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岁月(1 / 1)
山中岁月容易过,播种收获、枯荣更替,光阴如白驹过隙,又一季金秋到来。
陆议每月总有三四次来到山坳里,看望我们全家,尤其在雨季到来之时,会叫来帮手,助我家抢收,他的观星之术,帮助整个山坳里的人家,连过了两个丰收年。
为庆丰年,村里举办村宴,特请爹邀来陆议作座上宾,大伙儿想好好谢他。
席间杯盏交错,侬语不绝,以落日彩霞为灯盏,鸟鸣风声为乐音。农家腊酒虽浑,却是新米所酿,配着新宰的猪肉、鸡肉,席间气氛自在随意,人也跟着热情奔放起来。陆议与我家的关系,早已为众人所知,故而席间的劝婚之语不绝,父母出于女家的矜持,连连摇头推谢,陆议一向体谅我的感受,我一日不吱声,他也从不在众人面前让我尴尬,所以以醉酒为由,闷不作声。
席后,陆议骑马回家,娘与我扶着酒醉的爹提前回去。刚刚安顿好爹,娘就向我使眼色,约我单独去房里说事。我总以为爹娘知晓我的往事,会懂得我的心情,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如何能接受一桩嫁接给我的婚姻,开始本不属于我的人生呢?爹娘年纪大了,许是真将我视作女儿了,事事盼我如意,而陆议,正是他们眼中的好女婿。
娘坐定后,轻声唤我道:“我瞧陆公子待你甚好,今日满桌的流言,我们瞧得真真的,他对此,很是无奈呢。”
娘的话说的随意,却字字珠玑,我可以不理会所有人的流言,内心却对陆议着实愧疚。其实,我不是感觉不到他的情意,只是浮生一梦,我的过去太过深远,让我无法忽视。这难解的根源,便是我的身体。
我站到灯火明亮处,动手解开自己的腰带,脱开外衣、衬衣,撩开亵衣,将肚子上的肌肤曝露在母亲面前。
“娘,我虽不谙世事,但自己肚子上的这几道纹路,我不是不知,邻家常婶子生育之后,肚子上就有这东西。所以,娘,过去的我,想必已嫁做人妇,生育过孩子了,如何能再谈婚论嫁。”我的泪滴落在青布衣上,印出一点浓重的色彩,人生便是如此,过往化作泪滴,今日的你穿着再干净的青布衫子,也会被过往留下印渍。
娘的脸色在烛火的映照下僵硬苍凉,我也紧张的掐着泛白的关节,指甲扣进了木缝里,娘啊,快告诉我,是我多思了,我没有这么复杂的过往。
“你该早跟娘说呀,可怜了陆家公子了。”
一年多的相处,娘已将陆议看做自家人,平日里均是直唤姓名的,只是现在改口称陆公子,可见情分已断,娘已知,我断然不该结此亲。
“我一直不敢说出此事,一来,是出于女儿家的矜持,人事懵懂,最好不是,万一是,只怕坏了家里的名声。二来陆议,他待我真好,对我说真心话,不恼我的直脾气,他眼里只有我的好,没有我的坏。我想等他寻到自己的挚爱,总会淡忘我这个农家女,若是情根深种,我便向他坦白。没想到,娘也觉得,世间男子皆在意皮囊,我也愈发自卑起来,是时候向他坦白了。”
第二日,爹娘去田里收秸秆稻穗,只余我一人拖着憔悴的容颜晒谷,驱赶鸟雀。
不远处,两个大汉抬着简陋的藤椅,上歪坐着一个掩面男子,看似已病入膏肓
他们亟亟行到我跟前,没有停下的意思,踏着稻谷横行。
我气结,冲上去阻止道:“两位军爷何苦为难我们庄稼人。”
那两人脸红了红,原地止住道:“我们军营里的千夫长病重,特来找山里一户姓许的人家。”
我心里一惊,脊背一阵发凉,山里总共就我们一家姓许,当兵的来做什么,在这里随便一打听便可知我家,如是祸事,想必是躲不过了。
“不知长官找这家人做什么?”我急中生智,打算先打听一下。
那藤椅上的人颤了颤,很是吃力道:“有东西交给当家的。”
我趁着那人抬头,细瞧他的模样,的确已病入膏肓,只是这模样,我深思熟虑再三,忽觉心扉被一阵凉意穿透,这个人,正是谋害我之人。虽然前尘往事记不起,但摔落山崖的记忆已纷至沓来。当时我的眼睛火辣辣地疼,迷进了沙石,他们抓住我的脚,拽脱了我的绣鞋,我在跌跌撞撞之下,和一人一同摔落山坳,而今日所见,是那没死的另一人。
惊惧的泪水伴随着回忆大滴落下,那人与我的眼神对上,急急吩咐抬轿之人落下。我拿起锄头要挥打,那人躲也不躲,疲惫的声音想起:“姑娘请容我办完这最后一事再死也不迟。”
他先将两个大汉调离,独自倚坐在我对面,端详着我,“我得了疫症,自知是无福享受的命,都爬到千夫长的位置了,却命将休矣。近日,我常梦到那个被我掳走的女子向我哭泣不已,她是自戕而死,死后不宁,缠着我说,是我坏了她的天伦之乐,要我死后下地狱。她死的的确太冤,那时我也当真歹毒,殊不知因果轮回,分明报应。我打听过她是许家人,她的这枚荷包,也绣着许字,我打算亲自交给他父母赔罪,赎干净自己的孽。”
我冷冷道:“你得的是疫症,如何能见我的父母。他们二老都是顶顶的好人,伤心之下,与你这贼人纠葛不休,得了病如何,再者,为你这将死之人脏了他们的手,也怕惊着他们。”
“姑娘想必是许家的另一个女儿了吧,是我们造孽,生生害了许家两个女儿。我腌臜之身,的确不配污了人眼,还请姑娘为我转交这枚荷包吧,立个衣冠冢也是好的。我只求地下安宁,阳间的福寿,已不敢多求,有劳姑娘了。”
我既此身无碍,便也不愿与他多做计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若是纠缠不休,岂非与他无异?我低头拨弄着指甲,缓缓道:“我如今是许家的女儿,从前却不是。你是最后见过我的人,可能再记起些什么,我究竟为何出现在此处?”
那人神色畏惧,急急道:“如此恶事,我根本不敢再回想,怕将噩梦带入地狱去。只是……姑娘穿着不凡,所骑的马亦是不俗,而且初见我们并不害怕,仿佛是‘上头的人’,自恃有保护的样子。”
他摞下话,便把事宜交托与我,放心地离去了。我手攥着那枚荷包,摩擦着那个许字,冷汗一点点从额头沁出来。我,想必不是寻常人,需得走出这山坳,才可探个究竟。
昨夜已知我的婚事无望,今日若告诉他们女儿已死,他们会不会吃不消?罢了,长痛不如短痛,失踪之事悬着,才是对他们最大的摧残,再说事情已过去这么久,想必他们心中已有准备。
我准备了无数套说辞,如何都改变不了丧女这个事实,说的太浮夸,只会伤的更深罢了。
带月荷锄归。服侍爹娘用过饭,我僵坐在椅子上,阳光灿烂的午后,身体却如同浸泡在澎湃的雪水中,颤栗不止。我从怀里掏出了这枚象征死亡的荷包,手腕皆是颤抖的,道:“早些时候来了一个人,给了我这个。他说筱箴,是被他掳去的……”
“那快让他放人,多大的代价我们都肯的。”爹已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起先是高兴的,继而又是红了眼眶道:“可怜的女儿,离家这么久,原是被人掳了去,罢了,回来就好,都怪爹无能。”
我瞧爹把那枚荷包紧紧攥在手里,连娘也不给,心也吊到了喉咙口,血气上涌,脱口道:“那人说,筱箴在路上,自戕了。他是为了赎罪,才将这枚荷包送回来的。”说完,我的一颗心扑腾沉下,静地漏跳了半拍,在胸口灼热翻涌。
娘捋了捋鬓发,恍若未闻,自顾进了厨房,喃喃道:“我的女儿喜欢吃白糖糕,娘这就给你蒸,回来正好热热的,可口着呢。”
厨房是女人的天地,在这小小的灶间,想必有无数母女俩的回忆吧。这一刻,我有点羡慕死去的筱箴,她在最美的年华死去,却有人惦念着她的一生,而我,纵使即刻将死,怕也无人怜我。
爹也进了厨房,伴随着爹敲击烟嘴的声音,厨房里响起了低低的絮叨声。
“我们的女儿,怎会自戕呢,定是胡说的。她那样乐观爱笑,初搬到这里时,还宽慰我们,得受多大的折磨,才会舍得抛弃我们呀。”
我心痛如绞,为了素未谋面的筱箴,为了伤心如斯的爹娘,更为自己从未有过的孤独感。
遗世而独立,原是这等苦涩滋味。我只是个外人,是个承欢膝下的感情寄托,终究连半个女儿也不曾是。
灶间传来凄绝的哭号声。我疲惫地立于午后的日光中,心绪纷繁,我自始至终皆是一个人,融不进一个家庭的悲伤。
只是心里有个小小的角落,隐隐记得,我曾与一家人,共同经历天伦的悲伤,他们与我分担苦痛,彼此依偎。
我直直奔出家里,夜色已十分浓重。只是今夜一丝星光也无,黑夜浓重的仿佛能把人吞噬,明明恰如深渊,为何要悬凌在我头上,生生长出一股吸引力,让人头痛欲裂。
村口张着大红榜,上面赫然写着征兵,江东要充实陆路军队,三丁抽一。
我冷哼一声,我家不正是三口之家,爹爹年迈,征兵岂非催命!吴侯,你自我放逐般连年征战作甚?江东偏安一隅,宁和得让人忘忧,非穷兵黩武之地,你娶房娇妻,生个孩子,仿寻常百姓过生活,如何不好?
当真是祸不单行,祸不单行!我该如何应对,现在家里哀气冲天,征兵一事,岂非要我们分崩离析。
我席地而坐,急躁之下,以头抵柱,有一下没一下地撞击着。人说盼星星盼月亮,今日一样也没有,能靠的只有自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