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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还好好的,和小汤姆一起到处去玩。吃了晚餐就吵着要去睡觉,这很不正常,她一般要到半夜才肯自己上床。一躺下就睡着了,平时她都要听了故事才睡得着。睡着了就说梦话,一般情况下睡着了就会睡得很沉。后来我就发觉她不对劲,一摸额头才发现她发烧了,好烫,像是突然就病倒了,之前并没有生病的明显症状。我们请来了镇上的医生,他确定只是一般的感冒发烧,可是因为没有药,他也丝毫没有办法。我让威廉去找你帮忙,找你们的医生来救救苏珊娜,可是他不肯去,他认为如果只是发烧的话,睡上一觉大概就会好吧。就这样一直拖到半夜,呼吸都很微弱了他才肯去。”
维克多大致了解了情况,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来找他帮忙呢?威廉就是一个混蛋!
卡钦斯基夫人守在在房间门口,她焦急地透过打开的窗户向里面探望,房间里医生们在抢救病危的苏珊娜,玛利亚和妈妈在一起焦急地等待着。另一个房间里,卡钦斯基老太太的哭声时不时传来,想必小汤姆在安慰她。威廉蹲在院子里和上尉一起抽着烟,维克多站在他身边,没有和他们一起靠着烟草打发沮丧的心情。
“我已经让人连夜去请更好的医生了,我们的仓库里又堆满了药品,苏珊娜不会有事的。感冒发烧引发的急性肺炎,这不是什么大病,维克多被他们打得半死,不也活过来了?你们不必担心,看在你为我当了这么久的厨师份上,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苏珊娜恢复健康的。”
上尉用轻松的语气安慰威廉,其实维克多知道,他所说的病症对于一个才四岁的小女孩来说,是足以致命的。
“都怪我,我不该把她放进冰箱里,她还那样小,冰箱里那样冷——是她自己要往里面钻的,我只想把冰箱门打开,让他们站在外面凉快凉快而已。我真蠢!我应该把她早点抱出来的,至少我应该早些来找你们帮忙救救她,她是我的小女儿,是我最珍爱的宝贝儿!如果她出了意外,我不会好过的,上帝一定会惩罚我的!就算上帝原谅我,我自己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上尉,我已经把那些混蛋找出来了,狠狠地处罚他们。”
那些人拿别人的生命当赌博的道具,如同古罗马帝国的腐烂贵族们观看角斗士的生死对决一样,一旦有人倒下,总有人发出喝彩声!维克多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苏珊娜还只是个孩子,那样可爱,他们却能那样残忍!
“嗯,我会让他们到前线去,就向上司报告说是他们自愿要去的,他们迫切地渴望到最需要他们的地方去见证敌人的倒下,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帝国功臣册上。”
“那样会不会变成是我们太残忍了?”
“应该让他们知道生命的可贵,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一九四一年九月七日,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苏珊娜离开了这个世界。
李曼夫人在黎明前赶来,一切都太迟了。
军医们表示他们已经尽力了,卡钦斯基老太太还是哀嚎着说他们是杀人凶手,因为苏珊娜是波兰人,他们没有尽全力抢救,把一个只是感冒发烧的孩子治死了。
威廉的眼里全是血丝,当医生们对他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时,他用棍棒将他们赶了出去,几乎敲破了其中一人的头。
卡钦斯基夫人抱着苏珊娜逐渐冷却的身体,陷入昏迷之中。
葬礼在下午匆匆举行,那是一个阴郁的下午,在小镇外一片安静的树林里,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
出席葬礼的有镇上的老人还有一些小孩子,因为卡钦斯基家为德国人工作的缘故,很多人没有来。
李曼夫人并没有回去,她赶来时,苏珊娜已经没救了。虽然卡钦斯基家的人并没有怪罪她,她还是自责不已,她对维克多说:“军医们用错了方法,他们把苏珊娜当成患病的大人来治,他们只给大人治过病,用药的量没有把握好,没有考虑小孩的体质。我应该早些来的,在被叫醒时,我犹豫了一会儿,因为我认为你们这儿应该不缺大夫,最终我还是来了,但我来迟了。”
那个被威廉打破头的军医,在得知自己的诊断出了差错后,也没有叫嚣着再也不给波兰人治病了。
两位夫人因为病倒在家中,并没有出席。
威廉一夜之间仿佛瘦了很多,他独自挖的坑,维克多要去帮他,差点被他用铁锹削掉脑袋。
玛利亚站在坑边,她的怀里抱着妹妹的尸体,因为找不到棺材,所以他们用白布将苏珊娜的尸体裹住。
玛利亚给妹妹穿上了新的白裙子,还有一双可爱的红鞋子,而她自己则穿着黑色的旧布长裙,她的脸色就像尸体般苍白,虽然没有像她的妈妈和祖母那样病倒,维克多还是很担心,她应该好好哭一场的,可是她没有。
小汤姆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玛利亚的身边,他看着昨天还和他一起用自行车赚其他伙伴的糖果的苏珊娜,现在却永远的离开了他,就像那天他的妈妈一样,渐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威廉将坑挖得很深,费了很长的时间,因为没有棺材,他害怕有什么东西伤害到他的女儿的身体,埋得深些,就不必那样担心。
小镇虽有教堂,但是没有牧师,上尉说过:“因为我对他们没有好感的缘故,当时全当成知识分子处理掉了。”所以葬礼由穿着礼服,打扮庄重,神情严肃的上尉主持。在以往的岁月里,他埋葬过不少战友和朋友,对于这样的工作应该是驾轻就熟的,但是,他还是紧张得颤抖,现在明明还只是秋天,不至于打冷颤。
他说:“曾经有一个叫苏珊娜的天使,四年前,她坠落凡间,四年后,她回到了天上,因为上帝急着见到她,她太可爱了,是我们所有人的宝贝,我们的天使。”
他说不下去了,他根本没有主持过这样的葬礼,以前他都只是对死人说:“兄弟,你的妻子来信说,她怀孕了,你确定是你的么?”“恭喜,你只挨了一枪就去见上帝了。”“你在我身边倒下,我看见你一枪都没有开过,你会在天堂谋得一个好差事。”“现在你终于有时间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如果你的尸体被野狗翻出来,不要怪我挖的坑太浅,我不可能把你埋得无影无踪,类似的工作太多了。”“其实你应该感谢我,旁边的家伙总是把自己的服务对象扔进尸体堆里,我却给了你们每人一个单独的房间。”“把你们埋完,我想我的战争就结束了。”“你们很幸运,你们还能和认识的人当邻居,我活着,周围全是些陌生的面孔,我要在你们身边给你们的好兄弟我留个位置么?”
玛利亚亲吻了妹妹露出来的额头,然后把她交给了爸爸。此时的威廉已经泪流满面,他颤抖着将女儿的身体放在坑里的最深处,一开始,他害怕泥土会钻进她的鼻子里,就用白布遮住她可爱的小脸,然后又担心这样会让她无法呼吸,就把白布揭开,但是一见到女儿苍白的脸,又忍不住把布盖回去。
然后,大家要送给苏珊娜最后的礼物。
老人和小孩子们从附近采来野花。
李曼夫人的礼物是她随身带着的医生证明文件,她似乎就此沉浸在懊悔中,认为自己失去了治病救人的资格。
上尉给了她一颗子弹,当他去卡钦斯基家时,她总是对他的配枪感兴趣。
威廉给了女儿一份祖传的菜谱:“饿了就自己照着做,我相信你会都学会的,你那么聪明,就跟我一样。”
维克多把他最喜欢的一支钢笔送给了她,原本是准备给玛利亚的,但他觉得苏珊娜也到了要学会读书识字的年纪。
玛利亚把妹妹所有的衣物和鞋子还有她从维克多那里得到的玩具和糖果,全放了进去。
小汤姆想把自行车送给苏珊娜:“这是她送给我的,我现在送给她。”
玛利亚拒绝了他的好意,他坚持说:“她差不多已经会骑了,我教她的。”
“那你以后骑它时,就想着苏珊娜还坐在后面吧。”
同苏珊娜的告别仪式就这样结束了。
李曼夫人主动留下来照顾卡钦斯基家的两个病人,玛利亚留下来照顾全家人,维克多也想留下来,如今这一家需要他的照顾。对于苏珊娜的死,他认为自己应该负起责任来,但他还是被玛利亚赶走了。
“我会杀了你的,你暂时滚远点吧!”玛利亚警告他说。
“我从来不知道,亲人逝去后,活着的人会这样痛苦。我一直在诅咒爸爸早点死掉,现在,我不那么想了,我想妈妈一定会非常难过,而我也会一样。”
维克多喝了很多的酒,上尉来找他喝酒,他自己却喝得很少。
“就算是我这种见惯了死亡的人,也会无话可说,以前我总和死人说话来着,因为总被分配到处理尸体的工作,你无法想象,一天死了六万人,六万人死在一起是什么样的状况,血红的一片,全是尸体,一个挨着一个,堆起来,得有阿尔卑斯山高吧?还好我既不是英国人,也不是法国人。我以为我已经见惯了生死,自己也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早已经看透了生死,我现在也没有子嗣和亲人可供我哀悼,想不到今天,再次见证了生命的脆弱,我还是没办法冷静去面对。”
“一定要严惩杀人凶手!把他们调遣到战事最激烈的地方去!让他们有去无回!全死在战场上!让他们的亲人也尝尝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
维克多喝醉了,他咆哮着,像个刽子手一样。
然后,他又小声对上尉说:“送些药给镇上的医生,镇上的人总会生病。”
维克多喝醉了,上尉把他扔在床上后离开。
当他醒来之时,已经是后半夜,头疼欲裂,好在上尉早送来了一大杯冰块,现在刚好融化成一杯冰水,喝下去,感觉好了很多。
一九四一年九月七日 阴郁哀伤的一天
因为喝了太多酒的缘故,我的头好痛,仿佛有一颗种子在里面待了好久一样,已经生根,每长出一根新芽,就会让我死去活来。
我的妹妹死了!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以往最伤心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感觉。
亲眼见到喜欢的女孩子死去,死前还让妈妈把糖果喂到她嘴里,然后安详地闭上眼睛,就那样幸福地离开这个世界。
一个四岁的孩子,她的一生只有四岁,且不论有两年的时间身为沦陷国的国民在暗影中度过,她的一生只有四岁啊!好多美味没有吃到,好多东西没有见过,没有上过学,没有读过书,没有养过宠物,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因为失恋而难过---就那样孤单而安静地走了,什么都没有带走,什么都没有留下,这个世界或许甚至不知道她来过。
她的一生只有四岁,四岁啊四岁,是谁剥夺了她年轻可爱的生命?是谁让她这么早就离开舞台?进入冰冷的地下,哪里有天堂?
李曼夫人就能早些赶来,或许还来得及抢救;如果医生们没有用错药量,他们或许是第一次面对这样小的病人吧;如果威廉能早些来通知,维克多就能早些过去;如果威廉没有把冰箱门打开,苏珊娜就不会钻进去降温,她太热了;如果我的同胞们没有把两个小孩当成赌博娱乐的道具,他们就不会在太阳底下晒那么久,就不需要钻进冰箱里;如果如果玛利亚没有和我在一起,玛利亚没有和妈妈闹矛盾,苏珊娜就不会来找她,就不会被士兵们戏弄——如果我没有来波兰,我就不会认识玛利亚,玛利亚就不会和父母闹矛盾,就不会到我的房间里住下;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我就不会来波兰---
死者已逝去,这样的假设让我更加痛苦,这场灾难本可避免,我们每个人都不去踏出那错误的一步,一个小可爱的生命就能保全,可是我们没有,我们合起伙来剥夺了一个小女孩的生命,我们全是杀人的恶魔!
我们的生命明明是这样的脆弱,为何我们还要用战争来加速自身的灭亡呢?
想到这儿,我便想宽恕那些人的罪过,保留他们活着的权利,如果我们有意将本可避免战火的他们送到战场去,那我们的所作所为又与他们何异?我们这是在支配别人人生的走向,是可耻的!
但是我的老师告诉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们轻视他人的生命,就应该让他们懂得生命的可贵!
至于我的罪孽,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偿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