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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泥小镇出奇的安静，这是一个约有一百五十户人家的小镇，理应非常热闹才对，但现在，大街上却没有一个人，偶尔能从那些漂亮的小屋里传来孩子压抑的笑声，又马上消失不见。每一家都紧闭着门窗，完全不在意夏天的闷热需要良好的通风才能驱散。
“为什么？”
“你们不允许我们出门，如果不是到地里劳动，我们就像是被监禁在自己家里，哪里都不许去，任何串门，拜访邻居亲友的行动都有可能被定性为集会，密谋造反等反抗运动。我们通常在半夜才偷偷到邻居家去聊天或者做其它的事。该死，我不该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威廉懊恼不已。
维克多能从他的眼里看到不信任。“我不会说出去的！”
“你始终是德国人。”
“或许我觉得你现在不应该把我当一个德国人。”
“你们有把我们当人吗？！”
在威廉转身走进一条小巷时，维克多停了下来，他听见了窗户被打开的声音，抬头一看，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一个小男孩从窗台的花草中探出头来，那是个大概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长着相当可爱的脸蛋，盯着维克多，打量着他的头发和他的脸，还有他的衣服，机灵的眼睛扫视着他。
维克多害怕露出破绽，主动用波兰语打招呼：“你好。”
“你好，先生。”虽然年纪还小，却被教养得非常有礼貌，也许因为维克多是外地人的缘故，外地人有可能都被当成了德国人。
“我第一次到这个小镇上来，我是玛利亚的朋友，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一个小镇，我很喜欢这儿，每一家的窗台上都种着花，隔得很远我也能闻到它们的香味儿。”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送一盆给你，但我要征求一下妈妈的意见，不过现在她睡着了，她太累了。”
“那就不要吵醒她。”维克多连忙摆手制止了小男孩：“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并不懂得如何照顾这些花草，还是留在你这儿吧。”
“有时间我可以教你，不，我让妈妈教你。可是她没有时间，明天，她又要下地干活了。”小男孩真挚地说着，也许因为维克多说他是玛利亚的朋友的缘故，他已经把他当朋友了。
“你应该跟着我，我不喜欢走了一大段路后又折回来找你，我讨厌夏天，更讨厌走路。”威廉转了回来，他看上更累了，脸红得像中了暑或者被炉火烤熟了一般，气喘吁吁。
“对不起，好了，小男孩，我要走了，这个给你。”维克多从兜里掏出块巧克力，扔给了小男孩。
“谢谢你，先生，也许我该请你到我家来喝茶。”
“不用了小汤姆，这位先生现在要到我家去。”
“他真的是你的朋友吗？卡钦斯基先生。”
“不不不，他不是我的朋友，他——以后再告诉你，我现在只想回家泡在冷水里，再见小汤姆。”
“再见卡钦斯基先生，再见先生，谢谢你的巧克力，我已经很久没吃到了，我要等妈妈醒来后和她一起吃。”
如果是这样的话，维克多觉得那块巧克力可能不够，他翻遍了口袋，总算还有一块，扔给了小男孩。早上明明还塞满了口袋的，现在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也许在他不知不觉中自己吃掉了。他从家里带了很多，妈妈在他的皮箱里塞满了各种各样好吃的，自己做的，商店里买的，许多许多，等以后有机会，再给小汤姆带来。
“谢谢你先生，这样我就可以给妈妈留一块了。”说完，小汤姆剥掉一块巧克力的包装纸，塞进嘴狼吞虎咽。
他的吃相震撼了维克多，看来战争彻底毁了这些孩子本该美好的童年。
“代我向你的妈妈问好。”
“嗯，她会非常高兴先生你送的这份礼物。”
维克多和威廉一起钻进了小巷，空气瞬时凉快下来。
“这个小镇很不错，如果我能在这儿住下来，一定能写出很好的作品来。你要知道，柏林是一个肮脏的城市，严重污染的空气会损害我的脑细胞。”
几乎每家每户的窗台上都种满了鲜花，微风借道小巷，香气扑鼻。
“那些全是蔷薇花吗？”
“那些是月季，不过它们和蔷薇同属蔷薇科，有的品种长得也很像，那里面也有些蔷薇花，还有玫瑰。”
“我对这个不太在行，我的妈妈倒是喜欢花草。”
“可以理解，刽子手一般不具备欣赏美的能力，你们眼中只有血腥和死亡。”
仿佛，维克多的白衬衣上沾满鲜血般，威廉想和他保持距离。
“我觉得越靠近你的家，你的脾气就越大了，如果我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请原谅我。”
“你回去吧，我不想带你去我的家，我的妈妈已经不喜欢我为德国人工作，更不喜欢我把德国人带到自己家来，她会揍你的，我不希望她出事。”
“你不讲信用？波兰人真的都这样吗？”维克多的确有些生气，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他知道，是他的错，他还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友好和诚意，他是来和波兰人交朋友的，不想被他们讨厌。
“好吧，到了我家你少说话，我不希望你那带有柏林口音的波兰话让你露出狐狸尾巴！虽然我和我的家人都不知道什么是柏林口音的波兰话，但是你是个很怪的怪人，别让她们起疑心，不然她们会责备我对她们有所隐瞒。”
“一切都全掌握在你手中，我的好威廉，你若不扒掉我的裤子，我的狐狸尾巴是不会露出来的。”
威廉家有个小院子，一推开院门，一个小女孩便跳了出来，那是个可爱的小女孩，约莫四五岁的样子，圆嘟嘟的脸继承于爸爸，清澈的大眼睛可能来自妈妈，还有那挺翘的鼻梁和鲜红的樱桃小嘴，注定和爸爸无关。
“爸爸。”她扑进威廉的怀里，威廉很费力却又很乐意地把她抱了起来：“乖宝贝，爸爸回来了。”
维克多看得出来，威廉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这个家伙是？”小女孩打量着陌生人，那双眼睛像珍珠般圆润，像蓝宝石般透彻。
“我叫维克多-冯-海因里希，很高兴见到你。”维克多像绅士般亲吻了小女孩的手，他想趁机把小女孩从威廉怀里抱过来：“把她给我抱着吧，你都快站不稳了。”
威廉看上去有些不妙，小女孩似乎没有发现，但他拒绝了维克多的好意。
“我叫苏珊娜-卡钦斯基，是爸爸的女儿。”小女孩很乐意向别人介绍她的名字，仿佛那是能让她感到骄傲的事情。
“来客人了？”一位妇人从屋里出来，和维克多想的一样，是一个美人，乌黑透亮的头发精致的脸蛋在透过葡萄架的屡屡阳光的映衬下，分外迷人，如果再年轻几岁，应该可以吸引维克多更多的目光。她从丈夫怀里接过女儿，威廉才得以有力气介绍维克多，他蹲了下来，渐渐坐在了院子里的椅子上，他像在生病，或许就是因为太胖了。
“这个年轻人路过这个地方，想到我们家吃一顿午饭，当然，他已经付过钱了。”
“只是一顿午饭而已，你怎么能收他的钱呢？”妇人用责备的语气对丈夫说话。
“现在不是以前，每一颗土豆都无比珍贵！想填饱肚子就得付出代价。”
“可是我们家的土豆已经多得快长芽了，上尉已经送太多来了，晚上你就送一些出去。”
“那是个艰巨的工作，绕了我吧！”
“你耐心去做，没有人愿意饿肚子的。”苏珊娜的妈妈温柔得对丈夫说着话，又把头转向维克多：“你能帮我抱着女儿吗？她太任性了，什么时候我都脱不开身。我要把我丈夫扶进房间里去，他累坏了。”
维克多很乐意地接过了女孩，苏珊娜也喜欢他，他看上去非常英俊，也很干净。
“我觉得威廉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
“嗯，他太胖了，因为家里以前经营着饭店，这体重就从来没有降过。如果他不去给德国人当厨师，我想还能降下来。”
“那样我们全家都饿死了！”
“可是每一天来回走三次，这么远的路，现在又是夏天，你的身体能吃得消么？”
“还不是为了生存，等把德国佬赶走了，我们的饭店就能重新开业了，我就能整天待在厨房里，不用冒着这狗屁天气跑来跑去。”这话似乎是对着维克多说的。
“你少说两句！”
也许因为维克多在的缘故，卡钦斯基夫人觉得一切还是小心些为好。
“爸爸总是这样，妈妈老和他吵。”苏珊娜附在维克多的耳边小声说到。
“为什么？”
“爸爸总是骂德国人，妈妈不许他把那些话挂在嘴边。”
维克多没有再问，抱着苏珊娜跟着卡钦斯基夫妇进了屋。
虽然是战争时期，但威廉的家依旧被布置得相当温馨，虽然小了一些，却井井有条，并不杂乱。一位慈祥的老妇人坐在客厅的木椅上，缝补着衣物，她戴着老旧的眼镜，一针一线都格外认真，维克多被请到她的身边坐下来，老人家似乎没有发现她。“奶奶。”直到苏珊娜大声叫她，她才抬起头来，满脸的皱纹。
“有客人来了？”
“你好，老太太，我叫维克多，很高兴见到你。”
老太太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儿，亲自给维克多倒了一杯茶，如此热情简直能让他忘了自己是德国人的身份。
她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这次来有什么危险的任务吗？”
“我只是来吃饭的，任务？”
“没有任务吗？我儿子以前带回来的人都有任务的，难道你没有？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新来的，你的口音我从来没听过，是为了保密，所以才不说的？”老太太很不以为意，仿佛她和波兰的游击队员打了很多次交道了。
“对啊对啊，叔叔你有带枪吗？给我玩玩，以前的叔叔都有枪的！但他们都不给我摸摸，只拿在手里让我看看。”苏珊娜蹦跳着往维克多兜里去摸，却什么都没发现，大为失望：“连看都不能看一眼吗？”
维克多真该把枪带上，至少不能让小女孩失望，他连块巧克力都不能给她。但卡钦斯基一家竟是游击队员！至少是在帮助游击队员这件事让他多少有些难过，那样一来，他和玛利亚就是真正的敌人了呀！
“苏珊娜，请客人和奶奶来来用餐。”一个少女在这时走进了客厅，她系着围裙，脸上有被柴火熏黑的痕迹，但维克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耳朵上别着的那朵快要枯萎的红蔷薇让他永远都忘不了。
“是你？”“对啊，是我，我就是你家的客人。”维克多抢先一步确定自己的身份，那样玛利亚对他的好感就会大大增加。玛利亚却说：“我就知道你是游击队员，不是德国人，爸爸不会把陌生人带到家里来，他从来都只带经过这里的游击队员来。”
维克多脸上的笑容转变为尴尬，这该怎么说呢？要不他就承认自己是游击队员好了？
他决定要掩藏一切，他闭口不谈自己的身份，只是对着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和一个傻笑，那样子反而会给人照成他正在执行秘密任务一样的错觉，玛利亚马上不再追问，很默契地点点头：“秘密任务？”
“嗯，秘密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