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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里,玛利亚一直没有回家,她在维克多的房间里住了下来。有上尉全权负责处理基地的事物,维克多有大把的时间和她黏在一起。他们趴在床上学习,他着手翻译自己的小说,将他们译成波兰的文字。维克多的波兰语也就嘴上熟练,对于陌生的文字,会让他费不少脑筋,要从发音去推敲文字的写法,有的词汇他也把握不准,在这方面,玛利亚却能帮她不少忙。
“你就是个天才!我如果只上过几年书,也许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这是*裸的夸奖。
她却不以为然:“那是我们的文字,我会一点又有何惊讶的?相反的,作为一个波兰人,却要让你一个德国人来教我祖国的文字,我感到——我不知道怎么说,就像明明是东方人发明了*,却让西方人拿着火枪去侵略他们,这是我的老师告诉我的。”
“不不不,东方人并没有发明*,他们仅仅是无意中发现了*的配方。并非带着目地刻意去研究而产出的东西都算不上是发明,仅仅是发现而已。但那也是没有什么军事价值的*而已,西方火枪用的黄*和*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两者没有任何传承关系。”
“如果我像维克多这样见多识广,还能轮到你来向我展示你的知识渊博?”玛利亚像个小女孩应有翘起了小嘴。
“抱歉,下次我会注意我的表情,我应该谦卑一点,而不是摆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来对你说话。”
“仅仅是因为我心情不好,与维克多没关系。”
对此,维克多表示和玛利亚一样难过,但是他很快又找到了值得高兴的地方。
“还好我们不是在学中文,那样复杂深奥的语言文字能要了你的命。你根本不能从他们的发音上推敲出他们的文字长什么样,而其,他们的一个字是一万个词语都能用到的部件,就像汽车上的零件一样,明明都一个模样,但是上万部不同的汽车都能用到它。很多文字还长得差不多,意思却千差万别,有的字还有好几个读音,放在不同的词汇里发音也不一样。我上大学的时候选修了这一门,那是我的噩梦。我们的老师让我们死记硬背那些无聊枯燥的词汇字句,我快崩溃了,把书狠狠摔在地上,再也不学了。”
“维克多可以有机会学更多的东西,却不珍惜?!”那是玛利亚渴望却不得的东西。
“有时候,知识太多也不好,那样你根本没精力深入研究某一种东西。我就常常分不清哪些是法文特有的词汇,哪些是波兰的,得把它们统统转化成德文我才能转过来。我的脑子都乱了,我认为我不用学那么多的,可是爸爸认为学得多就是好,懂得越多越好!会的语言越多,做生意就可以跟更多的人打交道,就不会被人在合同上动手脚,他总是要我学太多太多的东西。我算是幸运的,我的妈妈是法国人,我法文不会有问题,波兰文,虽然没有学得通透,但是现在看来,当初的选择是没有错的。我现在可以和玛利亚交流,我们彼此能直接对话,这太好了!实在不敢想象谈恋爱还要聘请一个翻译在左右是多么尴尬的事情。我想我当初选择了这冷门语言仅仅是因为那个老师长得并不漂亮但是声音好听的缘故,这是这辈子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另一个原因是那时选波兰语的同学少,我就不用整天面对那些明明什么都还不会,却要缠着你跟你做口语练习的同学,明明都只会说‘你好,我的名字是小丑’来着,还要把它练习千百遍,别的什么都不会了。最开始的时候还有老师,战争爆发后,老师失去了踪迹,所以我的水品也很有限,需要玛利亚的帮助才能进步。”
“听得出来,维克多的发音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
“是吗?我说法文的时候,上尉也说我咬着舌头了。我总算学以致用,我的同学当中很多人学了那么多,却什么都没有学会,或者是因为学得太多,到头来什么都不擅长,没一样精通的,以至找不到工作,大学算是白上了。玛利亚很幸运,现在你只要学习一样就可以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来教你,我不会让你忘记自己民族的语言文字的!”
每完成一页翻译维克多便把它逐字逐句地念给玛利亚听,给她指出她不认识的字词,教给她文字的发音,然后又被她指出错误的发音方式。在摸索中,两个人共同进步,他们整日黏在一起,维克多不时讲出一个笑话来活跃气氛,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玛利亚的笑声,在秋意渐渐降临的房间里,躺着床上学习打闹,那是他们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出现。因为玛利亚真的不再回家的关系,威廉突然出现在两人背后的次数越来越多,吓得维克多不得不反锁上房门。于是每天闲暇时,威廉都会准时出现在两人的房门外,先是礼貌的敲门,然后砸门,踢门,实在没人搭理他,他便改变了态度,用温柔的语调说:“玛利亚,我是爸爸。你的妈妈很担心你,她让我来向你道歉,她后悔了,她真的后悔了。你长这么大,她都没有打过你,那是第一次,本来可以不用发生的,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希望你不要在放在心上。她已经知道错了,只要你跟爸爸回家,妈妈一定向你道歉!”“玛利亚,奶奶想让你给她捶捶背。”“这么多天看不到你,苏珊娜急得都哭了。”“求你了,玛利亚,你再不跟爸爸回家,你妈妈就不要我睡床上了!”
他说了这么多,玛利亚也不要维克多搭理他,时间长了,他便破口大骂:“维克多,我警告你,不要再动我女儿一根头发,不然我会在你的晚餐里下泻药!”“维克多,我已经在你的盘子里下了泻药了!”“那是会让你一晚上都拉肚子的泻药,要是和洋葱一起吃,就要拉两个晚上!”“你若不把女儿还给我,下次,我就在你的盘子里下毒了!”
维克多自然想让玛利亚回家和她妈妈和好,但是每次一谈起这件事,玛利亚的凝视就让他不寒而栗。
“我并不是想赶你走,我更希望你的家人能真的接纳我。如果你想回去了,跟我说一声,我跟你一起回去。”
九月六日,维克多和玛利亚依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维克多沉浸在他的故事里,那是他第一部作品,他最喜欢的一部作品,就像他的女儿一样,是他的宝贝,而玛利亚是他的第一个读者,就像是他女儿的妈妈一样,两人共同品读这部小说,像是一对夫妻在照看刚出生的孩子,除了幸福,其它的词汇无可代替。
午餐过后,气温变得异常起来。
就在两人被一堆难懂的词汇包围时,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传来,玛利亚示意维克多不要出声,两人继续坐在床上整理稿件,他们以为是威廉一如既往的来破坏这宁静的下午。过了一阵,门外没了动静,又过了一阵,敲门声再度响起,比上次急促。
“少校?”是一位士兵。
并不是威廉,维克多不得不去开门:“也许有什么急事找我,会是什么事呢?”
他非常不情愿地从床上跳下来,光着上身:“快把我的衬衣还给我,你得穿自己的裙子去。”
基地的门口聚集了大量的士兵,当维克多和玛利亚出现时,他们马上逃逸。
远远就能看见基地门外的那两个小家伙,他们已经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了。小汤姆骑着自行车带着苏珊娜到基地来找维克多和玛利亚,一定是被士兵挡住了不让进,也不知道他们在烈日底下等了多久。他们大汗淋漓,精疲力尽,脸被晒得通红,见到维克多和玛利亚时,还是高兴得喊着他们的名字,推着车向他们跑了过来。
玛利亚在给了门口执勤的士兵一个响亮的巴掌后,带着两个可怜的小家伙到厨房去找些冰给他们降温。
维克多很生气地留了下来,他涨红了脸,大声训斥守门的士兵:“为什么不让他们进来?”
从挨了玛利亚的巴掌开始,这倒霉的士兵就被吓得说话也紧张起来:“报告长官,我的职责是不让任何可疑的人进入基地!”
这样的回答让维克多感到不解:“那些只是孩子,有什么可疑的?!你在怕什么?你一拳就能打倒他们!”
“他们是无关的人员,我不能让他们进去,就算是小孩子,不会照成骚乱和破坏,我也不能让他们进去。”士兵如是说,一脸坚持的表情。
“但他们是我的朋友!”
“我不知道他们是你的朋友,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按照规定,除非你亲自来邀请他们进去,并愿意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来,我才能放他们进去。”
“为什么不早点来报告?他们都快中暑了!难道你忍心看到他们倒在你的面前?他们还只是孩子!”
“一开始我以为他们一会儿就会离开。”
“事实上他们没有,你应该早些来报告。”
“报告长官,我不能擅离岗位!”
“你可以让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替你来报告,总有别的士兵从你身边经过。”
“报告长官,我有那么做,但是更多的人只想知道这两个小孩什么时候离开。当他们在这儿等了半个小时后,那些人开始下注。他们不愿帮我,直到那两个小孩在这儿等了一个小时后,我才想起那个小女孩也许是卡钦斯基家的小女儿,我以前见过一次,在你受伤的那次,我说出了我的担忧,这才有人愿意帮我去向你报告。”
“因为他们是波兰人?所以你们可以不顾他们的安危,还只是孩子,却成了你们娱乐的工具?”
“他们大概是那样想的,我并没有下注。”---
维克多的怒火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炽烈,他握紧了拳头,捏出了汗,却终究没有将眼前的士兵狠狠揍一顿,不过是个忠于职守的倒霉蛋罢了。
“那两个波兰小孩是我的朋友,以后他们想进来,就第一时间带他们来找我。”
“是的,长官。”
“他们拿小孩子的生命当无聊时的消遣,简直罪无可恕,我要让他们为此付出代价,你去拿来赌徒的名单!”
维克多留下这句气话,便离开了。
赶到了厨房后,维克多让其他正在收拾餐具的厨师先离开,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威廉的拳头就夹杂着怒火向他袭来。胖子的力气总是很大,他刚好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一拳就把维克多打倒在地,嘴角流血。
玛利亚拦住了爸爸,她挡在了维克多身前,伸开双臂:“维克多又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只是找机会发泄长久以来对他积累下的不满而已!”
这话点中了威廉的要害,他恼羞成怒的对玛利亚吼道:“你还没有嫁给她,怎么能帮他说话?我们是波兰人,而他是德国人!一旦战争结束,德国战败了,他留下来我们就要绞死他!如果德国人最终征服了全世界,不需要我们这些劳动力了,他们就会杀光我们!”
吼完后,威廉把帽子和围裙解下,狠狠扔在地上,继续吼:“我他妈不干了!”
然后他去敞开门的大冰箱里把苏珊娜和小汤姆抱出来,这种降温的方法,大概是威廉最先发明的,每次完成工作,大汗不止时,他都要把冰箱门打开,把肥肥的屁股塞半个进去。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好热,我被烤熟了,我不要爸爸抱!”苏珊娜挣扎着,小脸依旧通红,浑身冒着热气,仿佛刚从冷水里拿出来的原本烧得通红的铁块,但是她不可能挣脱爸爸的怀抱。
这一次,威廉是真的不干的,在要踏过厨师帽子和围裙时,他狠狠地在上面踩了一下,等跨过去了,他才想起那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懊悔不已,把两个孩子放下来,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去。
“姐姐,跟我一起回去,妈妈想你都想哭了!”苏珊娜跑到玛利亚的身边,央求姐姐跟她一起回去。两个小孩是为了这个才来的。
玛利亚只能骂他们是傻瓜,却不忍动手狠狠揍他们的屁股。
“回去告诉妈妈,姐姐过几天就回去。”玛利亚眼里噙着泪水,摸着妹妹的头,始终没有滴落出来。
维克多眼冒金星,几乎不能站起来,他看着站在一边的小汤姆,小男孩并无大碍。
“以后再也不要到这儿来了,我们会去看你的。”维克多可不想再看到今天的事,小汤姆点点头:“是苏珊娜让我带她来的,维克多,你不要紧吧?”他眼里带着真挚的关切。
维克多马上就打起了精神:“我很好,你们回去吧。”
苏珊娜亲吻了玛利亚和维克多,威廉抢夺一样抱起小女儿,让小汤姆跟着他走。
“这是我们的土地,我们想去哪儿去哪儿!”快出门时,威廉头也不回地说着。
一九四一年九月六日 清爽的秋季也有灼热的时候
战争中受到伤害最多的莫过于儿童,就算并非是在战火轰隆的地方,那些被战争扭曲的人性也会伤害到他们。
今天发生的事让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怒火,我的手下明显还需要管教,我该考虑给他们严厉的惩罚。是关禁闭一周,三天不许吃东西,还是打扫厕所一个月?
这场战争不会因为我的怒火而结束,他们扭曲的心灵是无法因为一次责罚而被矫正的。以前是我想错了,我对于他们的善良有了过于乐观的估计。我以为他们不会伤害小孩子,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两个可怜的孩子当成娱乐的工具,当成他们赌博的筹码。仅仅是因为无聊?还是因为小汤姆和苏珊娜是波兰人?
他们只想着愉悦自己罢了。
谁都应该知道,两个小孩子,在太阳的炙烤下,待上一个小时,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是要出人命的!就算他们不认识这两个小孩,也应该知道这样的常识,要么是把他们用温柔的办法赶走,要么把他们安排进哨所,让他们待在阴凉的地方!换成是德国人的孩子,他们肯定会把他们请进哨岗,或许还要给杯水或者一点吃的,即便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要想办法搞清楚他们的来意,或者第一时间去找能听懂他们话的人来。
这不是什么复杂的事,可是我的人没有那么做,他们围了过来,因为不知道这两个波兰小孩是他们长官的朋友,所以可以无视他们的安危,就那样让他们待在那儿,接受太阳的炙烤,这无疑是谋杀!
小孩子缺乏判断力,他们会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特别是苏珊娜那样倔强的小女孩。他们见不到我就不会回去,不会考虑危险,就算觉得难受,也会待在那儿。而我的同胞竟然以此作为赌博的器具,仿佛在赌他们什么时候会倒下一样,再过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
这就是谋杀!一群丧心病狂的变态在鞭笞两个小孩柔弱的身体,他们在读秒,一,二,三——他们期望小孩在自己买中的时刻倒下,这是恶毒的诅咒,让我见识了人心的险恶!
我不知道其他的人会不会这样,至少,在我的国家和民族里,这样畸形的思想在蔓延,贪婪,邪恶,缺乏怜悯,恶毒,肮脏,丧心病狂,变态,病毒,黑暗梦魇,污秽,颓废,腐烂透顶——这是一个没救了的国家和民族。
在它毁灭之前,可怜的人民还要在黑暗中度过多少时日呢?
实在难以想象,一旦让我这些被恶魔附体的同胞统治世界,我所守卫的会被掠夺!我所保护将会被粉碎!而我们自身,也会因为无穷无尽的贪婪和邪恶最终会被上帝弃我们而去,
我很担心,过热的物体急速冷却后总会有不良的反应,威廉把苏珊娜和小汤姆放在冰箱里,这太蠢了!
自从开始和玛利亚一起学习波兰文开始,维克多便试着用波兰文记日记。他坐在写字桌前,不时翻弄自己整理出来的波兰语和德语常用词词汇大全,写完今天的日记后又修改一遍,自己读了,忍不住要叹出一口灼热的哀凉之气。
玛利亚坐在窗边,眺望着远方的小镇,新月形的月亮挂在天上,微弱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远处的灯火发出的点点荧光映衬着她的美丽。维克多看着她的侧脸,放下笔,一时陷入沉思迷茫的状态。秋意逐渐笼罩了夜晚,她还穿着单薄的衣服,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惊醒了维克多,他得给她添件衣服。
那时他只想给他添件衣服,他的军装刚好就挂在手边一架上,他自己很少穿它,他拿去给她披在肩上。“现在太晚了,夜冷了。”他从身后抱着她。
“是啊,冬天一到,就会觉得更冷,我们缺少取暖的煤,也没有厚实的衣服,也没法摄入充足的食物果腹。”这算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哀求吧。
维克多握住她冰冷的手:“我会想办法的,这个冬天不会再有人死于饥饿和寒冷。至少,土豆泥小镇上不会再有,如果上尉不帮我,我可以从自己的薪资里拿出钱来帮你们,反正我没有花钱的地方。如果买不到东西,我会写信给妈妈求救,总会有办法的,这个冬天不会太长的。”
然后就发生了不愉快,她注意到什么披在自己肩上,当即把它扯下来,扔到窗外。
“只是一件衣服罢了,我得到床下的皮箱里找一件厚实点的衣服,那样很麻烦,很费时间。”他很无奈,却也无法对她的任性发火。
“对你来说,那只是一件衣服,对我来说,那是杀害我同胞的凶器!而且,只要维克多抱着我,我就不觉得冷了。”
就是那么回事儿,他也很乐意那样去做,但还是得下楼去把衣服捡起来。
那时已经是半夜,是连巡逻队都在偷懒的时候,点点路灯注视着维克多单薄的身子,他弯下腰在住所的外围寻找被玛利亚丢弃的衣物,因为太暗,他得费些时间。好不容易找到,正准备回去,一转身他便发现基地的大门外有个肥壮的身影,在那儿来回踱步,走来走去,像鬼魅般。
那是威廉,维克多小心翼翼走过去后才得以确认。
值班的岗哨显然早已发现了威廉,他告诉维克多:“但是他既不进去,也不让我去告诉你,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虽然是带着秋凉的半夜,但威廉满脸大汗,踌躇不定的样子让维克多觉得大事不妙。他喊了他的名字,又马上责问:“这个时候到这里来干什么?”
“没没什么。”威廉吱吱呜呜,转身想要逃走,维克多揪住他的后领,等他转过头来时,差不多是哭了。
“维克多,求求你救救苏珊娜吧!”
维克多早就知道不能把小女孩放进冰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