口道:“陆小凤,不如你先说说你都查到了什么?”
陆小凤道:“查得不多,也不少,刚好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哦?”
陆小凤看着端木孤嬛道:“在下斗胆,夫人闺名想来不是孤嬛二字,该是重婳二字才对。”
端木孤嬛闻言沉默片刻,才道:“证据呢?”
陆小凤从怀中掏出那张素笺,继续道:“在下曾用夫人的亲笔手札和这上面的字对照过,如出一辙。”说着,陆小凤腕上一用力,将素笺掷给她。
端木孤嬛接过素笺,朱唇轻启,念道:
心比鸿鹄凌云志,奈何此生燕雀身。
东风安敢来送礼,一朝冲天神鬼愁!
念了一遍又一遍,端木孤嬛竟是不可自抑地低声笑了起来,甚至眼角都笑出了泪花,她也没有停止。
屋子内只有孤嬛夫人的带着苦涩的笑声,却无人忍心打断她。
笑了好一会儿,端木孤嬛才渐渐平静下来,整理衣襟,目光落向桌面上那盏孤灯,人却似乎已经沉浸沉浸在过去里……
“若问倾国何处寻,孤嬛一笑天地失。这句诗是用来形容端木孤嬛的美色的,可又有谁能知道倾国绝色的端木孤嬛早就没有了脸……”
此话一出,琅华立时心里一紧,一旁的花满楼握住她有些凉意的手,陆小凤却似乎早有所料的轻声微叹,而陆晏怀站在床边的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端木孤嬛也不理会他们的反应,继续幽幽道:“端木府在武功上并无出彩之处,在经商上也没有多大能耐,亦无将相之才,只有历代府中女子都出落的格外美丽,这也为端木府带来了在武林立足的根本,靠着美丽的女儿,或是与世家门派结成姻亲,或是送入朝廷,以此来稳固地位。
“上一代端木府的府主生下了一对同胞姐妹,府主大喜,一个取名叫孤嬛,一个取名叫重婳,都寄予了厚望,无奈两个女孩渐渐长大,却发现孤嬛美丽异常,而重婳堪堪平庸之色。端木府从来都不是一个太平的地方,这个步履维艰的古老家族,它重财重权重势,却绝不会重视一个毫无用处的无盐女子。而江湖上也只闻端木孤嬛,不知重婳……”
正说话间,端木孤嬛突然一顿,木梯上的脚步声咯吱咯吱地响起,只见无归一身粗布麻衣出现在楼梯口。
“你来了?”端木孤嬛拢拢发丝,轻声道。
无归平板地回道:“我来了,你继续吧。”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她。
端木孤嬛不以为意地继续道:“重婳就像是一株荒草,安静而又不甘地生长着,只有一个老婆婆陪着她。寂寞了她就以数婆婆脸上的褶皱为乐,她到现在还能清清楚楚记得,婆婆脸上的皱纹是如何一条接着一条堆积出来的,闭上眼睛,她都能精准地画出那条皱纹是出现在那里,长几许粗几许深几许,分毫不差……”说到这里,她又停下来,突然问道:“你们知道她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吗?”
众人一片默然,心下叹息——那样深刻而隽永的记忆,必然只能是日复一日一遍又一遍地不停去看,未必是自愿,却定然是无可奈何。
端木孤嬛柔柔一笑,自己先回答了:“因为在重婳那段荒凉的岁月里,一个婆婆就已经是她所能接触到的所有人和事!她不仅被无视,还被视为耻辱,对于一个盛产美色的古老家族,她的存在就像是一个劣质品砸了老字号的招牌,他们不用她知书明理,不用她晨昏定省,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她能够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别院里,千万别碍了别人的眼,他们对她唯一的仁慈,就是让她活着……
“可是婆婆是心疼她的,她开始教她读书写字,告诉她,世界很大,并不只有她这一个小小的院子,告诉她,等到有一天,她要凭借自己的能力走出去,她习字、识书、明理,心也变大了。她想要出去看一看,也一定要出去看一看,可是出了院子,还是端木府,她又能看到什么呢?”
说到这里,她直直看向无归,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地从嘴里吐出:“只有永无止境的闲言碎语、嫌弃和羞辱!”
无归却没有看着她,反而低垂了眼帘,只能看到她抓住楼梯扶手的手紧得有些泛白。
端木孤嬛缓了缓情绪,不再看无归,又接着道:“她还看到了她的同胞姐姐,风华无限,千娇百宠,前簇后拥,她是端木府里的明珠,而重婳却连路边的石头都不如!可为什么会是这样?明明同样是女儿,只不过一个长的好点儿而已,凭什么重婳就要在那座荒楼里和陪着一个老妇一起行将朽木?”
无归突然截口涩声道:“你只看到孤嬛人前的风光,又怎么会知道她人后的苦?你是被人遗忘了,可你怎么会知道,有时候被人遗忘也是种幸福?被人惦记的人,也不见得比你多出多少自由!她的人生早就已经被暗定,她就和一个牵线木偶没什么两样!”
孤嬛夫人豁然起身,对无归喝道:“那是你无能!”
无归毫不退缩地回道:“我无能?那你所有的能耐就是用来抢走姐姐的未婚夫吗?”
一旁的花满楼众人,听到这里又哪还能不明白?无归是孤嬛,孤嬛夫人其实是重婳,可为什么两人会调换了身份?甚至连脸都一起调换了?
孤嬛夫人却冷嗤道:“我抢走了你的未婚夫,不照样说明你无能?”
站在阴影处的陆晏怀突然出声道:“母亲,儿子想知道后来的事情。”
孤嬛夫人看着他:“你不早就把我那些底子调查的清清楚楚了吗?”
陆晏怀神色不明道:“我想听你说。”
无归冷哼道:“还有什么可说的?那样不光明的事情她怎么好意思和你说?”
端木孤嬛也冷颜以对:“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就是暗中使了诡计勾引了你的未婚夫关自在又能如何?你空有倾国之貌,不照样是连个男人都守不住!”
无归立刻接道:“不错,你是勾引成功了,可还不是被人换了张脸?”
眼见两人又要不管不顾地吵起来,花满楼突然轻声一叹,开口道:“两位夫人各有苦衷,难免心有怨气,可若能对他人多分谅解多分体贴,岂非大善?”
他的声音温和且包容,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效用。
端木孤嬛听后,跌坐在床上,有些半哭半笑道:“你说的不错,可谁给过我机会对他人体贴对他人谅解?”
当她命如草芥众人唯恐避之不及之时,有谁会需要她的体贴她的谅解?她只能靠着自己一样一样地争来!
陆晏怀幽幽开口道:“有一个人需要你的体贴和谅解,可你不还是把他杀了吗?”
“那不一样!”端木孤嬛猛然抬头。
“呵!”陆晏怀略带讥讽地开口,却不再多言。
无归突然道:“既然你说不下去了,就由我来说。再后来,端木府和万马帮联姻,把我许给了万马帮的帮主关自在。
“那是他第一次来到端木府,身披紫色大氅,我见过那么多男子,却从未见过一个他如那样的,那样的肆无忌惮偏偏你又觉得他充满男子气概……”
她的声音轻轻的,似乎在怀念初见那一刹那的美好,说到这里,无归突然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就是连贪婪,也是一样的肆无忌惮!”
“贪婪?”陆小凤突然好奇道。
“不错,就是贪婪。他贪权利,贪财势,最贪面子!”
“面子?”陆小凤忍不住又出声道。他心中对这个塞外万马帮帮主实在很好奇。
“不错,他想得到什么,会不择手段地去得到,但却绝不会落人口实。例如,”无归的语速突然缓慢下来,带着说不出的古怪:“他当年迷恋我的美貌,又贪爱重婳的性子,但又不愿姐妹同娶坏了他专情的好名声,所以他选择将我们合二为一。”
“合二为一?”琅华脱口惊呼,看着孤嬛夫人和无归的脸,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她心中渐渐形成。
冷哼一声,看着琅华无归继续道:“就是你想的那样,他扒下了我的脸皮,给了重婳,这样,一个既有着他迷恋的容貌,又有着他欣赏的性子的女人就出现了。”
琅华证实心中所想,忍不住心中闷痛,就听身边花满楼情不自禁低声喃喃道:“关帮主这一举动,却同时毁掉了两个举世无双的好女子,他本不该……本不该……”
众人一时静默,皆为关自在的手段而唏嘘不已。
江湖有传闻,万马帮帮主关自在生平有三好,分别是好醇酒,好名马,好孤嬛夫人,一时江湖皆盛传关自在爱妻如命,原来就是这般爱法吗?
关自在,竟然是这样一个贪婪到极致而又任意妄为的人!最可怕的是,他还有着强大的能力,手握重权,本人的武功修为也在江湖上名列前茅。
陆小凤略一思考,突道:“两位夫人选择把事情告诉我们,可是要我们合力对付关自在?”
“不错,”无归道:“关自在早早开始修炼《婆娑苦世孽造经》上的武功,这些年来虽然深居简出,淡出江湖,但以我们对他的了解,他一定是在潜心练功。”
孤嬛夫人也开口道:“我已经得到了可靠消息,他已经神功大成……”
“这部经书竟是关自在的吗?”花满楼问道。
端木孤嬛解释道:“你知道的那本,正是我从关自在手里偷出来的。”
琅华也问道:“那现在那本经书是在你的手里?”
不待孤嬛夫人说话,花满楼抢先开口问道:“不知夫人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去对付关帮主?”
孤嬛夫人心知花满楼不想琅华知道经书的下落,也不落了他的意,摇摇头道:“不是我们去找他,而是他来找我们。”
陆小凤道:“夫人怎么知道关帮主会来?”
“我和他有过约定,不许他踏入太原府半步,可今夜,关曜嘉却暴毙了……”
“所以关帮主有了来的理由?”陆小凤摸摸胡子续道。
端木孤嬛神情诡异道:“这不正就是关自在吗?为了能够不悔约又光明正大的来太原府,死一个侄女算什么?”
众人又是一惊,孤嬛夫人的意思不就是暗指关曜嘉是被关自在所杀吗?万马帮帮主膝下无子无女,对唯一的侄女简直宠到天上去,江湖人人皆知,怎么会为了来端木府就这般牺牲掉?
端木孤嬛看着他们的神情:“你们不信?”
花满楼微微苦笑:“夫人所说,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哼,”孤嬛夫人一声冷哼,接着道:“我敢保证,今夜关曜嘉一死,明日关自在就该亲临府上了。”
陆小凤思索道:“就如夫人所言,关帮主这样费尽心思甚至不惜牺牲宠爱的侄女来端木府做什么?”
陆晏怀冷冷开口道:“不是告诉过你,他很贪婪吗?他神功大成,自然想要扩大手中势力,而端木府正是他想要染指的第一块肥肉!”
琅华突然略显诧异道:“可他不是已经娶了孤嬛夫人了吗?”这对夫妻,竟然彼此心心念念地都是吞掉彼此的势力,当真是奇怪至极!
“一纸婚约又算得了什么!”端木孤嬛嗤笑道。
陆小凤突然开口道:“在下自然愿意帮夫人的忙,只是不知夫人可否告知,为何嫁了陆侯爷后,又会改嫁关帮主呢?而陆侯爷的人现在又在何处?”
“你这是替翁幼西来查的?”却是无归开口问道。
“正是。”
无归冷冷道:“你陆小凤倒是爱管麻烦!”
陆小凤道:“在下只想把事情查个清清楚楚,不想被人当刀使。”
“你这是在怀疑我们骗你?”
端木孤嬛自听到陆小凤所问,就一直眼帘低垂,静默不语,此时幽幽叹口气,众人又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只听她缓缓开口道:“这就关乎我毕生所爱与所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