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除了伟大的叶浅予、张乐平这一帮“家”之外,还有陈烟桥、
李桦、野夫、罗清桢、新波另一帮大“家”。
“漫木”的概念,就是“漫画”与“木刻”的合称。
学校有壁报。我们自觉已经长大,能够自己画出漫画和刻出木
刻来。逢有游行和集会,也懂得赶忙把那些出名的漫画和木刻作品
放大画在布上用来布置会场,或做游行旌旗招牌。
这么一直忙碌、兴奋,为了抗战我们就这么慢慢活着,长大。
张乐平和其他漫画家不同。别的漫画家难得见到速写功夫,张
乐平时不时露几手速写。准确,生动,要害部分——比如眼神,手
,手和手指连接的“蹼”的变化,全身扭动时的节奏,像京戏演员
那种全身心的呼应。我既能从他的作品得到欣赏艺术的快乐,又能
按他作品的指引去进一步观察周围的生活。
每一幅作品都带来一个惊讶和欢欣。他的一幅《打草鞋》的速
写,我从报上剪下来贴在本子上,翻着翻着,居然翻得模糊不清了
(堪怜当年土纸印的报纸)。
他还画了一套以汉奸为主人翁的《王八别传》的连环画,简直
妙透了、精彩透了!笔墨挥洒如刺刀钢枪冲刺,恨日本鬼,恨狗汉奸
,恨得真狠!而日本鬼的残酷凶暴和狗汉奸的无耻下流也实在难找替
身。
他想得那么精确传神,用笔舒畅灵活且总是一气呵成。看完这
四幅又等待下四幅,焦急心情,如周末守候星期天,茫然心情是十
天半月后的等待。
这种等待,这种焦虑,这种迫切的遗痕,在我今天的国画写意
人物刻画和笔墨上随处可见。我得益匪浅。如有遗憾,那只是我当
时年幼无知领会不深。
在学校,我有个读高中的同学李尚大。这人与宰相李光第是同
乡。他是学校有数几个淘气精的偶像。胖,力气大,脾气好,能打
架,有钱,而且是个孝子。
暑假到了,同学回南洋的回南洋,回上海的回上海,回广东的
回广东,回四面八方的回四面八方,剩下七八个有各种理由不能回
家的人留在学校。那么空荡荡的一座文庙,一出去就是街,就是上
千亩荔枝、龙眼树,就是蓝湛湛的一道河流,漫无边际的沙滩,太
好玩了。
就缺个领导人。
当然是李尚大。可惜他也要回去。他家离城里百八十里。他常
邀一二十个高中同学步行回家。我们想去,不准!嫌小,半路上走不
动怎么办?
他家是我们想像中的“麦加”,听说房子又好又大,住五六十
人也不要紧。妈好,煮饭给大伙吃,从不给儿子开小灶,一住就是
一两个月。像是大家的妈。
忽然听说他这个暑假不回家。
你想我们多高兴?他胖,怕痒,我们一拥而上挠他的痒,他要死
要活地大叫,答应请我们吃这个那个。
我们是他的“兵”,他出淘气的主意,我们执行。他会讲出奇
不意的故事,一句一句非常中听。
听说他妈梅雨天气放晴之后,就会在大门口几亩地宽的石板广
场上搬出一两百个大葫芦,解开葫芦腰间的带子,一剖两半爿,抖
开全是大钞票。她晒这些发霉的钞票。
想想看,又有钱,又会打架,又喜欢跟我们初中生在一起,脾
气又好,我们怎能不服?
晚上,大成殿前石台上一字排开,他教我们练拳脚、拉“先道
”、举重……我想,他也自我得意,也喜欢我们,要不,干吗跟我
们在一起?
有年开学不久,祸事来了。学校一个教员在外头看戏跟警察局
长太太坐在一排出了点误会,挨打后鼻青脸肿逃回学校。让大同学
们知道了。这还了得?打我们老师!出去将警察局巢穴踏了,局长、
股长……齐齐整整,一个不漏地受到一两个月不能起床的“点化”
。
事情闹大了。政府有政府的理,学校有学校的理。架,是帮学
校打的;打警察及诸般人等又是违法行为。学校的后台硬,政府说
到底也奈何不得,做了个“面子”行动,开除三个同学,一个是坐
在我后边课桌的同班同学,两个高中生,其中之一是李尚大。
学校这么做,人情讲不过去吧!开除这三个同学布告贴出,接着
是为他们开了个欢送会。
李尚大走得静悄悄,几天后我们才知道。可以想象,多么令人
惆怅!
就那么走了!一走五十年我们才再见面,这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
李尚大走的第二年,我也打坏了人,头上流血,有三个伤口。
这一场架一不为祖国,二不为学校,百分之百地为自己;学校姑念
是“战区学生回不了家”,“两个大过、两个小过,留校察看”。
我原本就不喜欢读书,成天在图书馆混,留了无数次级已经天
地一沙鸥似的落寞,再加上来这么个仅让我留一口气的处分,意思
不大了,人已经十五六岁,走吧!就这么走了。
……这个李尚大在哪里呢?他不可能再念书了吧!方圆一千里地
的著名中学他哪间没念过?那么,找到他岂不是没一线生机?他四方
云游去了,找不到了。此念绝矣!
世界上还有谁呢?
张乐平!
跟随张乐平
认识张乐平吗?当然认识!那么多年,熟到这份程度,怎能说不
认识?只可惜他不认识我。
报纸上说他在江西上饶漫画宣传队当副队长,叶浅予走后他当
正队长。找到他,不让我当队员当个小兵也行。他没有什么好怕的
嘛!我又不会抢他的队长位置。
江西上饶怎么走法?有多远?钱不钱倒是不在乎,我一路上可以
给人画像、剪影,再不,讨饭也算不得问题吧?又没家乡人在周围。
我如进了漫画宣传队,就像外国人爱唱的那两句:
“到了拿波里,可以死了!”
张乐平这人也怪,几年来,他一下这里,一下那里,先是南京
,后是武汉,又是江西上饶三战区,一下金华,一下南平,一下梅
县,一下赣州,也不知是真还是假。我如果下决心跟着追下去,非
累死不可!于是老老实实在德化做了两年多的瓷器工人,在泉州和仙
游做了两年多战地服务团团员,半年小学教员,半年中学教员,一
年民众教育馆美术职员。这几年时间里,画画、刻木刻、读书、打
猎、养狗、吹号、做诗,好像进了个莫名其妙的大学,人,似乎是
真的长大了。懂了不少事,凭刻木刻画画的身份,结识许多终身朋
友。
稍微稳定之后又想动,好朋友帮我设想一个方案:“军管区有
团壮丁要送到湖南去,你不如跑他们一起去,虽然说步行三个省路
程稍微远了点,你省钱啦!一路上有个伴啦!先回老家看看爹妈,歇
歇脚,再想办法到重庆去,那近多了是不是?到重庆后有两个方案,
一个是进徐悲鸿的美术学院,一个是设法到延安去,那地方最适合
你,到时候我再帮你忙。我这里有三封信,江西赣州剧教队曾也鲁
、徐洗繁一封,长沙一封,重庆一封,你要放好。事情是说不定的
,若到半路上出意外,你就留在赣州剧教队。赣州是两头的中间,
留下来也未尝不可,到时候再说吧!”
从永春县出发,凄风苦雨开始,一千里?二千里?三千、四千、
五千难计算,就靠两只脚板不停地走。那时候,两眼务必残忍,惨
绝人寰的事才吞得下去,才记得住。半路上,营长、连长开始在我
背后念叨,指指点点。非人生活,壮丁急剧减员;看那些眼神和阵
势,似乎是要热烈邀请我参加壮丁队的行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教育部剧教二队在赣州城边的东溪寺。
为什么一个演剧队会驻扎在寺里头呢?因为它根本不像个寺;毫
无寺的格局和章法。东一块、西一块,顺逆失度,起伏莫名,不知
是哪位粗心和尚的蹩脚木匠朋友的急就章。正如北京人常说的一句
话:“瞧哪儿哪儿都不顺眼。”没一间正经房子,没一个正经角落
,楼梯不像楼梯,板墙没板墙样子,天井不像天井。绝望之至,霉
得很。
幸好剧团的人都有意思,极耐看。
和我有渊源的是徐洗繁兄嫂;算得上老熟人的是陈庭诗(耳氏)
兄;谈得来的是殷振家兄、陆志庠兄。我在队里太小,无足轻重,
是个见习队员。实在说,根本没有我做得了的事。留下我,是看那
两封信的面子,小小善举而已。
耳氏打手势告诉我,张乐平也在赣州。
“啊!”我像挨电击一样。
他又打手势说:
“就住在附近伊斯兰小学里。”
“啊!”我又来了一下。
一天之后,耳氏带我到张乐平家。
东溪寺队部出大门左拐,下小坡,走七八步平坡,再下小坡,
半中腰右手一个小侧门,到了。
穿过黑、臭、霉三绝的“荒无人烟”的厨房,下三级台阶,左
手木结构教室和教室之间有一道颇陡的密封长楼梯直上张公馆——
一间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