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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多被玛利亚赶出了房间。
他踌躇着,他的房间离上尉的房间并不远,他花了大把时间在去的路上,还来回走了三次,看着自己的房间被玛利亚紧锁的门,只得返回去轻轻敲开了上尉的门。
因为维克多并不会到两人原本的办公室去工作,上尉索性就把独自工作的地点选在了自己房间。他依旧把自己埋在成堆的档案文件中,对于来造访的客人,他问:“有事么?这个时候你应该陪在玛利亚的身边。”
上尉头也不抬,他要查阅大量的数据,并校验手下的人有没有搞错。他年纪大了,这样的工作对他来说有些吃力,但是再也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基地的运作。维克多被派来主持这里的工作的,本应该替上尉分担不少,但是他什么忙都没有帮上,又不可能再派一个人来帮忙处理这些重要的事物,什么事都只能劳烦他一人亲力亲为。
“难道你是想来帮我的忙么?”
“玛利亚想要好好休息,我怕打扰到她,就离开了房间,因为没地方去,所以来你这儿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维克多在上尉面前坐下,他显得紧张极了,他不是一个合格的间谍,他在害怕,他在颤抖。他本就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他想要的情报只要他开口,上尉就会告诉他,他又不是小偷,他现在得这样说服自己。他只是来知道一些他本该知道的东西,然后再一不小心就说漏给了玛利亚,当然,他不知道玛利亚在替波兰游击队收集情报,他在心里总是这样对自己说着。总之呢,他先得让自己安静下来,博得上尉的信任,大方自然一点,这又不是犯罪!
“虽然我一直偏爱文学,但简单的数据处理,我还是可以帮上忙的。”维克多从桌上拿过一本账目,打开看,密密麻麻的物资出入数据简直不是人计算出来的,当即让他头疼起来,以前也有面对过,但始终不习惯。
“每天有成百上千种物资进出,还来自不同的地方,品质不同,生产日期和保质期不同,运往的目的地不同,负责人不同,所以,成就了这么多厚厚的账本。在隔壁的楼里,数十位士兵在负责整理并调度这些物资,我只是负责审核,确保不会出现大的差错,但已经要人命了。我跟你说过,若不是一个负责的长官,大可只是在文件最好后签个字就把它扔在一边即可。可是我不能那样做,良好的后勤保障是对前线士兵的生命负责。我打过仗,我饿着肚子打过仗,那是最可怜的,随时都得面对死亡,肚子还饿得咕咕叫,那是最可怜的。死囚在临刑前尚且能吃一顿饱饭喝一瓶好酒,你无法想象,饿着肚子和敌人拼命是什么样的感受。你甚至不知道你到了前线来到底是为了保护什么,你没有房产没有土地,连老婆都没有,到底这般拼命是为了保卫什么呢?腐朽无能的政府?!当然,你也不能想太多,那时你没有时间,炮弹在你头上呼啸而过,炸起来的尘土钻进你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里,你都不知道挤在你身边的战友是死是活。只要你稍稍一抬头,子弹就能打穿你的脑袋那时,你根本没办法抬头,你都饿得没有力气动弹了。可是该死的长官一声令下,你又不得不冒着枪林弹雨爬出战壕向敌人的阵地冲锋,饿着肚子和他们拼命,连眼睛都睁不开,任何动作就像机械一样执行着,你都恨不得倒在地上装死,至少可以美美睡上一觉。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反正退出阵地后,我把属于我死去同胞的那份食物都吃了,肚子涨涨的感觉最好不过——那时你都恨不得把你无能的长官杀了吃掉!我干了前者,后面的没干,实在没那个胃口——我得为了我那些在前线浴血的同胞着想,所以什么事都自己去干,这样我才能睡得安稳。”
“我能帮上什么忙么?没有灵感写东西玛利亚又在睡觉的日子,我会很无聊的,我想我真的可以帮你做点事,我会认真对待的!”维克多把那本明显整理好的账本放回去,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很自然,但是,又显得那样不自然。他像空着肚子的人去找工作一样,他是多么渴望上尉能点头啊,但是事实上,他又不需这样伪装,他并不需要乞求工作,再伪装得过分些就暴露了!
“你确定你不会被无聊的计算搞得火大,然后摔了账本走人?你是我的长官,我没办法责备你,但是我希望你对自己的同胞负责。”上尉似乎很乐意有人来帮他的忙,而且是个看上去很真挚的人。
“嗯,我会认真的,我知道我是个德国人,我不可能会害我的国家!”
维克多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却十分矛盾:如果让一队运输车队被抢了,那是不是就有几个士兵要饿肚子呢?
“那好吧,你帮我把这几页的数据核对一下,就是看看他们有没有计算错误,有错的就标注出来。显然你还不知道哪些要被归类为不合理的数据,我只求你做一些简单的加减计算。我现在快忙不过来了,一到冬天,手脚就不听使唤,而工作又加剧了。现在我得带着这几本账目到各个仓库去对着实物视察一番,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没问题吧?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跑来问我,不要随便判定那些就是对的和错的,不认真对待的话,我就还得重做一次。”
上尉把手中的账本给了维克多,他自己抱着另外的几本出了门。
维克多答应玛利亚,首先要搞到一张较准确的运输车队行进路线图。这里的交通发达,上尉有很多路线可以选择,对波兰游击队来说,很难搞清车队的动向。挂在上尉房间里墙壁上那张地图就是维克多的目标,那不仅仅是一张地图,更标注了几条主要的运输线,还有发生紧急情况后的特殊路线,极具军事价值。
但是显然,维克多不能找借口把它拿到自己的房间去,他得把它画下来,分成许多小份儿一一画下来,尽量画得详细些,每次来画一点,最后再拼成一张完整的地图。
维克多把上尉交代的工作放在一边,他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铅笔和纸,照着地图的轮廓仔细描绘起来,不时盯着门看,又竖起耳朵倾听脚步身,一旦有什么异样,他得做好撤退的准备。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上尉回来了,他抖落掉身上的雪,呼出热气温暖双手,他看见维克多有很认真地在审查账本,很高兴地从口袋里掏出被热水温过的小酒瓶,给维克多倒了一杯,他自己就着瓶口就喝了一大口,发出很满足的声音。
“为什么,地图上的公路被你标满了记号?”这个问题,维克多刚刚才注意到,那些极细小的数字隐藏在复杂的路线边。
“你有注意到?”上尉并不奇怪,地图太显眼了,维克多会好奇很正常。
“这里的公路系统很完善,也很复杂,纵容交错。我们的职责是把物资安全送到前面的一个补给站,再有他们组织发往更前面的地方。这一路上,波兰游击队的活动很猖獗,为了不让运输路线泄露出去,我给我们能走的几条路编上号,每次运输车队走哪一条,都在我脑子里随机生成,没有人能事先知道,有时还要让他们特意绕远路,都是为了安全着想。”
维克多带着沮丧的心情回到房间,他根本不可能搞到运输线路图,挂在墙壁上那张图上标注得显眼的路线都是迷惑人的。
他把画好的一小块地图交给玛利亚,一脸的无可奈何向她解释:“就算我在一旁偷听,你们也来不及准备,因为上尉是当天才决定路线的,你们根本来不及埋伏在路边。”
“让你画地图,你这是在搞创作吗?”玛利亚完全不需要维克多把一副地图画出艺术效果来,她鼓着嘴叉着腰,对于维克多的无能,她相当失望,她给他出主意:“你可不可以让上尉把决定运输路线的权力交给你?”
“他决定的时候没出事,一交给我就出了问题,这让我怎么逃脱得了干系?”
那是维克多最害怕的事情,一旦败露,也许连上尉都不会原谅他,要将他送上军事法庭,甚至会连累他的父母,卡钦斯基家,玛利亚和孩子。
“玛利亚,你不能让我去冒险,这样做是会被抓住的,会死的!”
“就算你因为这件事而死了,我也会告诉我们的孩子,你是个勇敢的男人,如果就此退缩,就算活下来了,我也会告诉我们的孩子,他爸爸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维克多也觉得自己没用,可是,他已经鼓起勇气踏出那一步了,再往前走,可就是火坑了!
他蜷缩在一旁,像害怕阳光的吸血鬼般躲避她苛责的目光。
她意识到自己对亲爱的维克多太过分了,马上融化了冰冷的表情,安慰他:“我爷爷的状况相当糟糕,有消息说他生病了,虽然是一个倔强的老头,但年龄是不能抗拒的。他需要得到好的照顾,可是他不肯回来,他需要药品,食物和厚实的衣服,他和他的手下们需要太多太多的东西。只有你能帮他们,没有你,他们就都冻死了,维克多!你的肩上开始担负越来越多的人命,这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如果你能放弃我,你就可以逃避这一切责任,但是,只要你还想拥有我,你就得付出努力。因为我的国家和我的民族驱使我站出来为更多人的幸福而战斗。这样的事情肯定是让你为难了,我亲爱的维克多,但是,这些我们都没办法逃避,勇敢面对才能找到出路。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把这幅地图画完,就算不能因此摸清运输车队的行经路线,我们也能把它当成是一幅有用的军事地图来使用,这对游击队来说,也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维克多把头抬了起来,突然他眼里闪出了亮光,像黑夜里快饿死的猫看见了一只跑不动的老鼠。
玛利亚却有了新的主意:“上尉不是说要在圣诞节的时候给镇上的人再送去额外的食物当成礼物么?争取到更多物资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我会让爸爸去通知游击队派一些人早些潜回小镇上准备接收那些物资。我想镇上的人之前得到的食物也够了吧?今天晚上,我就得让父母挨家挨户去告诉那些人这个秘密。我们家因为为德国人工作的事情而倍受邻居的误解,今天晚上我就要让他们知道,卡钦斯基家一直有在帮助游击队,他们所看到的,不过是一种假象罢了。以前我们一直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现在也没了办法,因为镇上突然来了些陌生人,又不可能都住在我家,所以得需要大家的配合才行。在那之前,维克多,你得找时间把地图完成,画成传世名作也没关系的,它是有价值的东西。”
维克多按照玛利亚的要求又去找了上尉,借助帮他整理账目的机会,向他提出了更过分的要求。
“我觉得你对波兰人太好了,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善良的人了,从没有哪个国家的占领军对被占领国的人民这般友好过,你已经能载入史册了。但是,我又不得不提醒你,你所做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白费的。你被你的玛利亚绑架了,你被你对她的感情囚禁了。让我打个比方来说吧:你在一家公司上班,每天在回家的路上,你都会给一个乞丐两马克。一开始,他会感激你,当你给钱或者他收到钱成了一种习惯的时候,他便觉得这是你应该给他的。要是哪一天你只给了他一块钱,他反而会恨你,因为你本应该给他两马克。相反的,你在一家公司上班,每天在回家的路上,你都要揍一个乞丐两拳。一开始,他会恨你,当你揍他或者他挨揍成了一种习惯的时候,他便不再恨你。要是哪天你只揍了他一拳,指不定他还会感激你,因为你突然对他仁慈起来——这个故事是我听来,又加工了一下讲给你听的,我认为很有道理。维克多,人类本身就是犯贱的动物,你不能对本就不喜欢你的人太好,波兰人就是这样,不好好教训他们,他们就皮痒,所以我一直奉行谁犯错就严厉处罚谁的政策。我们一向以威权来维持在此地的统治,同时可以给予他们一点点适当的好处来巩固这样的统治地位,但是你显然把那一点点好处放大了无数倍,这让我很担忧,你像是在溺爱你的孩子,以至于他长大后能骑在你的头上向你发号施令。如果把狼养得太大,他会吃了你的,当你养的蟒蛇不吃不喝直直的躺在你的身边时,它那是在丈量自己能不能把你吞进肚子里,你却不知道这样的危险。你要小心,你的善良和单纯正在被某些人利用。好吧,我说的正是你的玛利亚,当然,她为她的同胞所做的一切,我都能理解。因为她是一个波兰人,我若站在她的角度,也会前方百计的利用你这个傻瓜,即便用上怀孕的招数——我也看得出,玛利亚是真的喜欢你的,只是,战争总会让这单纯美好的爱情染上尘埃。你们本身便属于不同的,敌对的阵营,你们若要在一起,必然会遭受更多的污染和考验。我不会干涉你的私生活,我只想提醒你要注意安全,不要离开自己的阵营太远。”
尽管上尉说了很多发自肺腑的话,但是他还是答应在圣诞节到来前尽量从仓库里拿出更多的物资来资助土豆泥小镇上的人。
“我就来当一回圣诞老人,让他们的餐桌更丰富起来吧!”
平安夜前两天,土豆泥小镇上突然冒出了很多陌生人。那时天气更加寒冷,他们却衣着单薄,大多留着浓密的胡子,很脏,像强盗一样,乌贼一样的眼睛到处转悠,格外警惕,一根烟要好几个人分享,大家轮流转着,不少家庭打开房门把他们迎进去,就像欢迎自己的兄弟或者儿子回家一样,然后他们便不再出来。整个小镇都充满了欢声笑语,但又出奇的安静,除了维克多,没有一个德国人见过他们。
卡钦斯基家也来了一个客人,一个枯瘦的老头,始终烟不离口,精致漂亮的烟斗,呼出的却是最拙劣的烟土味儿,想来是不配的。他看上去像生了病,但说话的声音却很大,苍劲有力,震得玛利亚家的玻璃都要发抖,却总是咳嗽,越是咳嗽,烟抽得越勤。威廉也不得不低下头来听他训斥,像只跑不动的老鼠遇见了一只饿极的猫。老头的声音虽然带着愤怒,但终究是悲伤与无可奈何居多,卡钦斯基老太太在一旁抹眼泪,被老头瞪一眼,也不敢哭了。
维克多和玛利亚待在外面,透过窗户缝偷看房间里面,维克多吓得想要逃跑,他已经知道那个老头是玛利亚的祖父,威廉那倔强的爸爸,想必打起人来比威廉更有力。
“他要是有枪,一定会一枪崩了我。”
最终维克多还是被抓了进去,单独和卡钦斯基老头子待在一个房间里,其他的人都被赶了出去。
老头子从始至终都端正地坐着,稍稍打量了一会儿维克多,满意地点点头,却不说话。他不停地抽着烟,很快整个房间里烟雾弥漫,维克多强忍着呼吸,虽然他也偶尔会抽烟,但老头子的烟草是他所不能忍受的。如果有更多的尼古丁钻进他的肺里,他会跟着这生病的老人一起咳嗽起来,那样就太失礼了。
维克多还是忍不住让自己剧烈的咳嗽起来,他最讨厌有人在他面前抽着极为恶劣的香烟,但是他的个性又让他不会站出来指责别人,特别是当那个烟鬼是他的爸爸或者玛利亚的爷爷这样的人时,他总得想办法让自己忍受更多的痛苦煎熬。
见维克多咳嗽得厉害,老头吞云吐雾得更厉害了,仿佛这就是他折磨人的办法。
过了好久,当维克多已经被满屋的浓烟熏得流出眼泪的时候,老头子才说:“帮我搞些烟草,你现在知道了吧,你感同身受了吧,树叶根本不是人抽的。”
这样的要求的确没办法让人拒绝呢!好一个狡猾的老头!
老头子并没有留下来和大家一起过圣诞节,平安夜前一天,上尉就把新的粮食交给了维克多。
这一次,维克多让人去挨家挨户敲门,让他们亲自来取,这一次,大家都像约好了一样出了门。
士兵们只想早早发完东西早早回去等待神圣的日子,然后大吃大喝大睡,对于小镇居民的反常虽觉得奇怪,也没人愿意去追究。
当天夜里,老头子就带着他们消失了,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还洗劫了好不容易武装起来的药店,总算没有白白冒险一次。
“还有很多人等着在吃顿饱饭,我们不能耽搁太多的时间。”老头子留下这句,就丢下了家人。
“有时候我不明白,如果留在镇上,至少不会像这样狼狈,为什么还要冒着危险去参加游击队呢?”
“趴下来当条狗自然有东西吃,但是我们想站起来做人。”
“维克多,谢谢你从仓库里特别拿出来的那些烟草,爷爷他很喜欢,这样一来,他觉得冷的时候,抽会儿烟就会好很多。”
“没什么,仓库里刚好有寄给前线某些烟鬼军官的,顺便拿了一点而已,似乎还是上等货,树叶也能算是烟草?想来,他们的确山穷水尽了。或许,他们的那支游击队就是一群一时头脑发热的人组织起来的二流组织,他们需要一个精明的指挥官——我无意打击他们的爱国热情,我只是觉得,一个男人,当他决定去干一件大事时,最好多考虑一下。”
维克多不说话了,玛利亚瞪着她的眼神堵住了他的嘴。
“你说得很对,维克多,你不要害怕,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今年的平安夜,维克多将和卡钦斯基家的人一起度过。
厨房里都转不过身了,维克多和玛利亚待在客厅里,打开窗户,倚在窗边,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静静等待晚餐端上桌来。
按照波兰的传统,他们已经饿了一天。土豆泥小镇难得地沉浸在节日的喜悦里,小孩的笑声远远地就能听见。这都得托维克多的福,曾经有两个平安夜,他们只能在昏暗的房间里吃掉冰冷的食物,然后早早的钻进被窝里期待能睡个温暖的觉,只能祈祷做个美梦,一觉醒来,德国人和红毛鬼已经被打败了。
“今天是最值得庆祝的日子,我们聚在这里一同度过这美好的夜晚!迎接神圣的时刻到来。”
待天上出现第一颗星星后,威廉迫不及待地打开上尉早早送来的美酒,贪婪的嗅着从瓶口蹿出来的酒香,然后才与大家分享。
但是还不能急着开动,按照传统,大家要一起唱圣诞歌,老太太拿出圣诞饼与大家分享,并祝福威廉,然后按照年龄顺序祝福其他人,轮到维克多时,老太太并没有吝啬自己的宽容与仁慈。在接受祝福的时候,每个人口中都会说:“彼此宽恕,也特别祈求天主的爱,不断地与他同在。”
在祝福完玛利亚肚子里的小宝宝后,老太太难免不了要伤感地说:“本来这事是糟老头子来做的。”
本来餐桌上还要放些钱,但因为战争的关系,这个习俗被取消了。
食物异常的丰富,完全看不到战争的影子,有很多不常见的菜。维克多被安排在据一家之主威廉最近的位置上坐下。
胖子主动要和维克多干杯:“不管你对我们家做了多么坏的事,我还是要感谢你为我们镇上的人所做的一切。你可知道,在去年的圣诞节,还有小孩在我们家门前游荡,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因为就我们家的人能在平安夜的晚餐上吃到肉啊,整个镇上的人都能闻到我们家的牛排,猪蹄散发出的香味,小孩子的口水流啊流,那么长那么长,流了一地,都结成冰了。我多想请他们进来,他们的父母却很快把他们吼了回去,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个卖国求荣的家伙!吃我的东西,会烂肠子的!现在他们知道了吧,我们家一直都在为他们的解放而努力,他们现在很尊敬我。我是个厨师啊,等我的店重新开张的时候,他们会又来照顾我的生意的!”
说完,威廉将手中的酒瓶放下,跑到院门口去看,确定没有小孩子的身影后再跑了回来。
“这是莫大的进步,维克多是好样的!”
才喝一杯,似乎就醉得不像话了,大力拍着维克多的肩膀,感情好得就像兄弟一样。
维克多显然并不适应威廉突如其来的友好,但是胖子所说的话还是极大的鼓舞了他做个好人的勇气与决心,他和他干杯,一饮而尽,一杯接着一杯,怎么也喝不醉,相反的,威廉渐渐醉倒在餐桌上,人事不省,他太高兴了。
卡钦斯基老太太和卡钦斯基夫人,玛利亚还有小汤姆,被两个男人跨越年龄的友谊弄得啼笑皆非,一家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把所有的不愉快都抛在一边。
这时敲门声响起,上尉突然来访,他踏进门来,收好雨伞,拍打掉身上的雪花,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突然在这欢乐的时刻到访。
“和年轻人们一起喝酒果真是受不了,所以到你们这儿来讨口好吃的,再也找不到比威廉更好的厨师了。”
上尉是个好人,卡钦斯基家的人都知道,自然格外欢迎。
在席上坐定,饿了一天的人们开始胡吃海塞,笑容洋溢在他们的脸上。威廉得知上尉来了,酒马上就醒了,因为上尉也是酒鬼,他们两个聚在一起,喝酒才有了乐趣。
酒足饭饱后,上尉难免不了要回想起过去来:“我这辈子就没和家人一起过个像样的圣诞节。你们要知道,我是个孤儿,父母什么样我都不知道,教会的孤儿院教会的学校简直比集中营还要黑暗,男孩遭毒打,女孩被强奸——我一向是赞美上帝的仁慈的,但是对于神父和修女,我从来不会给予怜悯,手里有了枪,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好不容易逃到军队了,一战爆发,圣诞节都在战壕里啃着发霉的面包度过。战争结束后,领土被割让,又面临巨额的战争赔款,整个帝国都失去的生气,腐败和混乱,工作不好找,为了生计总是四处奔波。好不容易安了个家,却没办法照顾好老婆孩子——有时候,能安安静静坐下来和自己喜欢的人好好吃顿饭,都显得格外难得。非常感谢耶稣的诞生,能让你我有一个共同的节日共度良宵,我们能放下彼此的仇恨,彼此祝福,彼此安慰,能让我们在填饱肚子后分享喜悦,赞美上帝和玛利亚,是他们赐予我们这片刻的安宁!”
晚餐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结束后,家里没出嫁的小姐要帮忙打扫和整理,到外面丢垃圾。玛利亚拉着维克多一起去,她告诉他:“丢垃圾时,如果听到小狗汪汪的叫声,而且叫得很大声,这表示她明年会结婚。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她未来的丈夫便会从那个方向来。如果叫得很小声这表示她的丈夫将从很远的地方来,所以,换句话说:声音比较大,丈夫就住得比较近,而声音比较小,丈夫则住的比较远。”
两个人侧耳倾听,但是等了很久,并没有听到狗叫,维克多大笑着说说:“这是因为你未来的丈夫已经在你身边啊。”
玛利亚却不那么认为:“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谁家还会养狗呢?”
波兰人相对比较传统,晚餐结束后还会继续庆祝到子夜弥撒结束前,女人们去到厨房清理餐具,准备宵夜。上尉和威廉坐在壁炉前继续喝酒,他们是最好的酒友,都嗜酒如命。他们一边大口的喝酒,一边谈论着战争和未来,威廉又提到了他的饭店,他说在战争结束后他要在第一时间重新开放饭店。维克多不知道他们所说的饭店在哪儿,威廉说被大火烧毁了,一场大火把什么都毁了,这里发生过战斗。他要努力赚钱,第一时间把饭店修好,重新营业,那是他们祖传的营生,不能到了他这一代就断掉。上尉说只要能活到战后就一定会去光顾他的生意,威廉表示一定会为他做最拿手的好菜。
维克多还准备了一份礼物给小汤姆,一本书——《安徒生童话》。这是他在前任的书架上找到的。
“可是我并不认识这上面的字啊。”小汤姆翻动了几页,一脸头疼的表情。
“我觉得每个孩子都应该有一本自己的童话书。虽然是德文版的,但是我想,每个人看了插画都应该知道里面的故事。你可以让卡钦斯基夫人,你的新妈妈讲给你听,重要不是字,而在于你要知道这些故事。一个小孩子,若没有一本童话书,长大后他是会变坏的。”
“那那些坏人就是因为小时候没人给他们讲童话故事所以才变坏的吗?”小汤姆天真地问道。
维克多点点头:“长大了就变坏了,只有心里记着童话故事的人,才是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