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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有和波兰人接触吗？”
回到基地后，上尉第一件事就是如此问维克多，他似乎也好奇维克多为何会带着灿烂的笑容回来。
“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她对我很友好，很热情，我们一起散步，聊了很长时间。”
这出乎上尉的意料，但大概是因为维克多穿着便装的缘故，那人根本不知道维克多的身份，或者维克多根本没有胆量到波兰人的小镇上去，他只是撒了个谎而已。
“她知道你是德国人吗？”
“目前还不知道，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她永远不要知道，那样一来，我就可以和她无忧无虑地交往了。”
“等你穿上军装的时候，她也许会恨不得剥了你的皮，时间就在今天晚上。”
维克多像一潭烂泥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上尉的话给了他当头一棒。不久前他还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现在他意识到，不久之后，玛利亚就会知道他的身份。她可是他在这儿的第一个朋友啊，也许马上就要失去了，也许以后再也找不到一个朋友。他意识到自己美好的愿望会在今天晚上化为泡影，那些都是他无法改变的，波兰人心中对德国人的仇恨，岂能是他一厢情愿就能化解的？
他来到窗前，推开窗，远处是被炊烟环绕的小镇，现在已经是中午了，玛利亚就住在那个小镇上，维克多觉得自己应该到那个小镇上去，趁着还没被扒掉伪装，去和她好好谈谈，随便谈谈，如果她能留他吃午饭那就再好不过。若能就此让她了解自己的，或许就算让她知晓一切也不会危及到他们将来的友谊。
“你去哪儿？”
当维克多走下楼梯时，正好到了午餐时间，没理由这个时候出去，上尉叫住了他。
“我想出去走走。”
“你才刚回来。”
“我还想出去走走。”
“那先吃了午餐再出去也不迟，你早餐都没怎么吃。作为你的下属，我有义务保证你的身体健康，因为你的妈妈在信里叮嘱我要那么做，我不想把你在这儿没有乖乖吃饭的事情写信告诉你的父母，那是他们托付给我的责任。”
“就算远离柏林，他们还是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让维克多十分反感，他的爸爸从未相信过他，总以为他是傻瓜，不曾因为他而自豪过——说起来，他也没做出什么让爸爸自豪的事情来。
“没办法，你爸爸支付给我一大笔钱，我就有了责任看好你。因为这里是波兰啊，并不属于我们，外面的世界可充满危险。年轻的小伙子们就算到镇上嫖妓也得三五成群才敢去，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刚到这儿的人会愿意一个人顶着烈日顾不上美味的午餐而要到到处是敌人的地盘去，只为和一个美丽的小姐见面？到底是哪位小姐呢？”
“她叫玛利亚-卡钦斯基。”
“你可以去了，要是那位小姐的话，我也不拦着。我要是你这般年纪，也会迫不及待地要跑去和她说说话，虽然她总是让人没法跟她好好交谈，但是的确是位可爱有趣的小姐，惹人怜爱。只是，你没有任何机会得到这位小姐的芳心，她比谁都要憎恨我们。”
维克多可不管上尉的劝告，也许那些只是吓阻他的谎言，他真的非常渴望再见玛利亚一面，他准备现在就出发，但是不知何时一个厨师模样的胖子堵住了门口。
“我负责两位的饮食，上尉告诉我你早餐吃得很少，大致是因为我还不知道你的喜好为何，所以我来听取你的意见，请告诉我，下次，我一定让你满意。”
这个男人口气生硬，像是在宣读投降文书一样，眼睛里除了在打量维克多的模样外，还奉送了更多的不满和敌意。
“不，你做得很好，我很满意，以后就这样做好了。我喜欢你的手艺，棒极了。这些东西我在柏林从没有吃过，你很有本事。如果到了柏林，一定能在大酒店里谋得一份不错的工作。不不不，等战争结束了，我想把你带回我家去，我们家的厨师只知道迎合我爸爸的口味，我很讨厌。惟一想对你提的意见就是，每餐的份量刚好够吃完就可以了，我的胃口不大，现在是战争时期，我不希望出现浪费的情形。”
维克多只是这样随口奉承，他根本没有细尝，他现在要赶着出去，不想在这里浪费唇舌，但那个胖子堵住门，而且没有一丝退让的意思。
厨师脸上尽是因为不高兴而堆砌的褶皱，但还是撑起笑容回应了维克多的赞美：“那是我的荣幸，。”
“这位是威廉-卡钦斯基，我们这儿的波兰厨师，你得担心他，说不定他会在你的盘子里下毒，因为玛利亚是他的女儿。”
上尉的这番介绍吓得维克多赶紧跑回自己座上，乖乖吃起东西来，不时发出赞美，仿佛将打算出门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待他鼓起勇气再往门口望去时，那个叫威廉的家伙已经离开了。
“我说错什么了吗？他刚才看上去很不高兴？”维克多盯着空旷的门口问上尉：“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话，那我应该去向他道歉。”
“道歉就能改变德国入侵波兰的现实吗？他非常讨厌我们，他的女儿和他一样。他之所以对你格外生气，是因为我们刚才的那些言行似乎表明，你在打她女儿的主意。尽管他并不懂德语，但是名字总是能明白的，你我说出他女儿的名字时，多少会让他起疑心。而你这么急着出门要去见她，就像——怎么说呢，就像是要迫不及待要将她女儿从他身边抢走一样。大概当爸爸的男人都会对女儿抱有那么一点点额外的保护欲吧，你刚好撞枪口上了。”
“我想他是误会了，我只想和玛利亚成为好朋友，她还是个孩子啊，一个有趣的小女孩——”
的确是很有趣的小女孩啊，长得还很漂亮，胸部也发育得很好，稍稍触碰一下，现在回想起那种感觉，依然觉得美妙无比——
“不不不，不是那么回事，我才没有那么想，我不会对一个小女孩下手的！威廉他一定是误会什么了！我只是想在这儿找几个朋友，因为我不知道我要在这儿待多久。我想，我和那些士兵因为存在着上下级的关系，是很难成为朋友的。但我和那些还陌生的波兰人不同，至少我们在地位上而言是平等的，至少我那么想，所以我那么做。我想趁玛利亚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前，我得和她好好聊聊，增加彼此的好感，那样一来，说不定就算让她知道我是谁，她也不会拒绝我的友情，因为我得让她知道我的诚意，我的真心。”
维克多再也没了食欲，尽管他不想浪费，可是再也吃不下了。上尉听了他的话，只顾自己吃东西，不发表任何评价。
“我想出去走走，到小镇上去走走。”
“好啊，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既然是非得把握的最后的机会，我想那怎么也值得维克多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维克多走出了官邸，那的确是幢别致的屋子。上尉原来的上司看中了这幢房子，从原来的房主那儿抢来的，再以这幢房子为中心，修建了这个庞大的后勤基地。
门口站岗的两个士兵向他敬礼，维克多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回应他们的尊敬，只能模仿他在柏林见到最多的样式向他举起了右手。
“长官，你回礼时右手上臂不用动，前臂举起就够了。”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士兵纠正他。
“是这样吗？”
维克多也不曾多加练习，现在有人给他指证出来，他只好照着样子比划了几下。
“就是这样，你不能像下级对上司那样向我们敬礼，你是纳粹党员吗？”
“不是？为什么那么问？”
“如果不是，请不用那样敬礼，我们是国防军，像我这样，标准的军礼就可以了。”
“是，我知道了，辛苦了。”
维克多的心情又出奇地好了起来，对啊，他又不是纳粹党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德国军人罢了，又没杀过人，也不会唆使手下去杀人，玛利亚没理由那么讨厌他才对。这算是建立友好关系的第一步吧，得让她知道，他才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坏。
“你要出去吗？”其中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士兵问他。
“是，想出去走走，早上没有走多远，现在想再出去看看。”
“我建议你最好不要独自外出。”
“这点我知道，但是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那，请你小心，这个请你带上。”士兵递给维克多一把手枪。
“这？”
“总比没有好，这里是波兰，请长官带上，上尉交代的。”
维克多没有办法，只好接过手枪，放进裤子的口袋里。现在是夏季的中午，他穿着白衬衣，裤子也很单薄，兜里鼓鼓的，枪的轮廓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还是还给你，其实我根本不会开枪。”“
很简单，只要——”
见士兵似乎要现场演示手枪的工作原理，维克多不得不扔下他们逃走。
“我实在不习惯这样危险的东西，你让我瞄准敌人，说不定我会打中自己的脚，就这样吧，你们不必为我担心。”
在离开基地大门的时候，维克多撞见了他的厨师。因为身体很胖的缘故，所以他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但还是止不住汗流浃背。他刚从厨房出来，身上还带有炉火的余温，他不停擦汗，还解开了衬衣的扣子，挺着大大的肚子，样子好笑极了。维克多和他并肩走着，但为了不让厨师更热，他并没有钻进那把大黑伞下躲避阳光。
厨师显得很拘谨，完全没了刚才那副生气的模样，并没有主动和维克多说话，只是在见面时向他点了点头，然后一直压着伞，不让维克多看见他的脸。或许他正专心投入到和炎热天气的战斗中去，根本顾不上维克多。或许他还不知道维克多听得懂波兰语，一个波兰人和一个不会波兰语的德国人聊天，威廉大致不敢想象那是副什么样的场景。
说什么呢？维克多可是一个德国人，他们就一起沿着公路一直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威廉发现维克多一直跟着他，似乎要跟到他家里去。
两人在小镇外的一棵大树下停下来乘凉，威廉似乎很难受，走路很费力。他大口喘着气，用袖子扇着风，汗水还是湿透了他的衬衣，贴在他全是肉的上身，肯定难受极了。维克多感觉还好，波兰的夏天的确并不算太过分，他还能忍受。
维克多站在厨师的身边，看着胖子瘫坐在地上，便扇动起袖子，给他送点风去降温，也许效果不怎么好，厨师还是给了一个由衷感谢的表情。
“你需要锻炼身体了，这样胖下去可不行。”
维克多突然开口说波兰语，让威廉大感意外的同时也多了一份失落，或许是在因为骂维克多几句，反正他也听不懂这类似的幻想落空而失望了——那不是好事吗？若真骂了出来---
“我的身体我自会爱惜，不劳烦你操心。你这是要去哪儿？”威廉一开口就没了好口气。
维克多也不在意：“不打算去哪儿，现在还没有目的地，要不你带我去你家看看？我多上应该了解一下这里的人的生活，因为我是这儿的最高长官，我掌握着这里人的生死，多少应该了解一下他们的生存状况。”
他把他是这里的最高长官和掌握着大家生死这两件事实用格外沉重的语气告诉威廉，像是一种威胁，胖子根本不能抗拒他的意志，必须乖乖带路。
“我只想趁大家都还不知道我的身份的时候，可以到处转转，那样敌意的眼神就会少一些。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暂时隐瞒我的身份？我不想在充满敌意的世界转悠，然后听到那些带着恨意却笑着说不出来的敷衍的话——今天晚上的时候，我就会穿着军装到镇上来让大家认识我了，以后就没那样的机会了。至于你的女儿玛利亚，我早上和她见过一面，她偷跑出来，和我撞上——请不要责备她，她只是想出来透透气，毕竟不是关在笼子里的小鸟，那个年纪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也是正常的。而我，对她完全没有一点非分之想，我只是觉得她很有趣，想和她成为朋友，当然，也只限在今天傍晚前。你了解你的女儿，我和她的友谊只能维系这么短的时间，我不能强求你帮忙，还请你好好考虑。”
厨师犹豫了一会儿，但他别无选择，答应了维克多的请求，因为维克多看上去还不坏，就像老上尉那样。
“非常感谢你的帮忙。”维克多有些欣喜若狂，他握住厨师的手，抖动他身上的肥肉。
“你可以叫我威廉，大家都叫我大肚威廉，但我希望你不要那样叫我，我在试着努力摆脱这个名字，你要知道我之前比这样要胖很多。”
“好的，威廉。”
维克多很难想象威廉之前有多胖，也不必在意了，至少他会有一个愉快的下午可以度过，和玛利亚一起。
“你为什么会到我们德国人的军营里担当厨师呢？”在威廉休息好，被维克多扶起来，准备踏进小镇时，维克多这么问到，那是他所不明白的，明明那样恨德国人来着。
威廉并不介意吐露自己的想法：“你挨过饿吗？”
“目前还没有，但是如果我想知道，我可以试着三天不吃东西，因为我是个作家，我也想试试饿肚子是什么样的感觉，切身体会过才能写得精彩。”
“有东西吃，你还能把自己饿死？你是傻瓜吗？”
“这，那不可能，我只是试试挨饿的滋味。”
“那不好受。”
“当然，想想我就觉得肚子有点痛起来。”
“因为你刚吃了些东西又马上出门走路的缘故。”
“大概是吧。”
“你见过有人被饿死吗？”
“嗯。”这样的场景，维克多不会忘记，在爸爸的工厂里，那似乎是常有的事。
“因为不想饿死，因为这样才能养活我的家人！我还有个老妈妈在，有妻子和两个女儿需要抚养，如果只是下到地里去劳动，然后被你们抢走大部分收成，我不知道这一年会饿死谁。恰好上尉他欣赏我的厨艺，所以我才会给你做菜，并非我乐意，只是出于求生的本能。”
威廉借擦汗的手势掩饰了对德国人的憎恨，他又试着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回答：“我只想养家糊口，谁给我粮食我给谁工作。”
“我明白你们的艰辛，我也有自己的无奈。”
“明白有什么用？我看见你连基本的纳粹礼都不太会，我们波兰人却被教得人人都会了，连我的小女儿都会。我看得出来，你和上尉一样是个好人，是他给了我这份工作，让我的家人不至于挨饿。但是，有什么用？我们以前也能吃饱肚子，大鱼大肉，想吃什么就自己动手做，粮食堆满了仓库都要发霉了！生存是我们天生的权利，是上帝赐予我们的，而不是你们德国人！”
威廉的语气似乎过分了一些，那似要把维克多煮来吃掉的口吻。他很快意识到维克多是一个德国军官，掌握着大家的生死。他闭上了嘴，但没有向维克多道歉，没有请求他宽恕， 昂着头，挺着身子，走得笔直。维克多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背影，无话可说。
“我想我应该向你道歉，我曾经怀疑你，害怕你在我们的食物里下毒，所以才问你为什么要为我们工作。”走在小镇幽静的街道上，维克多追了上去。
“也许我真的会那么做。”
“我不明白，上尉为什么会请一个波兰人来当他的厨师？”
“我也不知道，这个你可以去问他，我只是为了生存。该死，我不该和你说话，你始终是个德国人，也许你只是假装出友好的样子。我无可奉告，你是一个德国军官，不应该和我这个波兰人在一起，你走在我身边会让我的邻居们更加讨厌我的。因为我给德国人工作的缘故，我已经不受欢迎了。你赶紧回去，有多远滚多远！”威廉突然发起怒来。
“不不不，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我的身份，你也答应过我要帮我保密，我只想到处看看，就今天一天，求你了，难道你希望我在我的小说里写到：波兰人都不讲信用？”维克多保持着真诚的态度，他从来没有把波兰人当成敌人，他也希望威廉不要把他当敌人，但现在看来，似乎这份友谊经不起考验。
“好吧，我收回刚才要赶你走的话。但是请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是德国人，而你是波兰人的话，你会以怎样的态度对我？我不会喜欢你，你要明白这一点！如果你不用威胁的语气和我说话的话，我会把你当一个非常令人讨厌的朋友来对待。我不想惹麻烦，所以我会遵守我的诺言。但从现在开始，我不会给你好脸色看。我是一个波兰人，而你是一个德国人，请你搞清楚这一点！我虽然不识字，但是我的妻子和女儿都会，我的女儿将来要是成了一个作家的话，我会让她写：德国人不是凶残的狼就是狡猾的狐狸。”
说完，威廉像个孩子一样加快了脚步，像是想把维克多甩掉一般。维克多跟在那胖胖的屁股后面，他觉得自己已经多了一个波兰人朋友，他也见识了波兰男人的幽默。
或许那不是幽默吧。
“我的肚子饿了，我到你家后，能在你们的餐桌上给我留一个位置么？我不想被你们孤零零地冷落在一边。”
“每一颗土豆都是宝贵的！你得付钱。”
“可是我没带钱。”
“那你明天得准许我从你们的仓库里拿回一袋属于我们的土豆！”
“请让我帮你扛回家——如果你愿意的话，只有准许我在今晚后进你家的门就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