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回 凤凰涅磐欲重生 孔雀分离飞东南(1 / 1)
“桓儿……”李睿几步跟上前面的瘦削身影,适才她丢下句话,便头也不回出了大厅,他面上虽有些过不去,却还是跟了出来,“有什么话,非得到这里才能说。”
桓姬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只背向着他说道,“我想过了,我不能再待这儿。”
“原来就是这回事啊,你想去哪?西郊倒是有个别院,去散散心住几日也行。”李睿听她语气凝重,故作轻松地试图缓和气氛。
“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她忽然转过身,一下提高了嗓门,接着却又如泄了气一般,颓然地说,“我没法再这样过下去……你知道的……我受不了……”
“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桓儿,你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李睿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悔意。
桓姬凝望着他,心头掠过刹那的迟疑,几乎要动摇,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我累了……再没有火中取栗的力气……就让我走吧,带着孩子一个人走的远远的……再不妨碍你施展抱负……”
她低下头,不想他看到自己的伤感。
“你在胡说些什么!好好的有家不待,想跑到哪去!”李睿察觉到她并非只是使使性子,不由也急了,竭力按捺着震惊和怒气,又将语气柔了一柔“我知道你不开心,都说了多少遍了,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桓儿,别尽说这些孩子气的话,我们一起想办法,过了这难关,如何?往后我保证再不……”
“够了!这里还能算是我的家吗?”桓姬猛的抬起头,目光一下凌厉无比,似要将面前的人刺穿一般,“这种话我不想再听……”
她望着自己曾深爱的男子,他的面容还是那样的俊朗深刻,还是那样令人倾倒,可自己已然身心俱惫,就连留恋的力气都没有。她眼中锐意渐退,鼻子发起酸来,话语中透出凄切,“若哥哥还对桓儿怀有半分怜惜,就放桓儿走吧。”
李睿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猛的一把紧紧拥住她,“桓儿,别这样,别这样好不好?”
他急切而温柔地连声说着,一面轻轻吮吻她的鬓发,眼中隐隐显出泪光。这个无比熟悉的怀抱,还是那样坚实,那样温暖,桓姬沉沦其中,仿佛不想醒来。片刻,她强忍着心中的悲怆,用力挣开了他的双臂,拭着面上不意落下的泪水,咬牙道:“我心意已定,绝不再改变。”
“休想!”李睿眼中戾意顿生,哑声道“我不会答应,决不!”
“我若真要走,你又如何拦的住!”桓姬眸色再度冰冷,“不信你试试看!”
两人正相持间,忽听门上来报,“圣旨到——”
“燕王妃江氏,临危不乱,力除贼寇,勇气可嘉,特赐凤冠一顶,珍珠十觞。”传旨的中常侍太监话音刚落,众人还在惊讶间,只见桓姬叩拜道,“臣妇谢皇上美意,但所赐凤冠珍珠,不能领受,请公公带臣妇面圣,容臣妇禀奏圣上。”
“皇上正好欲宣王妃入宫,王妃请上辇车。”中常侍道,见李睿有意同行,又补充道,“燕王新婚燕尔,皇上特嘱只须王妃一人觐见。”
李睿讪讪地退下,只得眼看着桓姬登车而去,心头划过一丝不祥。
御书房,皇上细细打量面前的女子,饶是清丽飒爽,质若冰雪,沉静中透出凛然,凛然中又微露几分风流,这神情气度,与心底深处那人毫无相似之处,可为何,昨夜那幽怨哀绝的歌舞,竟能令自己黯然良久,惆怅难抑,于不绝如缕的回忆中沉湎整夜。
正沉吟间,忽见她一双眸子扬起晶璀光芒,不觉心中一惊,蓦然想起那声声的断肠呼号。
痴狂,果然是痴狂!就连最大胆的臣子,也不曾出语那般激烈。他深深看她,徐徐开口道,“朕宣王妃前来,是想听你讲讲身世,你父亲是何人?为何又称他蒙冤?”
“起禀皇上,先父乃是江峰,”桓姬双膝跪倒,含泪道,“先父一生志在报国,却枉死牢狱之中,求皇上为他做主。”
一语出,桓姬重重叩头,只觉心头骤然一松,她终于可以说出这句话,在权力的颠峰的面前说出这句话。
平冤,报仇,在桓姬看来都空洞虚无,这一刻,她只想知道九五之尊的心中,是否还记得那曾经为他踏遍千山,饮尽风雪去开疆辟土的人。
“原来,你是江峰的女儿……”皇上目光幽深,凝视她半晌,“江峰……可惜了朕的苍鹰……”
见他眼中惋惜之色流露无遗,桓姬不由心潮起伏,泪水抑制不住地汹涌而下,“皇上既如此看重父亲,为什么任由他遭奸人陷害,含冤死在狱中,任由他的女儿孤苦伶仃,无家可归,难道这便是君王的恩情?”
“大胆!”皇上立时沉下脸来,“你敢说朕……”
“无情”二字未出口,已被生生咽回,见面前女子神情悲愤至极,泪光莹然,目中射出的光芒却是那般凌厉夺人,就是帝王之尊也不觉心生逼仄。
“皇上没了江峰,还有赵峰李峰,还有一千一万个什么峰可以为委以重任,上阵杀敌,为您流汗流血,可是桓姬只有一个疼我怜我的父亲,只有一个啊!”桓姬一时悲从衷来,泫然泣道。
皇上沉默,眼中怒意渐次敛去,生平第一次,有人这样将怨气当面直陈,许久才开口道,“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痛苦吗?却不知朕心里有多痛苦,不但失了儿子,又发觉自己身边最亲最近的一群人,原来个个都带着面具,花团锦簇之下全是残忍的争斗算计,你不知道当时……朕也是那样心灰意冷……”
他痛苦的神色让桓姬心中一沉,却又忍不住追问道,“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肃清宫闱,将那行恶之人严刑正法,为那死去的二皇子报仇雪恨?”
“若是如此,天家的颜面威仪何在?又如何叫天下百姓安服?更何况,要杀后宫的人,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皇上叹息道,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深深落寞。
桓姬抬眸望着他,心下更加凄恻,“想不到父亲叱咤半生,最后悲惨死去,不过是为了永缄其口,替皇家尘封那些见不得光的污秽。”
“朕那时侯,下旨将相关的人一并查办,只想着待那风波快快平了,再让他们官复原职,不料却没保住江峰。”皇上面露歉疚,思索着开口道,“这样吧,朕任你为尚宫,今后就配剑来此当值。”
顿了顿,他又缓缓开口道:“你可以暗中调查当年的事,不过,须晓得把握分寸,日后,自然会有出头之时。”
闻言,桓姬心中一热,再次跪倒磕头道,“臣斗胆恳请皇上封臣为尚仪。”
“什么?”皇上不由得一愣,一字之差,意义却截然不同,尚仪是未婚女子的品位,一般授予公主的侍读,尚宫则是授予已经出嫁却因旧主挽留而在宫中的女官,皇上凝神望着桓姬,却见她一脸的绝然,目光无比坚定。
“朕的赐婚,已令燕王苦不堪言,他的家务事,朕不想管。”皇上已然明了桓姬的意思,却皱眉拒绝道。
“皇上!”桓姬抬头慨然道,“臣痛定思痛,方知昔日执妄之可笑,今一心只盼能凤凰涅磐,浴火而重生,求皇上成全!”
“当真舍得?朕怕你日后又后悔了,哭哭啼啼地来要朕收回成命。”皇上微叹道。
“臣如今身随缘误,生不如死,请皇上怜恤,放臣离开燕王府。”桓姬眼中萧索,神色却未软下半分,“若皇上不依,臣便只身离去,也不做什么尚宫。”
皇上心中踌躇,目光在她面上停留许久,这样一个女子,刚烈如此,又执拗如此,也不知该赞她还是叹她,李睿啊李睿,你究竟在想些什么,竟令她心灰至此。
“也罢,朕就准了你,不过,李睿那边你须得安排妥当,不要到时候他跑来砸我这御书房。”皇上沉声道,目光中却透出些许暖意。
“臣多谢皇上圣恩。”桓姬急忙叩头,心中立时轻松下来。
“只怕,你终是会后悔。”皇上语气犹带着几分叹惋,倏然将桓姬心中伤感撩起,一时喉头尽是酸涩,强忍住泅散的窒痛苦涩,黯声道,“缘去似水,心彻痛,强留亦无味,不如离去。”
皇上默不作声地低头亲笔写下一道圣旨。
从皇宫出来,桓姬怀里揣着圣旨,心中分不清是喜是悲。
回到府中,她默默将绢帛递到早候在厅外的李睿手中,李睿展开一看,立时变了脸色,面上抽搐起来。
“既然,你觉得这样最好,便由着你,只有一样,别带走女儿……”他颓然地哽咽说道,事已至此,再无挽回的余地,心中存了最后的微末希望,只求籍此还能让他们有一点维系。
“这……”一想到女儿,桓姬只觉如坠冰窟一般,从脚底一路冷到心窝,忍不住的颤抖,无论将女儿带走还是留下,才一岁多的小人儿,都要经历无比残酷的骨肉分离,如今她尚且不知悲喜,可等长大后,会不会怨自己的父母,会不会恨她那狠心的母亲?
她心痛难抑地抬眼看李睿,却见他双目微红,眼角湿润,哀哀望着自己,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在这个男人面前落泪了,可此刻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毕竟,他是自己那般深深眷恋过的人,是自己少女情怀完完全全的寄托,也是最令自己伤心绝望却依然无法释怀的人。
许久,她无力垂首,弱声道,“好吧,我能给你的,就都给你!”
“幸恩,别怨娘亲……别冤娘亲……”桓姬一遍遍亲着女儿的小脸、小手,只觉仿佛身上的血肉正在一下下地被撕落,剥离……
尚不知事的幸恩朝她嘻嘻笑着,那笑声却如千万利箭呼啸着穿心而过,痛得人连泪水都枯竭。
“打小死了娘的,不止你一人!”终于,她放下女儿,咬牙狠心出了屋。容妈,紫嫣等人早哭作一团,李母也颤颤着赶来,“丫头,你还嫌这燕王府不够多事,不够颜面扫地吗?”
“心都死了,还要颜面做什么?”她冷冷道,暗哑声音里如浸了冰雪,说罢朝着容妈深深拜倒,“这世上,只有你最疼我,如今你便当我已经死了,把这心意投在幸恩身上。”
“姑娘……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你放心,如今老身眼里,小小姐就是姑娘了……”容妈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紧紧抱了桓姬。
一边紫嫣忽然上前双膝跪倒,“姑娘,让紫嫣跟着您去吧,紫嫣在姑娘身边服侍了这许多日子,姑娘心地好,行事又光明磊落,待我们这些底下人也宽厚,紫嫣打心底里敬着您,佩服您,想一辈子追随姑娘,如今您要走,身边也需有个知冷知暖的人,就让紫嫣也跟了去吧……”
见她言辞恳切,桓姬沉吟着,终于点头,眼下自己山穷水尽,身边还能有个贴心的人,总算不至于太孤单。
她怕自己多待一刻,就再多生出一分留恋,于是看也不看李睿和他身后的女人们,决然带着紫嫣一径出了门。
六王府别馆内,如月看着面色苍白,形容恍惚的桓姬,不禁露出忧色,“妹妹这是何苦呢……”
桓姬惨淡一笑,有气无力地轻声道,“我累了,好累好累,就让我先睡一觉。”
声音里听不出哀愁,却仿佛悲凉到极点,又像是真的仅仅只是疲倦,她径直走到床前躺下,沉沉睡去。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