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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睡得好么?”维克多被人叫醒后,就被叫去了饭厅,上尉已经在等他。在这里,除了他之外,上尉是最高级的军官,整个饭厅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维克多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说:“不好。”他像连续工作了十八个小时的犹太人一样累得想要趴在餐桌上再睡一会儿。
“看得出来,一个人到了陌生的环境的确得花些实际来适应,昨晚的晚餐,我见你趴在那儿,实在没忍心叫醒你,所以我决定放你一天的假,你可以在基地里到处转转,出去走走也没关系。明天,我再想想到底有什么能交给你去做。”那正合维克多的打算,他想要出去走走,到波兰人的镇子里去。
“这里会很忙吗?”
“对你来说会很清闲。”
“那最好不过了。”
“前提是这个镇上和附近的居民能把该交的粮食都交上来。”
“如果不呢?”
“我们就要去抢,从他们的地窖,锅里碗里把食物抢过来。”
“如果都吃下去了呢?”
“那就得绞死!”
“我觉得,我们的早餐可以简单一点,这太浪费了,我想这里值两个人的命。”听到上尉那些倒胃口的言论,维克多对这桌丰盛的早餐顿时没了食欲。
“这只是一次例外,我老了,也吃不了太多。我原本打算用这顿丰盛的早餐作为欢迎你的宴会,不过看起来你很不喜欢,也没有胃口。”上尉多少有些失望。
“我吃掉这个面包就想出去走走。”
“我派士兵跟你一起去,有必要让附近的人知道新来的主人。我已经发出消息,让那些波兰人休息一天,然后穿得体面些。我准备傍晚带你到小镇上去,向大家正式介绍你,不过你可以先穿便装出去走走。”
“那就不需要士兵了,反而会暴露我的身份。”
“什么身份?你想一个人出去走走,隐瞒自己的身份,或许能交到一个朋友?你这样想?那可真糟糕,只能维系一天的友谊吗?真是个天真又可怜的家伙,不过我倒想看看你今天能有什么奇遇。游击队也在附近出没过,死了也是你自找的,我想我拦不住你。”
“我不怕,我不会伤害他们,他们也——”
“你是一只刺猬,任何靠近你的人都会被你扎伤。我们是德国人,他们眼中的纳粹恶棍,占领他们的国家,奴役他们的恶魔,杀人狂。我们的周围都是波兰人,如果你执意要去,我不拦着你,等你受了伤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们在这里没有朋友。”
维克多不管上尉说了些什么,他只吃了一点点就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离开了被高墙包围的基地。有士兵依旧跟在他身后,直到他冲他们发火,他们才返回基地。他们显然更愿意听上尉的,更乐于执行上尉的命令,除非维克多摆出一副长官的模样来。可是他这个人,即便生气,也会被人以为是在开玩笑。
维克多不想去想这些,现在他走在乡间的公路上,夏日的清晨,太阳还没有正式上班的时候,空气还很湿润清新的时候,刚吃了些许东西,出来散散步无疑是一种享受。而没有讨厌的人在身边,自由的感觉更让人心旷神怡。他可以趁太阳睡醒前多走些路。可是没走几步,他就觉得肚子饿了,早餐还是应该多吃一点,虽然反感那些掠夺来的早餐,但多少不能让自己饿肚子。好在他的兜里还有些糖果,是他特地准备到镇上去给那里的孩子们的,取出一块,放进嘴巴里——突然觉得像毒药,但他还是把它含在嘴里。
远处那个小镇,名字叫土豆泥镇,很奇怪的名字,大概是因为放眼望去,所有的田地里都种的是土豆的缘故。维克多放慢了脚步,他突然害怕一下面对那么多陌生的波兰人。也许就在乡间的小路上好好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好了,这样有助于脑部神经的放松。也许在波兰,这样好的自然环境下,他可以写出相当精彩的作品。而在柏林,因为战争的需要,所有的工厂都日夜不停地生产,导致整个城市都笼罩在远方飘来的带有恶臭的浓烟中,也许还有尸体腐烂的味道和亡灵的哀嚎。那时常让他失眠,仿佛亲眼目睹了屠杀和尸体堆积而成的山峰。
“现在最好有小孩子溜出来玩,那样我就能结识他们,和他们成为朋友,而不需要去和那些大人打交道,我还需要些时间来克服对他们的恐惧。”
一辆急驶而来的卡车打乱了维克多的思绪,他回头一看,是一辆装满德国士兵的卡车,从他身后驶来,他赶紧让开。卡车从他身边飞了过去,应该是往苏联去的。有的士兵胳膊上还缠着绷带,估计是在战斗中受了伤的士兵,在伤好后,又得回到前线去。受了伤而没有死掉,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想到他们黑暗未知的命运,维克多忍不住向远去的卡车挥手告别,算是对这些不幸的人的一种同情。
维克多决定继续往前走,他盼望着能遇见一个波兰小孩,能和他们说说话也不错。首先得保持好心情,那样脸上的笑容才会真挚,才能被他们认可。然后,他想让他们带他去找到那个湖,据说这附近的确是有一个不错的湖,那就肯定有一个湖。等天气热起来以后,他就可以到湖里好好畅游一番。
然而那辆卡车却停了下来,并退了回来。这让维克多感到意外,难道是冲他来的?是把他当成了随意溜达的波兰人,准备回来教训他一顿?那可不是军人该干的事啊!
维克多并没有带证件,好在这里离基地并不远,他讲着柏林腔的德语,应该能证明自己的身份,没有太大的问题。
等到看清从车上下来的军官后,维克多才放下心来,那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莱希特-弗里德里希斯曾经和维克多一起就读于同一所大学,他立志成为一名专为穷人免费打官司的律师,但他的爸爸却让他去学了怎么能赚更多的钱,一开始维克多也几乎被爸爸送进那里,后来在他强烈反对下,他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他有那个天赋,他渴望能写出伟大的作品,这样的意志不是他爸爸能扭曲的。虽然两个人并不在同一个院系里,但他们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还没有毕业,莱希特就响应元首的号召,加入了军队,一直奋战在前线,现在已经是中尉了。
维克多被莱希特搭着肩,走到一边。
“我很久没有收到你的来信,我还以为你死了。”
“嗯,我很倒霉,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现在带着这帮快好的伤兵开赴到苏联前线去。”看上去,莱希特成熟了不少,再也不是那个在学校里老带着温暖人心笑容的大男孩了。这让维克多感慨万千,他们两个虽然性格大不一样,政见有时也相左,但却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在哪里受的伤?”
“就在波兰,波兰游击队干的好事,差点连命都丢了,不过还好,这个被我们轻易征服的国家的人还要不了我的命。”莱希特有些,像是个狂热的战争分子,指着远处的小镇,一脸征服者的姿态。
“我们仅仅是占领了波兰的土地,并没有征服他们的人民。”
“你又来了,我不希望你和我玩文字游戏。现在是整个世界都在为了自我民族的生存而战斗的特殊时期,你怎么还把你的优柔寡断也带到军队来了?对了,听说你也到军队来了?你怎么在波兰?不是在柏林服役吗?当你的导师带着你的那些同学们一起参军时,那时候你不是撒谎假装已经报名参加了空军而逃回了家吗?既然厌恶打仗,为什么还要参军呢?你也的确不是成为军人的料,你是情愿自杀也不杀人的蠢蛋,拿上枪就会尿裤子的家伙。应该去帮你的爸爸做生意拿军队的订单,那样我觉得你对这场战争的贡献会比直接参军大得多。”莱希特同样年轻的脸上带着不解。
维克多有意回避这个问题:“发生了很多,不过我在这儿还不错,我是说这里不错,我昨天才来这里,也不知道这里能不能接纳我。我想说的是,苏联不是波兰,也不是法国,不是一个小国,更不是一个软肉一样的面积大国,我希望你还是小心一点,没有人能受几次伤都还能活下来。”
“你还是一个军人吗?”莱希特很惊讶。
维克多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说:“怎么?”
“你都不看战报吗?”
那种东西,维克多的爸爸倒是天天关心,他会根据战争进行的情况来调整生产,一个不折不扣的投机资本家,维克多则更愿意沉醉于自己的幻想世界中去,不去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
“苏联军队不堪一击,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强大,他们真的只是土地面积大而已,像是一个阳痿的巨人,虽然很大,但硬不起来,只是废物而已。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的战线就推进了三百至六百公里。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们很快将以征服者的姿态横扫苏联,一直打到东京去。”
“和日本人会师?”
“去把日本人全踢下海喂鱼!”
莱希特那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有些让维克多觉得陌生又生厌,他决定换个话题:“你多久没回家了?军队有假期吗?我是说战事不那么吃紧的时候,你可以有休假吗?我去拜访你爸爸时,他好像很担心你的样子。”
“你也说是好像,那只是他的伪装,他希望我最好死在外面。”
这样的话题还是不要再继续下去好了。
“在这里好好干,等我当上将军了,我会把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送到你面前来供你挑选!那时候,波兰,法国,英国,苏联的美女都属于我们德国男人!我们还要漂洋过海,征服美国,美国小妞也会是我们的!”
像是一对穷苦的兄弟,住在山洞里靠捡垃圾维生,当哥哥的在像弟弟展示未来美好的蓝图,莱希特这样向维克多保证。
“按照目前的情况,大家不是说惟有我们民族的女人才配得这个国家的男人?”
所以,维克多一直在替身为法国人的妈妈担心,而他自己本身也不是纯正的雅利安人,也许元首有一天会真的清洗这个世界,只留下一群孤独的人,那个疯子!
“不不不,”莱希特带着坏笑说:“我认为,但凡是美女,都是艺术品,男人追求女人,就像人类追求艺术和美一样,那是不分种族和国籍的。女人就像是一种稀缺的资源,越多越好。你会在意一本好书的作者不是德国人而不去看它吗?我想即便是元首,也不会对美女视而不见吧?而且我相信,真正的爱情是不分种族和国家的,也许我会在战场上俘虏一个苏联女兵,然后爱上她也说不定,苏联女人都很漂亮。我曾经和爸爸去过那个国家,那时我们还瓜分着波兰,签订着互不侵犯条。因为有那些女人的点缀,所以是一个很漂亮的国家,至少表面上是那样。”
莱希特的腔调就像个小流氓,他还跟以前一样呢。
“有传言说元首是同性恋!”维克多小声嘀咕着。
“那绝对是污蔑!”
莱希特生气了,刚才还准备大笑一场,马上就是一副要和维克多决裂的表情。他和某些人一样,把元首当成是带领德国从耻辱中逃出来的英雄,是带领德国复兴的伟人!
维克多倒觉得,元首会把德国和德国人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不,是全世界和全人类!
和莱希特不友好地分别后,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绽放出灿烂的光芒,本可以让人愉悦,但维克多的心情因为和莱希特这次不期而遇变得有些阴暗,完全没了去结识新朋友的打算,那样只会搞砸一切。他现在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忘掉和莱希特的不愉快,他相信,莱希特也会在睡一觉后仍记得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在他迈出回家的那一步时,他停了下来,在路边,他看见了一朵鲜艳的花儿,应该是蔷薇吧,这个季节的血红色的蔷薇,像冬日里的夕阳般绚烂,相当少见,相当美丽。他对花草并不熟悉,妈妈的爱好他并没继承,不过,在这个让人郁闷的早上,能看见这么美丽的花朵也算是一种幸运,至少能让他心情开朗许多。
他决定把她采回去,养在花盆里,这样一来,每天就可以看见,那样每天都能有个好的开始。
可是有人比他抢先了一步,在他下手之前,一个家伙从公路边的大树旁伸出手来摘下了那朵花,别在耳朵上,逃走了。
“你这个小偷!”维克多大叫着,他有些生气,那明明是他中意的东西,而且说不定还是他先看见的,只是他慢了一步。他本打算把那株花连根拔起来带回去养,现在却被人毁了,他决定追上去,惩罚下那个家伙,至少也得道歉才行。于是他快步向他口中的小偷所逃走的方向追去。
那孩子跑得快极了,但更瘦弱的他远不如维克多快,他很快就追上了他,把他扑倒在松软的土地上。
那是个穿着黑色旧布衣裤的小女孩子,大概十四岁左右。等维克多追上了她,把她压住,翻过身来准备审讯一番时,他才注意到在其身下,那个被他抓住的人,在那破布头巾包裹下的是一张漂亮的脸蛋,把布扯去便流露出亮丽的棕色长发,充满稚气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恐惧,倒是一脸倔强,似乎在告诉维克多:这是我先拿到的!
维克多不禁有些发愣,他从没想过这似曾相识的女孩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之见面。花什么的都不重要了,那朵花就是为她而生的,把她映衬得更加美丽动人,若给了维克多,简直就是浪费!
虽然还只能算是个孩子,却是个有趣的孩子,那样的表情还是第一次见,似乎就算付出生命也会捍卫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维克多要动*,她就会从他脸上咬下一块肉来。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它送给你,但你得很有礼貌得向我开口,我不给,你不能抢!因为你是个男人,而这是我的东西!还有,请你马上从我身上离开,你太重了,我几乎说不出话来。而且现在我要回去,我不能偷偷跑出来,爸爸会生气的,我不希望一个陌生人耽误我的时间,你得为此道歉!”她似乎是在哀求,又像是在给维克多下命令,他必须那么做,不然会后悔的。
“抱歉,”维克多从她身上离开,他对女孩伸出手,想拉她起来,她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然后彼此清理干净衣服上的泥土,一起走回公路上。
“我并无恶意,只是喜欢那朵花,但是那是你先得到的,所以它属于你,我并不想从你手中将它夺走,而且它戴在你头上很好看。”维克多的波兰语在这时候还算流利,但他没有自信,一边说一边指手画脚,相当滑稽。
“你是德国人?”女孩对他保持着警戒,似乎一秒钟也不愿在他身边多待。
维克多觉得,为了在这里的这第一份友情,为了在这儿这第一个认识的朋友,他应该撒一个谎:“不,我不是。”
“那你会说德国人的话?我都听到了!”
“这个,并不奇怪啊,有的人会说很多国家的语言,这不用奇怪。”
维克多真诚的辩解让女孩放松了警惕:“嗯,我的老师也会说很多,但是德国人把他抓走了,然后吊死在广场上。他们为什么和你说话?你不知道德国人不允许我们随意离开自己的家到外面乱晃吗?”
“我只想出来透透气,不小心撞上他们,所以被他们盘问了一会儿。”
“但是那个人有对你笑啊?”
“一般来说,一般的德国人还是很有礼貌的,但是最后,他也很生气地离开了。”
“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大概是因为他发现我虽然会说德语但我确实不是德国人的缘故。”
“原来如此——我也想出来走走,所以才逃出来的。爸爸不许我出门,但是我觉得,这里是我们的土地,而且是我所熟悉的土地,我到我自己的土地上去走走不必经过谁的同意。”
“对对对,你说得对极了,你是自由的,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不不,你把自由理解错了,自由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是不想干什么就不用去干,没人能逼迫你去。这是我曾经的老师告诉我的,所以我不想待在屋子里发霉,谁也不能拦住我,我想出去走走,就没人有权力拦着我,但是在爸爸罚我到了冬天替他洗袜子之前,我得赶回去了!”
这还真是个有趣的女孩,维克多突然不想就此和她分开,他得多占用她一点时间。
“那,我送你回家?我是说,我们一起走走就好了,趁现在天气还不太热,我们还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聊聊,你就像我的妹妹一样,看见你我就想起了她——不要怀疑我没有一个妹妹,至少表妹还是有的——我是说,我觉得我们可以聊很多很长很久,我觉得我们似曾相识,就是这种感觉。”
“不行,我要回去了,你也快回去你来的地方去吧,陌生人。”
“一点时间也没有?”
“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不像你这么悠闲?说实话,我很难理解,为什么你会从很远的地方跑到这里来散步呢?如果你是附近村庄的人我应该见过你才对,但是现在我没有时间探究那些,我要走了,你别想拦着我。你是个男人,对女人难道连一点点应该有的礼貌都没有吗?”
维克多彻底失败了,只好让她回家去。
“你叫什么名字?你住在那个小镇上吗?”知道名字和住址,第二次见面就会容易许多,维克多并不想就此放弃结识这女孩的机会。
“玛利亚-卡钦斯基,就住在那个土豆泥镇上,如果你来找我,最好别让我爸爸知道,他会打断你的腿。”
玛利亚连头都不回地跑掉了,扔下维克多一个人在那儿,多少让他感到失望,在他想象中,她应该回过头来,带着羞涩的笑容告诉他自己的名字的。
“我叫维克多-冯-海因里希。”他冲她的背影大喊,她已经跑出老远,也许根本没听清。
“名字和人一样奇怪。”她终究是听到了,用白毛猫嘲笑黑毛猫的毛不够白的口气回答着。
维克多的心情突然如同夏日的晴空一样开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